风波
谢兰玉在西南王府又过上了残废日子。
离元夕还有月余,唐继云原是想着谢兰玉既已身子见好,有意邀他去益州坊间逛逛,感受一下益州欣荣的风俗民情。见他又一副风吹倒的病猫样,只好作罢。
一大早,唐继云贴心地要将雪球放他院内解闷,嬉皮笑脸道,“谢兄,我这几日不在府内,雪球交给你照顾一段时日。”
被雪团的肉垫轻踩,谢兰玉膝上一沉。“谢兄,你把雪球喂胖了不少。”唐继云说完又拍了拍雪球滚圆的脑瓜。
雪球似对谢兰玉身上的气味极为依恋,舌头一个劲儿舔他的衣裳,一会儿就濡湿了一大片。蓝湛湛的猫眼眯成月牙缝。
唐继云和他的猫日日夹击,惹得谢兰玉不得不放弃对这小东西的抗拒。他本也不是对自我想法过于坚持的人,而雪球得了谢兰玉的爱/抚,比待唐继云更亲。
以至于谢兰玉的榻上、衣服上都沾着猫毛,而猫身上也带着他屋子里的熏香。
唐继云赶投胎将猫托孤,顺送了些蜜饯点心,谢兰玉放下手中竹简,还未来得及问他去做何事,五溪衣裳的少年郎银饰叮当,已拥着一丛家将出了王府。
长盛为谢兰玉沏茶,见公子茫然看向门前一行残影,回道,“世子要去云天涧迎接王爷凯旋呢。”
谢兰玉算了算时间,问长盛,“可有家书送来西南?”父亲上封家书里说起朝中同盟已定,北方联真抗辽战事迟迟未开,纳真吞并辽土的战事日夜不停。
长盛回道,“公子,有半月未收到府中的消息了。”
谢兰玉抱着猫移步到窗边,掌心摸了一把窗外的雨水。如此时节的雨,触后指尖冰凉,将玉面也浸上冷意。
于辽和纳真而言,双方交战最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必然会求救于陈,三方入局;于陈朝而言,夹击在两方势力之下,分析时局权衡利弊,需要在二者中选择盟友。趁此机会有望收复归辽的燕云十六州。一则平外患,二则以盟约的形式好“趁火打劫”。
可自调令萧洵回京后,缔结盟约未成,大军纹丝不动。
若错失良机,便失去与其谈判的筹码,日后无论哪一方气焰强盛,于陈朝都是不利。俗称里外不是人。
鎏金錾花香炉熏香袅袅,西南的雨一连下了好些天,惹得炉香湿漉漉地四散开。
天色沉如黄昏,雨点细密地打着窗棂飘进屋内。
思及家中书信无故断了,谢兰玉总预感有大事发生,在不安情绪的驱使下,胸口郁气又凝了一团,闷得直喘不过气。
好在晌午时,白鸽送来了家书。
谢兰玉悬着的心暂时落地。从鸽子腿绑的细桶里取出书信,谢兰玉又是一遭心惊胆颤。
信是谢骁亲书。
信上只写了十五个字,父亲前去云州出使,被纳真扣下,速归。
谢贤被派去作为同盟的使臣,在与纳真于岁币缴纳和战后分地等问题上各持己见,盟约作废,使臣和贡品都被首领阿保机扣下。
纳真这一出,无异于在打陈朝皇帝的脸。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何况纳真未封土成王,竟以未按国礼相厚为由,扣下来使,并迁怒于陈。
谢兰玉无从得知盟约作废的具体原因,天下人唯利而往,国与国更是如此。想来原因不外乎为土、为人、为财。纳真是草原游牧民,人口稀疏。维稳大都通过对外四处征战以缴获财物和人口,燕云之地便成了各不相让之地。
谢兰玉点墨从简回了家书,又想起来答应玉京的事。事急从权,他招长盛转告玉京,“来不及与王爷商妥,这一趟回京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你去问明玉京的意思。若他还坚持,请他尽快收拾行李。我们即刻回京。”
谢兰玉赶在元夕前回了京。
府内管家数月的愁眉苦脸在见到谢兰玉一刻,如云见日。
老管家告诉谢兰玉,老爷和谈未归,圣上派人前来府中安抚,说是已遣使臣前去云州要人。
和谈两方均出现了异议,而陈朝内部也出现了新的问题。夹击攻辽不再是陈朝的当务之急,东南的睦州出现叛乱,当地的豪强势力朱茂,发动起义,已攻下六州,死伤过百万人。陈朝抑武已久,莫说是能领兵的将不多,能打仗的兵更是少,百战百胜的狼师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原派去涿州抗辽的萧洵临时授意,调遣镇压起义,易州温括领义武军固守涿州,聆听圣命安排。
“谢骁呢?”谢兰玉一路舟车劳顿,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尽显疲态。父亲下落不明,后面可能还有更多的事情烦他劳心。他不住地揉按眉心,说话间疲累地闭着眼,聚拢心神。
“二公子自公子走后从了军,在北定军里,还是侯爷亲许的。有侯爷照拂一二,公子不必忧心。”老管家吩咐仆从端了碗参汤上来。谢兰玉听闻谢骁从军的消息,感到一丝欣慰。随之而来的又是担心,毕竟刀剑无眼,谢骁信中只字不言从军一事,想来也是怀着瞒得一时是一时,不想他过多忧心。
谢兰玉虽知他的身体非是靠补药能调理到快速见好的地步,但聊胜于无,在津伯殷切关心的目光下喝完了参汤。
“津伯,帮我取些银票和厚衣,再挑些健壮能打的侍从,我打算去云州一趟。越快越好,今夜便启程。还有,麻烦你照看好玉京少爷,他…是府上贵客。”
老管家应下。身为府中老人,津伯是看着谢兰玉长大的。他从不会去质疑公子做的决定,只是见公子睁眼时遍布血丝,实在是心疼公子。最终还是把挽留一夜的话说出来。
谢兰玉稍稍恢复了精神,“津伯,我心里有数,没事的。”谢兰玉走前,津伯不放心找了个医师塞进侍从中,目送公子一行人离开。
燕云地失守,大陈朝与北方外族边界便只隔一条桑乾河。京都离云州快马也要半月余的路程,只是特殊时期边防严密,从陈入辽地,无官府的文牒禁入。
现在这个当口,中原人进云州城不大容易。
谢兰玉一行就被拦在了云州城外。
巧就巧在纳真刚攻下燕云六州,几场重要的战役大获全胜后,势力渐稳。趁着中原的新年期间,阿保机入乡随俗,从辽都上京俘虏了不少乐工舞女,准备大办宫宴犒赏三军。
云州城,一支由汉人与辽人组成的乐师舞女被请进了城。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车内一男一女气质不凡,二人维持着同样的寂静。
男子气质温润,女子婀娜美丽。尽管那名女子面纱遮面不见真颜,但举手投足、示人的部分都让人遐想联翩。
美人尖,眉心画了花钿,是位模样秀致的异族美人。
如金的卷发经马车晃悠又如浪花轻摇,闪着光泽。碧蓝宝石嵌的眼瞳一开一阖,昳丽妩媚。金玉耳坠垂在白/皙的脸侧,碰击着面纱点缀的一串金叶子,细碎声响并不聒噪。
帘子随风掀起,玉面的公子侧坐在旁。
叹了一声。
“姑娘,我们并无恶意,也不会为难你们。希望你能配合我们,你如常做你该做的就好。”谢兰玉温言软语,怕她因胆小害怕而节外生枝。
那异族女子长睫忽闪,点了点头。样子不像是害怕。用赤裸的目光自上而下,又定在谢兰玉的脸上。
从他们拦下这行人开始,这姑娘起初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羞涩。谢兰玉说,她便只是点头或摇头。多问了几句依旧如此,谢兰玉便以为她是哑女。
谢兰玉身边放着一把七弦古琴,是这女子的琴师所带。他许久不碰琴,伸手在琴身上描摹了两道。
沿着琴体,黄梨木身有几道刀痕,那手上白净不染尘,指甲晶莹泽润。衬得琴体色泽更沉,比起抚琴的姿态也不差。
他们的人手顶替上马夫和侍从,只留了几名舞女。这群粗汉不懂乐理,所以他充当了这支舞团的乐师。
眼前的景致赏心悦目,女子眨着碧瞳,带着好奇和探究。谢兰玉当她以为自己不会琴,反倒是自己招来祸事。
谢兰玉俏眼含笑时浅浮一层水光。端得坦荡赤诚,好像他此刻做出最出格的事情也不会让人误解,“姑娘不必担心,我不会露馅的。我们意只在救人,会尽力保全你们的安全。”
姑娘不开口,谢兰玉只好看她的神色揣测,她应是认可了自己。
薄纱下,浓朱衍丹唇若隐若现,确是个高挑的美人儿。
女子见他在看自己,掩唇无声地朝他笑。笑意减了,便像对峙了。
谢兰玉莫名其妙,只好垂眼转移视线,不经意瞥见这女子的尖靴。这姑娘的玉足着实不小,身量也不似一般女子,看着比他还高。要不是酥/胸傲然,谢兰玉真要猜测这是个男人。
纳真族向来扎营住大帐,民风淳朴,族人洒脱。而今这些王侯将相也学起陈朝的风气,追求奢华生活,吃喝玩乐一样不漏。其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谢兰玉不爱指手画脚,但此刻还是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被侍从引入宫,谢兰玉抱琴跟在后面,他以腿脚不便为由,走在最后,离队伍也有一段距离。侍从是个长相粗鲁的大汉,见他长得好看,那点对外族的排斥收起了棱角。再者他说话温和好听,侍从也不跟他计较这些。最主要还是这些乐师是首领亲指,出了岔子他担不起责。
谢兰玉有心将王宫构造记下,走得慢也让这一路听来的捕风捉影更多。
崇武善骑射的纳真,将使臣带去了猎场。
纳真人最喜围猎,他们分部落,以抽签的形式决定先后顺序,两骑之间相距五到七步,呈线状将一片地区围拢再逐渐收缩,首尾连接成圆,将猎物包抄射杀。
圆形的包围圈也可以如蛇一般穿插形成螺旋线,由此再形成一定数量的圆。他们在战场上的排兵布阵也是由围猎演化而来的。
与野外围猎类似,只是不需要团队合作。
活物猎场与练武场是分隔开的,走兽被锁在规格不同的铁笼之中。这里以捕来的活物或奴隶为靶,特建造了一片区域让靶子逃跑,供贵族们消遣玩乐。
长空之下,绣着图腾的旌旗猎猎,战鼓铮铮,鹰隼盘旋长啸。
指定来云州和谈的都是文臣,在纳真勇士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挑衅下,陈朝的文臣胆小点的已经开始虚汗涔涔。
看到盟国是这幅不堪折辱的窝囊相,首领阿保机乐见自身的强大,却也耻于对方的懦弱。虽未将鄙夷之情流露出,但对大祭司高看陈朝军队的评价嗤之以鼻。
纳真对于文人治国的陈朝怀有很深的偏见,阿保机确实有诛杀这群窝囊使臣以示威仪的意思。
但大祭司以为,如此一来使得人心惶惶,不利于各族诚心归降。如今有了辽阔的国土,吸取前人教训理应好好治理,纳真吸纳更多的人口,发展起农桑渔牧才是维稳的关键。
“首领,我朝此行遣任使臣皆为文臣,善文却不会武。抱憾我朝武将不能在此与诸位勇士切磋一二,故老夫愿班门弄斧,还请首领首肯。”
出言的正是身着陈朝官服的谢贤。
阿保机闻言大笑,命人提弓一试谢贤的身手。他并没有给谢贤定骑射的规则,显然是看不起这老匹夫。
谢贤不卑不亢,张弓搭箭,连续两发,将半空低旋的鹰射下。
伤在双翼。
“麟亡星落,月死珠伤;瓶罄罍耻,芝焚蕙叹。”
为相前,谢贤是行伍出身。只是时间太久,以致他的同僚们都忘了青州之战他以少胜多的风采。
谢贤入仕之初,世家的身份、文武兼备的才华,可谓春风得意集一身。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坚信朝廷可以给人们带来好的生活,这种信任逐渐被现实消解。身逢乱世,巨木根已烂,如何能起死回生。可叹他们这些世家只能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一次出使他原是主和一派,可君命难违,更何况元帝早已知悉了谢兰玉的身世。故人之托,为人父的责任,他不过是个有小情存小义的普通人。
陈朝的使臣只是暂时被限制了行动。几名侍卫说起首领在演武场招待来使,方才有位使臣箭术了得,得了首领的赞许。
诚然,斩杀来使对于即将要建朝的纳真并无益处,只会徒增暴虐无道的战栗。杀几名陈朝文臣,对于阿保机而言,不如战场上斩杀几名主将。但对于一个陌生的对手,他并不能以常理来判断对方的行动。谢兰玉来云州一趟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关心则乱,他应该相信父亲有自保的能力。
谢兰玉回到纳真侍卫安排的住处。
没有见到父亲,他依旧心思重重。负手而立,另一只手不停捻指腹。
摸清了安排使臣休息的位置后,白天使臣会与纳真的官员时刻在一起,不方便他与父亲相见。他只能趁天黑再行动。
谢兰玉所在的这支乐工舞团,非官府辖制下的乐坊。也因此不分种族,颇受各族贵族的追捧,相应的接待也是不俗。
谢兰玉带来的侍从留在宫外,只有乐师准许入宫。照以往的情况,男子与女子分开。女子会依品级高低分房,只有尊贵的舞女才能享用一间,而男子一般都挤在一间房。好在这次的队伍里只谢兰玉一名男子,所以他误打误撞住了一间房。
谢兰玉推门而入,房间里有浓酽的白麝香,气味扑鼻。
站在屏风前的背影,束腰将劲瘦的腰身拔得个高出挑。红色头纱罩面,被风一吹,面纱浮动,一只眼睛便掩在红纱中。而露在外的小半张脸颜色冷艳,她的着装也保守得很,衣领开襟燕腰都严实裹着,但却把人的好奇挑拨到了高处。
“姑娘,你找我有事?”谢兰玉对这姑娘在男子卧房等人的行径,理解为是大漠女子的不拘小节。
他随了纸笔给姑娘,眼梢上挑使了个眼色,桃色灼人。谢兰玉是想,若是她懂汉语,倒是可以写下来。毕竟猜人心思,难免牛头不对马嘴。
姑娘也饶有趣味地看他,不道破,只是与谢兰玉离得更近。她现下半遮脸,红纱随风朦胧了大半张脸,因为离得近,朦胧感被褪去几分,深邃的眼眸如大漠里生长的湖泊,奇异的月色和贫瘠的沙砾打磨出一件稀有珍宝。
“公子,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谢兰玉端坐,提起桌上的赭色执壶,倒了两杯茶。
茶已经凉了。谢兰玉口渴难耐,但凉水不敢贪多。只抿了一口茶就作罢,斯文之极。
那姑娘见他朝杯盏多看了会,又不再端起饮茶,会意地拿过茶盏,用内力温热递过去。谢兰玉得了如此贴心的关照,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美人只冲谢兰玉做出请的姿势。
等他紧抿的唇再度打开,浅淡的唇色一层水光,让人想起成熟的石榴结出的玛瑙粒,能咬出红艳的汁水。
那美人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来自辽都的私人乐坊,不依靠官府势力能在乱世如鱼得水,背后靠山定然不简单。
这位深藏不露的姑娘步伐轻盈无声,比起舞女的步步生莲,更像是常年练武之人才有的深蕴内力。
“姑娘说的是什么交易?”谢兰玉草率拦下这行人,对方先前的慌乱、听之任之,细细想来更像是做戏给他们看。“还不知如何称呼姑娘?”
姑娘笑意盈盈,朱唇轻启,“燕景明。”心里想着,这中原的公子着实可人,比他们辽国的女子要讲理,说话不紧不慢地,腔调好听。脾气也好,文秀得惹人亲近。
燕景明是抹了脂粉的,看起来和女子一般肤如凝脂。男子生来本要皮糙肉厚些,但这长安来的公子真是似玉琢的。
燕景明生了色心,也不知那脸面和腰身,摸起来是否也如玉一般的质地。不由得十指搭上谢兰玉的肩头,谢兰玉像只受了惊的猫,吓得丢了茶盏,瓷物件在桌上旋了好几圈。人顺势被他带起离了凳。
燕景明将谢兰玉步步逼到了墙角,看着谢兰玉睫羽微微扇动,仿佛扫在他手心。
他怕再近一步会吓到谢兰玉,只好暂且忍着,说回到正事。“公子是只想救谢相一人,还是陈朝此次被关的所有使臣?”
“燕姑娘,你先放开我再行商量?”谢兰玉被她拢着腰肢,白净的薄面羞红。他穿的宽袍经人一握,将细腰的诱人曲线勾勒出来。
燕景明只一笑,就松开了谢兰玉,举手散发着浓香。“公子,我辽国将士被阿保机俘虏,我此行和公子一样,也为救人。所以想借涿州军的威名里应外合。”
谢兰玉听完轻笑了一声,“燕姑娘,我是个富贵闲人,没有调遣涿州军的本事。况且,陈朝与纳真现为盟友,没有交恶的道理。”
两国结盟虽未成,但涿州军是断不会与辽合作的。谢兰玉原本的打算是在今夜见父亲再作决定。来云州前他派了祁山去涿州找温扩。两次出使已经足够表明陈朝和谈的态度,而今局势有变,纳真若执意不放使臣,最后只能请旨出兵。
“公子可知,阿保机势力未稳,手下王爵各怀鬼胎者不在少数。我知的便有耶律洪和卫律,宫宴前,他们会搅起一场风波。何不趁着他们内乱,放这一把火,除去纳真的精锐?”燕景明的算盘打得好,不动一兵一卒,坐收云州城。
“你到底是谁?”谢兰玉想带走不到二十个人并非难事,借乐坊的身份出城,城外涿州军便可接应。他等的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若真是纳真内乱,倒是等来了东风。
“我是辽都上京丝乐坊的燕景明,公子不相信何必反复问我。公子只需替我向温扩递一封信,而我帮公子你隐瞒身份,我们的合作便算达成。至于温扩愿不愿意助我夹击云州城,不关公子的事。”
燕景明将信放下,“公子今夜要找人,我武功不差,可与你同行。多个人多出一份力。”
“那多谢燕姑娘了。”谢兰玉倒也爽快,像是怕这个揽白工的人后悔,当即应下。
云州城的天黑得迟。巳时,暮色四合。
使臣被安置在东殿。
在二人准备去东殿时,随行的贴身丫头突然来通报,“姑娘,大殿宴请王侯与使臣,请姑娘去殿前献舞。”
燕景明面色不郁,回了句“知道了”便先遣走丫头。他还得耗些时间去梳妆打扮,本有些心烦。看谢兰玉映着红烛正在发呆,清风拂面瞬间没了怨气。“公子,带上你的琴与我一同去吧。”
谢兰玉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她的琴师,于是点点头,抱上琴同燕景明一起去她屋。
行至暗处,燕景明见他绊了几次,伸手牵住谢兰玉。
谢兰玉却没出息地别扭了一路。直到走到院落才想明白,人姑娘落落大方,他这番姿态倒显得矫情。
谢兰玉心思全在脸上,燕景明倒没想太多。谢兰玉的手握在他手里,被人当玩玉一般也毫无所察。
燕景明精心弄妆,谢兰玉在外面等着。等她红裙摇曳生姿出了屋,走到谢兰玉身边,才缓缓将面纱揭了去。
眉眼俱笑,活像个勾人的妖精,刚从兽皮里褪出人形来,别有用心的步子踩着人心魂。“让公子久等了。”
谢兰玉自然也觉得这燕姑娘好看。只是见惯娇小的女子,眼前比他高出一头的女子,比起对美的欣赏,心下一念是离得远些。
燕景明见谢兰玉一退缩,蛾眉一蹙,不高兴了。
“公子,我不好看吗?”燕景明拢上谢兰玉,强迫他又离更近了些。
谢兰玉畏于燕姑娘的热诚,又碍于她的情面僵持着不好再退。燕景明见他乖顺,不再从人嘴里讨便宜。两人相安无事地由人引去大殿。
宴席上。
酒过三巡,酒量再好也喝得人醉态熏然。酒量差的已经开始不辨男女了,谢兰玉一曲奏罢,下去时竟有人动手动脚扯他衣衫。谢兰玉按着衣襟,这身倜傥的衣袍现在成了麻烦。连指上的玉扳指也被喝醉酒的漠北汉子给摸走了。
谢兰玉来时一眼找出父亲,并未急着相见。等无人在意时,父子找了处僻静的角落。
谢贤见谢兰玉先是惊喜,再就是哀叹。谢兰玉身子弱,谢贤的担忧非是空穴来风。“意气啊兰玉。为父定会平安回京的,你要相信父亲。你来此一趟委实不妥啊。”
谢兰玉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纳真恐有内乱,你们留在这里会遭到连累。”
“兰玉,父亲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府中还需要你打理。”谢贤看谢兰玉的眼神不比寻常,似还有话要说。
谢兰玉试图说服他,“父亲,局势多变,此消彼长。与纳真的和盟势必结不了,你们留在此无益。我送了信给涿州的温扩,两日后我送你们出城。”
谢兰玉欲向父亲打听盟约的内容,谢贤缄口不言朝事。只问了些谢兰玉身体如何,谢骁如何…
谢贤是位慈父,平日说这些谢兰玉是不会起疑的,可在现下这个关头,问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谢兰玉惴惴不安地打断了谢贤的话。“父亲,你到底怎么了?”
谢贤意味深长地看着谢兰玉,“兰玉,父亲希望你远离朝堂,平安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宴席将散,谢贤止住了话,拍了拍谢兰玉的肩。“我走了,听话,回去。”
谢兰玉送走谢贤,趁着月色尚好在殿外散一身酒气。他不沾酒,晚间被人推搡着,酒不下肚但是沾了一身。
“公子,这么快又被人看上了?”燕景明提着两壶酒,倚墙观人,挑/逗的话由她说出来只是小女儿说笑。
谢兰玉闻她一身酒气,看她两腮红透,身形摇摆,忙过去扶人。
燕景明一手搭过谢兰玉肩膀,半醉半醒之间便将人带去了她的房间。
皇宫寝殿,宫灯点起长夜。
冷硬器物上无一处不纹刻着权力与威严象征的龙纹。龙床之上的人从一场旧梦惊醒,身边只有一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老太监陈琳。
陈琳掌拂尘的手皱巴枯槁,递过一方巾帕替皇上拭汗。皇上都老了,他一历经两代帝王的老奴,再不显老岂不成妖精了。
元帝身体每况愈下,地方上叛乱不断,朝中立储纷争也不消停。诸事烦心,故人入梦勾起相思之苦,宫闱醉梦就无端多了不少感怀。
“陈琳,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陈琳说的场面话,元帝也不期盼从他那得到回答。
“皇上,您龙体抱恙,还是传太医进来瞧瞧。”点头哈腰的姿态做久了,陈琳的脊梁骨也是弯的。
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
燕景明直往谢兰玉身上歪,以他的身量做不来寻常女儿家小鸟依人的姿态。他可扮作女子,姿色动态九分像,但本质还是个男人。为了亲近谢兰玉,燕景明醉也醉得极为灵性。
燕景明是乞和王爷的三子,因他母亲是有名的官妓,并不受父亲和兄弟待见。他相貌肖母,而男人长得漂亮在乞和族是忌讳。燕景明是个强硬性子,武功和舞艺都不落下,为叫人不痛快罢了。此次来云州的秘密任务,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燕景明借着酒劲把谢兰玉拥在怀中,故意把身子往下沉。他生得高大,谢兰玉扶着他,哼哧直喘,像一株新生的细柳旁倒了一棵合抱古树,被压得东倒西歪。
谢兰玉开口想请后头的丫头们帮忙,还未等他说,俩丫头在垂着脑袋的燕景明一计眼刀下明白过来,娇羞婉拒,“公子,还请麻烦您照顾好我们姑娘,我们先回去准备醒酒汤和沐浴的热水。”
待谢兰玉将燕景明送至闺房,丫头们没端来醒酒汤,燕景明反又从床底拖出来几坛烈酒。
开了酒坛,醇香飘溢。
“公子,陪我喝一杯罢。”燕景明偏着头,扦起酒盏,醉意朦胧艳若桃李。
谢兰玉受了二十年养生之训,小酌怡情,醉酒伤身。谢兰玉劝酒无果,抢也抢不过,只好被燕景明以陪酒的理由说服。“公子喝一蛊,我喝一碗。如此我也能少喝点。”
谢兰玉喝酒的姿态也好看,板板正正的模样添了几多风流。酒到底更刺激脾胃,谢兰玉胃如火灼,但又贪起一瞬空无一物的飘飘然。那酒是难得一见的好酒,饶是谢兰玉不喝酒,一蛊也不然尽兴。
燕景明一心想灌醉谢兰玉,没想到这才几蛊酒下肚,谢兰玉的桃花眼就存了一池春水,那叫一个眼波销魂。经鸦羽轻轻一动,如是庄生梦里的蝴蝶,握不住的是他的贪嗔痴念。
谢兰玉撑着脑袋,唇齿酒香回味悠长,提着喝完的酒,往燕景明的酒盏上一击,出声也含着酒醉,笑意却万分得真实。“燕姑娘的酒,真是好酒。”
燕景明只是看着他笑,出手制住抬手要倒酒的谢兰玉,“好了,别喝多了。”
恍惚听燕景明的声线大变,谢兰玉只是蹙起眉头,喃喃问了一句,“燕姑娘,我好像听到男人的声音了。”
谢兰玉仰着一张俊美的脸,燕景明害怕地躲在他身后,娇嗔地抖着声,“那可怎么办?公子要护着我。”
谢兰玉不合时宜地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就只是难受,唇边还挂着丝丝涎水,算不得狼狈却为不雅。燕景明却看得眸色愈深,搂着人就上了床榻。
他抵上谢兰玉的肩窝,滚烫的唇就在谢兰玉耳边厮磨。低声叫他名字,谢兰玉只哼唧了两声。
谢兰玉喝了酒,耳尖浮红,燕景明摸着他的耳垂,谢兰玉迷糊之间嘟囔了一句,听不清说什么,但意思是对他捏着那块软肉不放的不舒服。
燕景明将帷帐放下一角,他的影子在谢兰玉脸上、身子上游动。此刻他是头衔着兔子的野狼,尖牙咬住了兔子雪嫩的后颈。斑驳牙印和红痕在雪色里穿梭,猎物动弹不得后,他不急于享用。那种悠然的心态,是对绝对掌控的自得。
正在燕景明思及如何不露痕迹地侵入时,随行的丫头在窗外提醒他,“主子,他们行动了。”
燕景明回了句知道了,穿上衣服,将身无一物的谢兰玉用被子裹上扛起,谢兰玉本就喝得不舒服,腹部顶着硬物,谢兰玉一声干呕,燕景明嫌弃得闭着眼。在一阵混乱中把人塞进了一辆马车,不顾旁人地出了城。
是夜,刚攻下不久的行宫,阿保机被手下降将斩首。一场蓄谋的内乱中,辽国与陈朝联手接管了云州城。原本两日后才至的涿州军驻扎在城外五十里。
四万涿州军后方,是西南王的五千骑精锐,拿下云州绰绰有余。
圣旨的内容是,命谢贤等人借盟约有异议为由,以拖延时间。另一边与辽国暗地结为盟友,涿州军按兵不动等的是双方援军到来。这也要多亏了丝乐坊的探子提供了密报,纳真内部不合。而前锋部队虽勇猛善战,可随着四处征战,兵力部署不足,占领的五州留的人手不足以应对突击。这才让结盟的双方钻了空子。
出了城,燕景明与温扩打了照面。温扩虽看不惯辽人,但没有拦他的道理,便放人出了城。迟迟赶来的唐继云,急转勒马问道,“温大哥,那人是谁?”
“辽国乞和部王爷的三子,好像是…丝乐坊的坊主。”
唐继云奇怪地往马车行驶的方向看去,没有再言。
马车内,红绸如蛹般裹着里面的人。
燕景明拥紧那一团厚被,谢兰玉老实本分卧在车内。乌发在貂皮座垫上摊开,经马车颠簸,双腿便从被子里滑下。
底下人来报,云州后续诸事交由完颜将军处理。燕景明手下的姑娘们替主子忿忿不平,“要是此次经世子来办,王爷肯定不会将功劳拱手让人。”
“就是,主子这回事儿办得漂亮,最后还是为他人作嫁衣。真是不痛快。”长得小巧的姑娘叫玲珑,年纪不大,平时就活泼得像只雀。南人官腔藏不住,只听调儿婉转得倒像在撒娇。
燕景明在做事上对她们严苛,平日相处从不端架子,都是替人办事,哪还分贵贱。玲珑掀开帘子,又说了两句,视线也顺里头望了两眼。
那长毛貂皮上躺着的人乌发雪肤,赤足悬在榆木车架边沿,借皎皎月色逐月华流照。燕景明咳咳两声,玲珑方才收回目光。
要事听罢,燕景明浅浅听了几句抱怨话,支着姑娘们道,“下去吧。”
身边的醉鬼,被人箍得紧,烈酒喝得燥热难抒,他胡乱挣开了贴身的被子。胸前进风才好受了些。
但被人扒光了衣物,还是有一丝不对劲的。一股凉意自下往上,逼得谢兰玉完全凭意识抓紧了被角,又缩成一团。
燕景明握着露在外的那对赤足,顺着足弓下来,摸到足跟筋骨相连处那两道疤。上下细瞧,被人断过筋。
燕景明皱了下眉,很快抹平。
汉人向来生活得精细,谢兰玉脱了衣物,身上也浸了一股香,凑近了,温热的香牵出了旖旎,不由引人沉浸其中。燕景明关了车窗,一头埋入温柔乡。
寂静的野外,车辙轧在羊肠道上,疾驰的车和马,不时飞过的啼叫,此时有了掩耳盗铃的意趣。
肩骨要被人捏碎了。
谢兰玉能感知到身体上的痛楚,却又如一只游魂,抽离出躺在雪地上的那具枯瘦的尸体,冷眼旁观。
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谢兰玉置身事外,便听出那人不死不休的强横与蛮不讲理。“谢兰玉,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虽不是谢贤亲生,但多年的父子情不假。你就忍心谢府一干人等因为你被牵连治罪?”那是九皇子楚煦,萧洵的表哥。
不是存了些敏学上进的心思,爱听夫子关于杂学的传道授业,谢兰玉连学堂也少去,更别说有心结识哪位皇亲权贵。他素来不与人起争执,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惹了九皇子。
天已经飘起了雪,很快积雪覆了宫墙。红墙,白雪,像是鲜红的血洇出。
挣不开的镣铐把那截细腕磨出了血,让人分不清是因为实在没力气还是因为那铁器物太重,更有甚是他懒得再动罢。铁锈和腥味交杂,令人胆寒恶心。
一向畏冷的谢兰玉单衣躺在雪里,竟觉那块雪是热的。
听明白了,原是他巧言令色挑起夺嫡之争。篡改遗诏,助九皇子称帝。作为楚煦的幕僚,他注定将不得善终。连累父亲领兵讨伐贼寇,最后死于非命。他也被楚煦困在这深宫之中,吊着最后一口气。
楚煦以谢府上百人的性命要挟,要他成为众人皆可骑的性奴。他是多光风霁月的人,如此折辱,死不得,便是活受罪。
醒时天光大亮。谢兰玉浑身酸痛不已。那场似真似幻的梦境,只记得零星。但心头的压抑与哀凄,如丝如缕将他困住。
谢兰玉掀开被褥,下/体被人用杵捅穿了一般,合不拢腿。他勉力撑坐,亵衣前襟敞开着。
谢兰玉懒极地掀动眼,拢起垂落至肩的衣领。稍一低头能窥见红梅点点,因为无痛无痒,他压根没在意。有气无力地下了榻,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冰凉的触感。
低头则看见了踏板上一件件粗实的铜制、玉制淫具,从上面似还能找到已干了的一行行白浊。
宿醉后头痛欲裂,眼下更叫他头痛。挂帐前的肚兜、枕前的金叶子、落桌上的耳坠,这些都是燕景明的东西。谢兰玉没想到燕景明竟是这样的人。
男/欢女/爱,他不好说自己吃了亏。可这一夜鱼水之欢,谢兰玉真是有苦说不出。身上穿的都是干净的衣物。除了走路不自在外,倒也没什么。
现下他还不太想面对燕景明。要是燕景明要他负责,他该如何?想都不敢想。
谢兰玉尽量挺直腰,着扶手下楼。他见了个面熟的丫头,将人招来问明昨夜云州城的情况。燕景明故意将他灌醉,难道只为了纾解寂寞?
木已成舟,谢兰玉再想这些并无意义。心里暗忖:这道圣旨不像元帝的作风,倒像是九皇子的手笔。元帝是个稳中求胜的决策者,君无戏言,国与国之间邦交更是一诺千金。但在一群野狼之中抢食,并不存在所谓的道义。而六皇子深得元帝教诲,安国兴邦可以一昧委屈求全。雷霆手段的九皇子也许可以是那个改天换地使万象更新的人。
谢兰玉没有等燕景明回来,他便请了车夫又回到了云州。迫于城外的大军,况且也讨了不少岁银与贡品,辽都的人很快撤离了云州。
传旨的太监是三日后到的。这圣旨未卜先知,倒是坚信此番暗渡陈仓能大获全胜,命众人速速回京述职,留下涿州军守城。
谢兰玉见父亲这几日看他总有话想说,几次想问。
上一次父亲面露难色,还是他永元九年高中探花之时。谢贤不想他入仕,父亲这心思藏得深。若谢兰玉早早通晓父亲的心思,他也不会耳根子软经不住人劝,去参加举试。
谢贤、唐继云等人被召进宫。谢兰玉独自回了府。
津伯一早在门前等老爷和少爷回来,家仆拿了马扎迎人落步。谢兰玉唤了声“津伯”,缓缓下马。
云销雨霁,檐下的套兽背着阳光,肃穆冷硬。
经西南一趟,饿殍哀鸿,民不聊生,任谁看了都不可能不哀怆。
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
书房内的竹简一卷卷铺于黄昏之下,不忧世之不我知,而忧天下之民不遂其生。大厦将倾,要善政养民,唯实学济世扶危。谢兰玉身为局中人,不可能置身事外。
谢贤回府时,面色沉郁。
谢兰玉跟着父亲进了正厅,谢贤不知这事如何启齿,连连叹气。谢兰玉只好接过父亲手中的圣旨,“九皇子楚煦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赏恭州之地封为弈王。今有副相之子谢兰玉,品貌端庄,学识渊博,故朕下旨钦定为尚书郎,与九皇子结为连理,择吉日大婚。”
谢贤在殿前颤抖着接过圣旨,揣摩不出圣意。
自来没有为男子配婚的先例,皇上这一出,到底是敲打有争储之心的九皇子,还是在惩治谢贤包庇罪臣扰乱朝纲。
他满面愁容,“兰玉,父亲无能,令你受辱了。”
谢兰玉将圣旨摊开在桌,摇了摇头,安抚谢贤道,“父亲,喝杯茶润润喉罢。”
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不说,也许以后也难寻机会了。
谢贤思索再三,正欲把这几日的踌躇,前因后果据实以告。谢兰玉反按住了他,“父亲,我都明白。父亲不要自责,我们坦然接受,凡事会有解的。”
谢贤收起谓叹,走到谢兰玉近前,抬手按在他肩上。见谢兰玉目光明澈,心中却不是滋味。
芝兰玉树生庭砌。谢兰玉的名字取自此,意为不竞权势,不求非份。可若成不了庇佑门庭的大树,便只能做那附身于人的檐下燕。
旁人都说谢兰玉像谢贤,其实不然。除了那双眼睛,谢兰玉长相肖父。他生身父亲也是个病秧子,但为人桀骜难驯。以脾性气质看人,谢兰玉身上无半分他的影子。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谢贤行事处处谨慎,不想却还是惹上党争之嫌。为君难的是信任,怕什么来什么,谢贤自嘲地轻笑。“兰玉,你可知圣上为何赐婚于你和九皇子?”
“圣上最忌讳皇子们拉拢朝臣,觊觎皇位意图不轨”,他顿了顿,“父亲曾多次提过新政变法,不赞同我朝参与外敌的争斗。若依之前父亲在家书中所言…结盟的过程一波三折。是因为联辽抗真是九皇子的决策,父亲支持了九皇子?”
谢贤点头,“此番出使朝中意见不一。我与朝中少数大臣认为国内需休养生息,再施行变法。现今国库空虚,无法再从中拨款。盟约未成,我们被困在云州。”
“直至九皇子传书于我,我思量这是消耗最小也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所以便同意了。至于后面的事,你也都清楚了。圣上并未责罚九皇子先斩后奏的过失,但此前却问过我立储一事。”
“谢家在朝中已无实权,百年根基仍在。圣上赐婚,是把谢家日后的势压在立储上。父亲认为圣上属意哪位皇子?”
……
出使前,元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谢贤。
“谢相认为朕的两个儿子,谁能继承大统?”元帝负手而立,喜怒不形于色。
谢贤回道,“二位皇子万中无一,六皇子仁义贤德,九皇子有治世之能,陛下为父为君,定比任何人都要心如悬镜。”
元帝大笑,“谢相心思婉转,大公子亦是个可用之材。《上言事书》一句,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至今令朕惊艳不已。不知他身子养得如何了?”
“犬子月前去了西南求医,双腿虽见好转,可贯来体弱,于入仕有心无力,难堪其用。做父亲的如今只能求孩子平安无事,实在惭愧。臣代犬子多谢陛下挂念。”谢贤直摇头叹息。
元帝心思难测,夸了几句谢兰玉少年有为,宽慰谢贤无需太过悲观。话锋一转,“谢相可还记得林如晦?”
“林老将军的女儿。”谢贤不动声色地回道。
元帝沉默了片刻,言语间晦涩难辨其意。
“朕记得庆和三十八年的青玉一案,你曾为林牧将军求过情。不知为何,大公子总叫朕想起林如晦。”
庆和十年,澜妃怀上龙胎。皇子还未出世时,先皇便为其赐名明琮,明者通儒聪颖,琮八方象地。足见先皇有多看重这位爱妃所出的十一子。
十一皇子出生之时奄奄一息。怀中美人刚生产完,不住抚泪啜泣。“皇上,救救我们的孩子。”咸福宫坐着的九五至尊安慰着妻子,“景澜莫怕,我们的琮儿一定会长命百岁。”
“皇上,十一皇子龙生凤命,若想求一世平安,需以女子的身份养在深闺。”
昭宗闻言,深夜召征西将军林牧夫妇进了宫。此后,林府多了位小姐林如晦。
庆和三十八年,征西大将军卷进了太子谋逆一案。昭宗盛怒之下,谋逆一事仓促定案。太子势倒,将军府上下锒铛入狱。
当时人人自危,少有人敢为其求情。谢贤与林如晦一臂之交,于情于理当挺身而出。但事成定局,谢贤只能想办法为好友留下一点血脉。
林府被灭门时,他悄悄从府内密道带走了一名刚出生不久的男婴。当时他从江南救回一女子,也怀有身孕,借故暗生情愫娶了这位女子为妻。
……
“兰玉,父亲今日要与你说一件事。你不是疑惑体内的寒毒不治的缘由。”
“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外人以为林如晦是女人,但这件事最终瞒不过圣上。你父林如晦,原是先帝与澜妃所出。只因一些宫闱秘辛被养在将军府。你母亲是林府的三小姐。”
“当年太子谋逆一案,先帝武断不假,但更有皇子夺嫡的推波助澜。”
当年毒死小白的那一碗药汤,里面有一味药是陛下特赐的灵参。那寒毒给孩子吃了,药力发作缓慢,经年累月只会让人体虚性寒,坏人底子但不容易叫人觉出问题……
谢兰玉出了书房,脑子里还回荡着父亲告知的一字一句。堪比元夕夜的爆竹,点着了引信,一声声响彻长空,轰得他耳目余震不断,脚步虚浮,却不得不再三揣摩。一并勾起了些记忆,谢贤每年三月初七会带着他去祭拜一樽无牌的灵位。
他觉得可笑。
即便他身上流着皇室血脉,那又如何?其实圣上根本无须将他视为威胁,他生来也如林如晦一个病样。若所活岁月短短二十五载,人生不过须臾。
父亲问他,想报仇吗?
想不想由不得他自己。他生来死去不过一人,但因他一人之过牵累谢府上下百人,到那时又该如何收场!再者,这个仇找谁报?谢兰玉不知。他祖父一脉,不过是皇位争夺的冤鬼断魂。先帝行事偏私,这官场又有几分清气?
“父亲,林老将军…我祖父当年……青玉一案的真相您知道吗?”谢兰玉神色哀恸。他应目眦欲裂,盛怒滔天也不为过。谢贤不忍地握紧了拳。
“太子仁慈敦厚,昭帝崇酷吏,与太子的政见不合,他们父子离心的隐患也在此。越妃失宠后,昭帝更是疏远了太子。”
“青玉一案是史官庄显编纂时,将皇叔父写为了王叔父。昭帝认为这是对他曾为摄政王的大不敬,将其革职交由刑部问罪。而太子与林牧将军齐上书求情,惹得昭帝大怒,要将涉事之人诛九族。对太子不满的酷吏,觊觎太子之位的诸位皇子,纷纷行动起来,如此良机岂能错过。更何况林将军一家,昭帝早有芥蒂。兰玉,文死谏武死战于朝臣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
谢贤本不想告诉他这些,可若因此致谢兰玉性命不保,二十年来的战战兢兢才是得不偿失。
“兰玉…”谢贤寻不出古今圣贤的道理来劝慰他,只能从一句呼唤中,将谢兰玉从魔怔拉出来。
谢兰玉瞳孔怔动,已红了眼眶。
他阅览从册法典,从文书上从未看过详实的案底记录,史书无痕更令他痛苦万分。三十余年是与非,千秋功罪欲问谁?
他出了庭院,顺着修筑讲究的石道回房。
“公子怎么没打伞呀!”长盛撑着竹骨绸伞,想替公子完完全全遮住雨帘,自己便落在雨里,淋湿了一半衣衫。
尚是白天,天色阴沉,雨雾蒙蒙。谢兰玉脸色透白,鬓角滴着雨珠,流经的皮肤盈亮发光。只是淋了一段路的雨而已,他泄了那口气,浑身绵软,竟想瘫下去。
长盛握着公子空落落的衣衫往上借力,闻着他身上被雨淋湿的寒气都透着一股清疏木香。长盛正要替他擦干头发,被谢兰玉支了下去。谢兰玉呆坐了不知多久,又有人敲门。
“公子,九皇子……在厅内候着。”仆从结结巴巴,连他都知道关乎九皇子的事,有损公子颜面。
谢兰玉这会儿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气势。甫一跨出房门,被院里胆大的丫头拉回房去。
待换了身得体的衣衫,重新束发,才赶去正厅见客。
厅内坐着两尊不动佛。
本该在外平乱的人现下与九皇子坐在靠右的一侧,学着纨绔子弟拿着把竹扇装模作样。谢兰玉还未进屋,他便闻到动静,挑着凤眼不怀好意看着人。
贵气逼人的九皇子,合上茶盏,顺着目光望去,谢兰玉着一身白衫,翠绿竹叶点在前襟,似青竹挺拔俊秀。玉面生冷,双眸桃花未开,却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的韵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外面的雨还下着,瓦当垂檐雨水如注,珠帘成势,如百十来个和尚一齐敲击着木鱼,禅意琢磨不出只觉闹人得很。而那从雨中徐徐走来的人,许是身上的药味经熏香一热,飘散开来,无端令人气定神清。
正堂摆满了红缎系裹的聘礼,开匣列单便由侍从半壁托着经管家过目。皇室下聘自是极尽奢华气派的,掌事太监来了多时还在念着长长的礼单,“玉如意四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暗香疏影图一幅,文画数幅,玉器二十件…”
谢兰玉收了伞,掸了掸白衣进门。屋内的艳与喜足以将他的白衣映红,真当人走进了去,发现这艳色将他的面色染出酡红。
念礼单的太监突然停下,众人皆默契地看向姗姗来迟的主角。
“父亲。”谢兰玉随后向着二位贵客行礼。
膝下猛被一颗核桃仁击中,骨肉一紧。谢兰玉若无其事地起身,找了另一侧的椅子坐下。
一别数日,萧洵见了人,当下一念却是思及他的腿伤恢复得如何。好心被人当作了无谓挑衅他并无气恼。只是谢兰玉要婚配之人非是自己,那便是早已相中的东西让人抢了去,心中大为不快。
有杀神之称的青年将军本就凌厉的眉目宛若刀锋,不分敌我,叫人望而却步。
外人知萧洵与谢兰玉交情不浅,侯爷面色不善,想必是替好友不平。大好男儿却要委身于人,即使将来建功立业,那也改不了后室的名声。
萧洵尚在睦州肃清余孽,闻圣上赐婚的消息便马不停蹄赶回京。圣旨已下,便无转圜的余地。那是皇上亲赐,谢兰玉还能抗旨不尊?
一路跑死了几匹快马,离京愈近,他的心愈乱。
进了城,萧洵满身血腥污垢,形容狼狈。回府一趟将自己收拾利落,去见了九皇子。虽知皇上是不满九皇子与朝臣私下篡改圣意,有意叫九皇子收敛。但为何偏偏选中了谢兰玉?他直至现在仍不得其解。
随从们即便心中揣着窥视的心思,断不敢写在脸上,个个板正着脸,面无感情地站着。老太监则两个眼珠子直往九皇子看,念是不念了?
“接着念。”
萧洵冷声道。手中的竹扇啪地一声合上,老太监竟受惊似地脊背一抖。
礼单终于念完。
谢贤带着谢兰玉上前谢恩。圣上的恩,怠慢不得。
“婚期礼部拟定了几个日子,谢相与公子看哪日更为合适。”楚煦递过去一道折子。
谢贤看了眼,离婚期最远的是三个月后,与谢兰玉相视无言。谢兰玉在父亲捏着折子的手背上点了两道,意为折中选。谢贤私自做了主,“九皇子以为这日子如何?”
楚煦未露半分不满,应了句好。
因被父皇盯着,他礼仪顾及周全,全无挑剔之处。那一对代替头面中女子耳饰的金羽长耳坠,还是他从西南带回的。合的是男子的规制,即便谢兰玉不喜佩戴,也无伤他男儿的身份。
楚煦师从太傅杨廉,太傅尝言,“谢家子安,能诗善文,性适旷达。七绝独有韵味,文章不失实务。夫人之才合当世之变,求天下大同。”
楚煦那时对谢兰玉颇为好奇,起了招揽之意。后几次在朝堂见到,观察此人过于老实本分,从不多言,并无堪任变法的才能胆识。想来是太傅偏颇藏私,抬爱了他谢氏门庭子弟。
如今再一见,方才注意起谢兰玉的相貌。纵有狂风平地起,清荷亦傲然独立。举手投足如是从画里出来的,姿态极洒脱,又是个标志的美人,十足是个超脱尘世的谪仙。不过尘世中的仙人终还是凡人,大多殒命得早。
谢兰玉无意瞥见了那套巧饰的首饰头面,心想九皇子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这耳坠源自西南,有佑平安祈康健的寓意。你若不喜欢,不要也罢。”
谢兰玉淡然一笑,“多谢殿下。”说罢,他身形摇晃,扶额的同时,面露痛苦,踉跄地退后了几步。
旋即被人抓住了手腕,“你的脉象…怎会如此乱?”谢兰玉借力站稳,摇了摇脑袋,试图换得一时清明。来时将玉京给的白石散混着寒食散全吞了下去,又淋了一场雨,便开始发作了。
谢兰玉面色如纸,虚弱地回道,“陈年旧疾,不碍事。”
虽如此说,但他是个什么身子,九皇子不知,萧洵是了解的。他一直冷眼旁观这后面的谈话,有意注视着谢兰玉的言行辞色。见他体力不支栽地的一瞬,极快地扶住了人。
萧洵将人抱去了卧房。转头看了眼九皇子,二人会意后对侍从说了句,“请陆太医过来。”
这人比在西南王府又清减了几分。轻飘飘的病鸡,摸着硌手。娇生惯养的谢大公子,说是纸糊出来的一点也不为过。肉这玩意儿,不好养出来。
上学堂时,萧洵曾亲眼目睹谢兰玉雨天行路,只滑了一跤便折了腿。
偏谢兰玉爱上那位先生的课,又值雪天。谢贤宠爱孩子,为防道上路滑,劝他养好伤再补上,定不会耽误功课。
谢兰玉执拗,坚持要侍从背去学堂。学堂的路上铺着谢府出资的防滑毯子,雪簌簌下落,一主一仆罩着白伞,跟天女散花似的。
谢兰玉打小就爱穿白衣,与伞与雪都融为一体,瞧不清稚子神情。萧洵闭着眼都能想象出那副人畜无害的乖顺模样。
谢兰玉怕碍着别人走动,坐去了最后一排,听得倒比谁都专注。
学堂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来回嬉闹惹一身汗后便将门窗大开。厉风呼号,坐窗边的谢兰玉冻得小脸白透,拢起狐裘领,一面咳,一面隔一会儿就呵出热气捂手,也不吱声。
谢兰玉读书早,同窗的萧洵就比他大上三岁。即是大个三四岁也都是孩子,况且又都是京中贵子,一到了玩乐场岂会顾人。
萧洵少时也是个小霸王,比别人多讲些道理,长个心眼。萧小霸王古道热肠,看谢兰玉冷得直哆嗦,正义凛然地走到他身后关了窗,倚靠墙边勾着靴掩上门,炯炯有神的双目盯着手中新砍下的竹笛,一心在刻字。
谢兰玉看了一会儿,因为坐着,只能看到萧家那位小侯爷斜倚门前,握着刀口,刻笛子的动作华丽绕眼。眼尾的睫羽翘起,文静又秀气,像个漂亮的小姑娘。被教得性子稳,说话一字一顿的,煞有介事。出口稚气未脱,“哥哥,你刻的是什么?”
萧小霸王一个手不稳,将新刻的竹笛凿坏了。被那一句哥哥叫得脸颊发热,生了气似的,茫然地看着玉面小人。
……
如今已一月,这天依旧极阴寒。阴雨诡谲,红云翻滚的异象仿佛预兆着什么。
“陛下,紫电充庭,红云贯北斗枢星,凤舞九天,天生异象,这是龙生在野的征兆啊。”
元帝身体每况愈下,朝臣纷纷上奏请陛下早立储君。
病体缠身的元帝看到这些催命符似的折子,龙颜大怒。
凡人说看淡生死,真到了将死之时,说贪生怕死也好,放不下尘世中的挂碍也罢。求长生的痴梦,代代无穷已。
……
陆寿臣来过给谢兰玉开了几剂温胃祛寒的药,见他睡得不安稳,点了安神香。
楚煦与萧洵在屏风外候着。二人说的话像隔着雨雾茫茫,听着不真切。
陆寿臣受萧洵所托,又为谢兰玉配了缓解腿疾的方子。冬日漫漫,连萧洵也心疼起人了。陆寿臣只道世风日下,色/欲熏心。
“公子是旧疾复发,又为琐事奔波劳累,需静养一段时日。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陆寿臣见到了早有耳闻却未得一面的病患,突然明白世交的好友有了断袖之癖,也不全无道理。秋水为神玉为骨,谢家儿郎青衫薄。不外乎是。
“有劳陆太医。”谢兰玉的病弱之态,在楚煦心内掠过层层涟漪,无风却久久未平静。他往内室看了一眼,又问道,“这病是否能根治?”
陆寿臣摇头苦笑,“平日悉心养护,无事忧心扰神,能保性命无虞。”
只是…陆寿臣后面的话还在打腹稿。
“那他此前为了将体内的子蛊引出,以血滋养母蛊,不知对身子可有影响?”萧洵见谢兰玉时忘了这事,听闻养蛊之法于身体有害,他不放心,适才想起来问陆寿臣。
陆寿臣琢磨了半会,神情怪异。“公子应是先天心脉不全,如此才气血不足,导致时常晕厥。他的身子本不适合养蛊,但权其轻重,在当时是为救命。那位神医想必已然尽力。”
若此时九皇子不在场,陆寿臣实想大骂萧洵一顿。谢兰玉有先天病,他竟不知?但凡不是个庸医,都能诊出的。难道是谢兰玉有意瞒过他?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话……
“他还能活多久?”
“无病无忧,十年勉强。”
楚煦闻言,一时无言,只觉得谢兰玉可惜。反倒琢磨不透父皇意欲何为。
要他娶一个活不了几年的男人,表面上是拂他面子。若真如太傅和父皇所赏识的那般,谢兰玉是个可用之才,封谢兰玉为尚书郎,不过是将他束缚在奕王府。
他若有心,自为他楚煦的幕僚,挣一个锦绣前程;他若无意,只当做个富贵闲人养在奕王府后院种花养鸟也无不可。
文人清高,又岂知元帝不是折了谢兰玉的羽翼?前途,是楚煦的前途,还是谢兰玉的?两相利害,赐婚于楚煦不过一时之辱。对于谢兰玉却是一世牢笼,他会像所有锁在深闺香销玉殒的女子一般耗尽一生。谢兰玉断不会想入奕王府,可他没有选择。
新政事宜,元帝将其交给了楚煦。整顿吏制触及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他以奕王的身份施压,也不见得管用。难的就是既卖了人情面,又以权势威逼,最后仍无计可施。
而春后的新政改革迫在眉睫。
楚煦心焦不已。正好借此机会留在相府,向谢贤请教一番,于是一行人又留了一个时辰之久。
字字珠玑,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身居要职,先人吏制不可不废。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使人尽其用…
楚煦并非初次听闻,在残本的基础之上加以完善,事关具体的改革施行具作了详尽阐明,行之以法,竟还教了土匪手段。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这难道是新增改的上言事书?”楚煦问道。
年仅十八的谢兰玉写下这篇文论,轰动一时。在当时他对学以致用的教才之道便有了深刻体悟,而文赋多是歌风咏雪为题。他却言,章句为无补之学,治道且一窍不通,此为天下之才不足的原因。
寒门学子将这篇文章供以神作膜拜。足以想象那是如何地振奋人心,何等书生意气。以至楚煦实在难以将写这篇文章的人,与那个本分守己、沉默寡言的小小翰林院修撰联系在一起。
或许是谢贤教得好,谢兰玉若真有真才实学,岂会甘于人下?楚煦疑心颇重,试探了几回无果,对谢兰玉的认知浅尝辄止,甚至于颇有微词。
“非是上言事书,是老臣与吏部尚书李益增改删减数年之久而成的庆志新议。”谢贤面不改色,手心直捏了把汗。这对父子是阴魂不散吧?如今,仇人的孙子要嫁,力也要卖,天底下怎有如此好事!
谢贤唯贤是举,以革新吏治。可到了谢兰玉身上,却是一心想,他离这精于谋算的官场要多远便有多远。世上有才能之人数不胜数,不缺他一个。他有此私心实属正常,当年神医断言,谢兰玉的心疾是血亲遗传,药石罔顾,不如宽心,活得一日是一日。逍遥快活也不枉经此一生。
待谢兰玉清醒,已是次日黄昏。羁鸟归林,霞光万道。
谢兰玉披上氅衣,踏着虚浮的步子行至廊下。整个人罩在赤黄交织的晚霞里,面容愈发柔和。柔和得直要消失了去。
晚间的风吹起来毫无暖意,谢兰玉伸出手,似藏了一捧光握在手心,他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兰玉走神了太久,眼前恍惚飘过一片剪影。
他抬头直视着日光,刺目。逼得谢兰玉闭上了眼。眼下的从影似有生机,极为温柔恬静,如透过林叶的光影交错,又如碟翼翩翩。萧洵手遮在他眼帘上,挡了一道。侧身将他拉到自己正对面。才移开手掌。
“手好凉。”
谢兰玉浑身发冷,自觉适应了这样的温度,尚可以忍受。被萧洵抓在手里,随后那阵真实的暖意将他包裹起来。那感觉活像只蚕蛹,被厚茧缠身。
谢兰玉的唇色只差与脸色一般白。去西南时他带着素心丸,萧洵怎地没想到。也无怪他对什么事情总一副淡淡的样子,心力不支罢。
萧洵手抚上谢兰玉的发,把人按于怀中。谢兰玉确感觉寒气袭人,而萧洵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如抱着一簇火团。这一团热须头须尾将他盖住了。他双手顺势垂在氅衣内,纹丝不动让人抱着,陪人在黄昏中站了半会。
“萧洵,天要黑了。”谢兰玉轻声道。
天色凉如水,四下寂静无声,枝头偶有几只鸟惊飞,扑簌声盖过了二人的动静。
萧洵闷声应了一句。热雾销在了夜色中,他又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谢兰玉。
谢兰玉身子被他捂得温热,才迟迟觉出了几多依恋的滋味。
他一番折腾又糟贱了破烂的底子,一并牵动养了多年的心疾,隐隐有蓄势待发的意思。现下他一经喘息便心悸怔忡,蛰伏胸膛之下的脏器,坏成了漏风的茅屋草舍,不堪一击。人不由得流露出虚弱、惫懒之态。
远方天际泛起鱼白,二人踱步于长廊下,院内的仆从点上了灯。谢兰玉招人的含情目星火流转,风一吹似蓄了一池春水,睫羽忽闪而珠玉未落。只累极了似地,迟滞,盈盈可怜。
萧洵退他两步之后。在谢兰玉不长眼磕上石凳时,及时拦腰拉回了他。萧洵眉眼冷峻,停下脚步,与谢兰玉无奈对视。
一腔真心要被眼前人揉烂了,他也浑然不知。这人还当他是为断腿之事歉疚,以为他荤素不忌,因将他视为临时泄欲的对象,故而才如此待自己。欲诘问谢兰玉的话,在见到他这副要死不活的病恹恹的模样,又只余下心疼了。
萧洵咽了口气,压下低落的情绪。生硬地叫他,“谢兰玉,看清路。”
谢兰玉听了这话,突然泄了气。看不清路,他摸着柱子坐定,决定不走了。虚耗过甚,谢兰玉全身没一处好受的地方。若现在见了阎王,那就是得不偿失,唯一好在圣上不能定罪他们谢家。
可拼命非是不要命,谢兰玉揉着心口,只期消一分半刻的痛苦。
遥望着天上那团看不清的月亮,谢兰玉想此刻有一壶热酒,小火炉烧着,他不喝也能靠火取暖。谢兰玉轻扯萧洵的衣角道,“歇息片刻再回。”
萧洵看了他一眼,并未坐下。
按梦境所预兆的,离元帝驾崩尚有月余。国丧期间,婚期延迟。
谢兰玉思来想去,想不到楚煦与他何时产生的纠葛。
若不出意外,即使没有他的搅和,楚煦成功继位了。那就印证了他在这一环上无足轻重。他非是圣贤,若无庇护家人之力,何谈为官之道。他已将自己多年删改写成的《庆志新议》交予父亲与李尚书,能做的已然尽力。
正因为谢兰玉与楚煦并无交集,楚煦定也不想为他二人婚事烦扰。尊先皇的旨意成婚,日后新帝登基,自可选一个由头废了他。
可若梦中一切是真,那扑鼻寒霜与浓腥殷红的血水,简直是一方醒不来的噩梦。谢兰玉承担不起那样的业果,无端地哆嗦了起来。
“还冷吗?该不是又犯病了?”萧洵探了探谢兰玉的手心。这才走了多远,他又如死物一般彻寒冻人。萧洵输了些内力与他,谢兰玉的脸色方才好了不少。
萧洵双手拢紧了谢兰玉的氅衣,将他下半张脸都藏进裘领下。“你昏迷了好些时辰,若是感到不冷了,不妨多走动走动。”
谢兰玉乖觉点头。
他带着谢兰玉在长廊走了个来回,才扶他回房。谢兰玉从不知萧洵有如此耐心温和的一面,心中很是感动。
“萧兄,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萧洵听这称呼,暗自发笑,示意他往下。
“若有一天谢府因我所累,还请萧兄替我家人与府中众人求情。尽力…保他们性命无碍。”谢兰玉心知这番话在萧洵听来莫名,但灭门祸事早已成了他的心魔,他不得不病急乱投医。
萧洵果真以一种有病的眼神看他。“杞人忧天。”
谢兰玉长舒一口气,“萧兄是不愿答应吗?”
谢兰玉身形撑不起衣袍,在灯下落得楚楚可怜。萧洵走近那晕一道莹亮的空壳,讽刺他道,“谢兰玉,与其整日胡思乱想瞎操心,提前断送了小命,不如过好眼下。”
谢兰玉道理都明白,可每夜的噩梦愈渐清晰,如置身其中,怎能不惶恐惊忧。
“谢家历几朝更迭,除了百年的家底支持,靠的也不止是审时度势。清者自清,你又何必让未来之事扰乱心智。”萧洵言辞缓和了些,抓住谢兰玉的话继续言道,“因你获罪,什么罪名?还是我该问,你欲何为?”
谢兰玉缓缓抬眸,“大约是欺君之罪。”寒气攻心,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知此请求非是易事,也有些强人所难。你我情义远不到能令你应下如此冒险之事。”
“既是心正,又何惧流言。”萧洵因他一句情义起了戏弄的心思。
萧洵心道,谢兰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不错,用你时便来勾人心魂,一场翻云覆雨柔得像团水,下了床便划得一干二净。“你我情义,谢公子是指…睡过的情义?”
谢兰玉被堵得闭口不言。苍白的薄面似被红烛染了抹红粉,眼角也沾上了绯色。
“你自宽心,我不像某些人,提起裤子不认人。你若出事了,我会替你照顾家眷的。”谢兰玉此刻不反驳他,既是有求于人,自觉低了身段。也是萧洵所言切中肯綮,谢兰玉压根没想过两个男人搅和到一起,要如何善了。
谢兰玉左右心一横,支支吾吾,“那次的事…你…若觉得吃亏,自可…讨回来。”
“好啊。”萧洵眸光倒影着烛芯,亮光逼人。
说罢,萧洵凑到谢兰玉面前,将人从凳子上抱去了四方桌坐着。桌子正中的茶壶被萧洵丢去了左侧的书案后,谢兰玉被他放躺在桌子上,像只摊开的螃蟹,只比螃蟹好看些地被人桎梏住。
白衣衣裾与红木腿相衬,飘飘生风。紧着,一截细腕被一只手抬到了高于头的位置,悬空。自然被撩开的宽袖卷到了肘弯,磕到了桌面便露出藕粉一段。
谢兰玉这个角度看,鸦羽黑而浓密,挺着脖子,抿唇吞咽着口水。因着力气、身量差距悬殊,他活像只待宰的羔羊。虽是他提议的,但此刻万分清醒,做这种事,面红耳热。
萧洵掐着那一坨红晕,被笑意灌满唇角。鼻尖相对,萧洵身上的温度灼人,喘息也听得分明,他靠在谢兰玉耳边,热气烘得他耳根也滚热,眼神闪烁其词。“这会儿最像个女娇娥。”
“我是男人。”谢兰玉无奈地看向他。
“是,你是男子,可你却要嫁给楚煦。”萧洵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湿润的触感谢兰玉他浑身一抖。
“嘶—”谢兰玉被他实实咬了一口,齐整的牙印刻在上面,薄薄一层皮肤,将出血而未出血,牙口浮在二者间。
萧洵先是动作轻柔地亲了他几下,而后一下接一下的速度极快,打伏击战似的,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等谢兰玉终于适应,也不再忸怩。这是还债。谢兰玉心想。
等到脖子上的印记要消失了,萧洵又狠狠钝上一口。二人的气息在一方桌上紊乱,桌子被移动了几寸。
“别在桌子上。”谢兰玉看着那一扇没掩上的小窗,脚步声响起。谢兰玉手按在萧洵的胸膛,指尖泛白。
“公子,药膳我端进来了。”是个丫头的声音。
桌上的二人对视一眼,谢兰玉开口,“你放在外面。”
“公子,你还好吗?”听得他声音有异样,丫头狐疑地又问了一句。
“我无事,放门外你且先去休息罢。”
萧洵将人抱去了床榻,又取走了门前丫头送来的药膳。窗外的月色皎洁,却不敌眼前的月色饶人。于是被拦在门外。
“先把药喝了。”
谢兰玉老实巴交喝完了那闻着就恶心的药膳。
堂堂相府公子老实到了可爱的地步。被萧洵褪去了衣物,冰肌雪肤裹在被子里。只睁着一双眼,心如死水等着被开苞。
“不动你,这一顿先欠着。”萧洵滚开了他的褥子,自己钻了进去。
谢兰玉不予置否。萧洵只将人拢得更紧,谢兰玉汲取着热,也不推拒。
迷迷糊糊之间,萧洵竟开始说教于他。“你既去了云州,可做了想做之事?”
谢兰玉闭着眼,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满是困倦,拖泥带水地应了句。
云州一路,萧洵派了人跟他,岂会不知他这段路是空手而回的。
他这是有意触谢兰玉的霉。
忠孝自古难全,谢兰玉背离了道,执意护父亲周全。
可谢贤身为副相,肩负重任。既被派去云州,不达使命,定不会回京。
谢兰玉去与不去云州,对时局无甚影响。纳真首领阴晴不定,使得这趟出使危险重重,而事关国家大义,个人生死即该置之度外。
元帝确保不了臣子们的安危,谢兰玉便欲借萧洵的关系疏通,以私交之情向温括借兵求援。
正因时局不稳,谢兰玉一无官职,二无自保之力,萧洵本想劝他留在西南,看谢兰玉信中态度坚决,意下之言是即便涿州借不来一兵一卒,他也要孤身犯险。
既如此,他知自己三言两语拦不住这人,便给温括写了封信请他见机行事。
盟约不成,陈朝转头与辽合作以银钱换取几州之地。到头来谢兰玉瞎折腾一场,父亲与各位大臣无恙,本是皆大欢喜的,只是无端多了一桩不顺心的事—赐婚。
萧洵抵着谢兰玉的发顶,他许久没碰过女人,纾解欲望满脑子只有谢兰玉的身影,此刻的温香软玉实令他沉醉。
谢兰玉埋在被里头,面如冠玉。
心间纵有无限缱绻缠绵,紧绷的理智又在提醒着他,春花秋月无多时。
人虽在眼前,萧洵心事堆了满怀,指间绕着谢兰玉披枕的发。沉下声道,“谢兰玉,你惜命些,若要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是最大的不孝。”
谢兰玉前面听他半是絮叨半掺阴阳的一席话,半天回一句知道,抑或把一声语气词拖得尾长。
到了这会儿,谢兰玉彻底没声了。只余下绵长的呼吸,配合着胸腔的心跳。比常人更慢似的。
谢兰玉从未跟外人提起过心疾,以药养着身体一直未出过大差错。谢贤又为人谨慎,替他请脉的都是宫中医术高明的老御医,口风甚严,故少有人知。
萧洵今日留的时间太久了。他扣上里衣,谢兰玉翻了个身,体温缠着香气萦绕在枕上,萧洵有些不想穿上外袍。
留外面守夜的影卫又催了一声。“主子,该回去了。”
萧洵这才慢吞吞披上外袍,往床上又看了多时。谢兰玉唇瓣被人咬得重,似梦非梦痛呼了一声,皱着眉掀开了眼。未来得及看清萧洵的神色,只听他迎面说了声,“你好好睡。我走了。”谢兰玉鼻音浓重地应声。
他紧闭上房门,月色也吝于放进来。转身又听到里面那病秧子接连咳得狠了,一声胜过一声,牵扯着别人的心。听动静,他应是从榻上起身去接了盏茶水。
“主子,圣上最近又派了一批人去蓬莱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