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
月上柳梢。
城郊,谢府的马车行驶在密林之中。料峭寒意始终不减,城郊的林子四季常青却也逃不过冬日的寂寥冷清。
谢兰玉坐在马车内,左右摇摆,神色如常,端得是云淡风轻。
城郊的路走得颠簸,长盛忧心自家公子,便把马往慢了驱。谢兰玉让他别在意自己,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出发前一小时,是照常看诊的时间。谁知竟被萧洵和谢骁一起拖住了。谢兰玉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两尊佛,从后门偷溜着走了。更深露重,他走时顾不上添衣,迎车颠咳个不停。
长盛看了一眼车内,摇了摇头。听从公子的话策马疾驰。
夜色掩护下,树丛间似有一只只鬼影向行。
咻地一声,一只箭射向马车那人,被长盛出手拦下。
随后从林中冒出一群黑衣刺客。谢兰玉只带了长盛出门,他一官半职都无的闲散子弟,人微言轻何至于劳师动众。
“公子这一手借刀杀人可把我们主子害惨了。”领头的黑衣人言简意赅,一语道破了身份。谢兰玉明了了这是哪里惹下的祸事。
意除掉萧洵的颜嵩明不想被萧洵抓了把柄,与工部私授借以建造兵械敛财,现于刑部大牢关押等候问斩。
谢兰玉在其中不过是吹耳旁风的小角色,若说证据,应该是他故意留给萧洵的那封手信?他那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亮出底牌,是事出有因。这事本不难查到他头上,所以倒不如他来兜个底,不打自招断清余后风波。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谢兰玉一反常态牵上颜嵩明这条线,与虎谋皮。向他陈言,通州萧洵必须胜。
看似无关紧要的通州,地势易守难攻,靠近边塞要道燕平。通州与燕平均在北地苍莽黄沙之下,粮食都是由附近拥有绿洲地的州郡供给。当然,几千户人口的燕平,好歹占个位置优越,其余州郡补给相当于是交的通商过路费。但加了个积贫积弱的通州,吃白食分羹谁不介意。通州的独到之处在于铁矿山。盛世以来所维持的繁荣,上至皇族重臣,下至商贾,奢靡享乐。国之利器——军队废弛,原用于北地的铁矿开采费用也被征用大修皇陵宫羽。
朝中很多官员甚至包括元帝,都望萧洵止步通州。毕竟战争最后消耗的是钱,而通州这块只吃草不产奶的地儿,丢便丢了。
把烫手的山芋扔给萧洵,眼前的胜利以后不见得是好事。
寂静长夜,谢兰玉的声音不大,从车内传出却有着破风的力道。不,是找死的力道…
“我只是为颜大人提了一个建议,颜大人采纳了在下愚见。至于旁的,我可未曾妄言过,这也算作是我的过失?”
为首的刺客不再多言,只下了道命令,“别与他废话了,杀。”
谢兰玉这次是玩脱了,未留后手。离约定地还有一段路,先前误了时间,也不知对方走了没。心里还是有慌乱的,面上却坦荡得不像话。谢兰玉心态一向很好,运气却反之。凡事不会皆如人愿,他才想得开。
先是马车被掀了顶,把谢兰玉霍倒。无处借扶,这半残立马瘫在了光板上。
刀砍向谢兰玉时,侧过的寒光,挡了一道,挥剑的动作无不轻快,仿佛要做的不是杀人的事,而是舞剑绣花,优雅轻盈。下手极为狠辣,将人劈成…两半。
血溅了谢兰玉一脸一身。
谢兰玉哪见过死人。睁眼闭眼的动作慢了几分,瞳孔在那一瞬放大。郁气吐息后很快又恢复如常。
青衣被绽开的血滴染上,溅射在他脸上的血还是流动的,热的,一股浓腥。
来人一个飞身跃下,抱走谢兰玉。他低头瞧了一眼,还不忘拿出巾帕给谢兰玉。“喏,脸不干净了,擦擦。”
谢兰玉接过只是胡乱地擦了一道。
暗箭又从密林射出,他们来的人不多,对方的准备却是奔着取谢兰玉性命去的。
“别追了。”谢兰玉拉住宋追星,嘴角溢出黑血。
马车分家,马也为流矢所中。
邀谢兰玉出来本是为了带着这人去盟里治腿,现在倒好,直接横着打包得了。
宋追星不懂解毒,所以带着谢兰玉先行回府。
谢贤彼时在庭中散步,天黑,只看到一红衣劲装的男子抱着他家病秧子翻墙入府,进了谢兰玉的屋。心下疑云,这么晚了,兰玉怎还出了门?还不是乘马车走前门。
还有,这人是谁?走上前去,借着走廊灯笼浮动的火光才看清,那人路过的地面印着血迹。
“怎么回事!”谢贤当下心口一紧,焦急开门时便见谢兰玉躺在床上,已不省人事。
谢兰玉素净青衣上遍布血迹,大部分都是别人的,只胸口那一滩是他的。截了尾的半支箭还插在心口,看了看那位置,偏几寸就凶险了。不过谢兰玉吐出的黑血才是真叫人头疼的。
“快请太医来。”谢贤可没那时间管宋追星什么身份,慢一脚他儿子就要没了。
宋追星命部下寻来易水盟里用蛊的医师,比宫中太医的脚程快。他蘸水擦拭着谢兰玉脸上干了的血渍,惨白的脸映着冷光,俨然一块没了生气的良玉。已凑得足够近了,脸上什么缺陷纤毫毕现,谢兰玉白净一张脸,多一个污点杂质都没有。
这谢兰玉面皮佳,生了个破铜烂铁的肉身,却长了副包天的胆。一个断腿还能成天没事瞎折腾。不是顾及谢兰玉是因为他才出门的,宋追星的腹诽不甘于待在心里。
箭镞勾着肉,牵出血,钩子直从内向外搅。被拔除时带起勾连的筋肉。疼得谢兰玉冒一身冷汗,两道眉拧成结了,眼闭得紧。因为紧锣密鼓的疼痛,睫毛都在颤抖。
“怎么样?”
“公子中的毒,从胡蔓草和百夜余中提炼制成。不解毒很快将七窍流血,腹中溃烂。所以我只得以炼制的百虫蛊放入他体内,以毒攻毒。只是……”
“有话就说。”宋追星喜洁,不停在给谢兰玉擦拭血迹。包括胸口血肉模糊的一片。
“只是这虫蛊并不稳定,不能保证日后如何……”医女面露难色,还有话未出口,吞吞吐吐却被宋追星打断。
谢兰玉眼裂已有血柱流出,宋追星当机立断。“管不了那么多了。”
谢府忙碌一整宿。谢骁起初嚷着要进屋,被他爹提着耳朵赶出来,这操心货太吵。
足足三天两夜,谢兰玉睁开过一次眼。随后又累极睡过去。
其间他的床榻前断断续续来了些人。有在他耳边不停絮叨的,也有什么也不说的,不动口的必然动手。当然,动口的也不消停。
谢兰玉没那个精神去计较,惺忪迷殢。
他做了个很长也很离奇的梦。有经历过的,也有一些摸不着头脑的片段。
那还是儿时在外迷了路。晕头转向,沿着来时路,反倒走偏得越远。遇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他问他是谁,老人笑着说他是老神仙。
“小道友信命吗?”
小谢兰玉不假思索,“父亲说,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老神仙捋着胡须,慈眉善目,看不出对他的回答是认同还是如何,似乎他不关心问题的回答。老神仙又送他一卦,说他命犯桃花,前半路不通情,偏爱强求,后半路不动情,身陷囹圄。
小谢兰玉虽识字多,但却不懂其意。仰脸天真,落在老神仙眼里,他笑笑摸着小谢兰玉的脑袋,“小道友心地善良,自有你的道。”
他念着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大笑而去。
谢兰玉在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境游离,痛感时时提醒着他,是以分得清现实与幻境。
浑身作痛,有如百虫噬咬。
最为明显的是那双断腿,断骨残脉被密密麻麻地啃食。
五感都移至断腿上,随着那阵钻心入骨的滋味,仿若断弦在取舍之间接上琴身。他心中顿生一种痛到极致,发了癫的痴妄。
他也不知抓到了谁的手,从那痛至癫狂的状态寻到了一点真实。只是不是想象中的那般,触感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手心牢牢攥紧,把痛楚和肆意强加在其上。
“谢兰玉——”
萧洵反手相握。他见谢兰玉似困在梦魇中,唇间溢出血,渗入唇上的裂纹中。那是他自己咬的。
萧洵用棉絮蘸了水,却迟迟没下手。
一抹血红将谢兰玉透白的唇染得昳丽,远看像被哪个小妖精偷亲了一口,近看妖冶又禁欲,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寡淡出尘的书生气。
谢兰玉渴得微张着嘴,像条被打在浅滩上的鱼,直扑打鱼鳍和鱼尾。
他微仰着下颌,似要接住上庭的水,喉间起伏,喘息。
萧洵晃了神,适才点着水,沿着秀丽的唇形,一簇簇地润。
谢骁与宋追星似也不对头,也是,这人能与谁相处融洽!谢骁不以名字相称,只以那人称呼他。听宋追星说谢兰玉/体内有蛊虫,但这蛊虫仅一只,不由饲主控制。此时活蹦乱跳,于谢兰玉那憨身子想必极为难捱。
手被他掐出了青白,萧洵并未发觉,反将他握得尤紧。
“躺这么久…也该醒了。”萧洵沉声道。那样子是在喃喃自语,又像在回应他的倾诉。这番场景不由得让他想起谢兰玉被人打断腿时。
但那时他临危受命北征,只来过一两回。未觅得良医,误了病情,他心中有愧。现下见谢兰玉虚弱不堪,满腔愧意更是无处安放。
待谢兰玉不再紧锁着眉,想来那蛊虫应是折腾累了。谢兰玉负累地沉睡过去。
他梦中呓语,睡得极不安稳。
萧洵凑近了听,才听得原来谢兰玉叫的是娘。
萧洵微不可察地提了眼角眉梢,疏朗的眉目被撕开冷情的开口。
谢兰玉看着木讷,原还是个离不开娘的……岂不是要叫他宝儿来哄他?
他无意冒出了这个称谓又将其念了出来,兀地起了寒。
冷面将军嫌弃丢了面子,一面又想看谢兰玉听到时脸面的精彩纷呈。
他逛花楼也没使过这样老派的招式,唯独对谢兰玉有如此兴趣。实在是因为逗谢兰玉有趣味,老实人身上才有乐子寻。此老实非彼老实,他始终觉得谢兰玉藏着什么秘密。
作为狼天生的嗅觉。
花魁们都将欲拒还迎和逢场作戏的一套玩得滴水不漏,那谢兰玉…他无法将其归于任一种,或者说是他不希望谢兰玉只能是如此程度。
萧洵坐到他醒时,已是黄昏。
“醒了?”萧洵出声时,声音像浸在凉水中。谢兰玉只当他是刚来,刚坐下一会。萧洵托他起身喂了点粥食,谢兰玉就着他手吃也没觉得奇怪。
直到萧洵扶他躺下,脚链摇晃起饰物,音色清脆,他试着做了个大胆的揣测。
如刚出壳的小鸡,憧憬之中又不敢贪心,铆着劲儿,跃跃欲试。
其实只是做了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足尖用了极大的力气轻轻挽起。
只这一个动作,谢兰玉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不失实务。夫人之才合当世之变,求天下大同。”
楚煦那时对谢兰玉颇为好奇,起了招揽之意。后几次在朝堂见到,观察此人过于老实本分,从不多言,并无堪任变法的才能胆识。想来是太傅偏颇藏私,抬爱了他谢氏门庭子弟。
如今再一见,方才注意起谢兰玉的相貌。纵有狂风平地起,清荷亦傲然独立。举手投足如是从画里出来的,姿态极洒脱,又是个标志的美人,十足是个超脱尘世的谪仙。不过尘世中的仙人终还是凡人,大多殒命得早。
谢兰玉无意瞥见了那套巧饰的首饰头面,心想九皇子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这耳坠源自西南,有佑平安祈康健的寓意。你若不喜欢,不要也罢。”
谢兰玉淡然一笑,“多谢殿下。”说罢,他身形摇晃,扶额的同时,面露痛苦,踉跄地退后了几步。
旋即被人抓住了手腕,“你的脉象…怎会如此乱?”谢兰玉借力站稳,摇了摇脑袋,试图换得一时清明。来时将玉京给的白石散混着寒食散全吞了下去,又淋了一场雨,便开始发作了。
谢兰玉面色如纸,虚弱地回道,“陈年旧疾,不碍事。”
虽如此说,但他是个什么身子,九皇子不知,萧洵是了解的。他一直冷眼旁观这后面的谈话,有意注视着谢兰玉的言行辞色。见他体力不支栽地的一瞬,极快地扶住了人。
萧洵将人抱去了卧房。转头看了眼九皇子,二人会意后对侍从说了句,“请陆太医过来。”
这人比在西南王府又清减了几分。轻飘飘的病鸡,摸着硌手。娇生惯养的谢大公子,说是纸糊出来的一点也不为过。肉这玩意儿,不好养出来。
上学堂时,萧洵曾亲眼目睹谢兰玉雨天行路,只滑了一跤便折了腿。
偏谢兰玉爱上那位先生的课,又值雪天。谢贤宠爱孩子,为防道上路滑,劝他养好伤再补上,定不会耽误功课。
谢兰玉执拗,坚持要侍从背去学堂。学堂的路上铺着谢府出资的防滑毯子,雪簌簌下落,一主一仆罩着白伞,跟天女散花似的。
谢兰玉打小就爱穿白衣,与伞与雪都融为一体,瞧不清稚子神情。萧洵闭着眼都能想象出那副人畜无害的乖顺模样。
谢兰玉怕碍着别人走动,坐去了最后一排,听得倒比谁都专注。
学堂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来回嬉闹惹一身汗后便将门窗大开。厉风呼号,坐窗边的谢兰玉冻得小脸白透,拢起狐裘领,一面咳,一面隔一会儿就呵出热气捂手,也不吱声。
谢兰玉读书早,同窗的萧洵就比他大上三岁。即是大个三四岁也都是孩子,况且又都是京中贵子,一到了玩乐场岂会顾人。
萧洵少时也是个小霸王,比别人多讲些道理,长个心眼。萧小霸王古道热肠,看谢兰玉冷得直哆嗦,正义凛然地走到他身后关了窗,倚靠墙边勾着靴掩上门,炯炯有神的双目盯着手中新砍下的竹笛,一心在刻字。
谢兰玉看了一会儿,因为坐着,只能看到萧家那位小侯爷斜倚门前,握着刀口,刻笛子的动作华丽绕眼。眼尾的睫羽翘起,文静又秀气,像个漂亮的小姑娘。被教得性子稳,说话一字一顿的,煞有介事。出口稚气未脱,“哥哥,你刻的是什么?”
萧小霸王一个手不稳,将新刻的竹笛凿坏了。被那一句哥哥叫得脸颊发热,生了气似的,茫然地看着玉面小人。
……
如今已一月,这天依旧极阴寒。阴雨诡谲,红云翻滚的异象仿佛预兆着什么。
“陛下,紫电充庭,红云贯北斗枢星,凤舞九天,天生异象,这是龙生在野的征兆啊。”
元帝身体每况愈下,朝臣纷纷上奏请陛下早立储君。
病体缠身的元帝看到这些催命符似的折子,龙颜大怒。
凡人说看淡生死,真到了将死之时,说贪生怕死也好,放不下尘世中的挂碍也罢。求长生的痴梦,代代无穷已。
……
陆寿臣来过给谢兰玉开了几剂温胃祛寒的药,见他睡得不安稳,点了安神香。
楚煦与萧洵在屏风外候着。二人说的话像隔着雨雾茫茫,听着不真切。
陆寿臣受萧洵所托,又为谢兰玉配了缓解腿疾的方子。冬日漫漫,连萧洵也心疼起人了。陆寿臣只道世风日下,色/欲熏心。
“公子是旧疾复发,又为琐事奔波劳累,需静养一段时日。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陆寿臣见到了早有耳闻却未得一面的病患,突然明白世交的好友有了断袖之癖,也不全无道理。秋水为神玉为骨,谢家儿郎青衫薄。不外乎是。
“有劳陆太医。”谢兰玉的病弱之态,在楚煦心内掠过层层涟漪,无风却久久未平静。他往内室看了一眼,又问道,“这病是否能根治?”
陆寿臣摇头苦笑,“平日悉心养护,无事忧心扰神,能保性命无虞。”
只是…陆寿臣后面的话还在打腹稿。
“那他此前为了将体内的子蛊引出,以血滋养母蛊,不知对身子可有影响?”萧洵见谢兰玉时忘了这事,听闻养蛊之法于身体有害,他不放心,适才想起来问陆寿臣。
陆寿臣琢磨了半会,神情怪异。“公子应是先天心脉不全,如此才气血不足,导致时常晕厥。他的身子本不适合养蛊,但权其轻重,在当时是为救命。那位神医想必已然尽力。”
若此时九皇子不在场,陆寿臣实想大骂萧洵一顿。谢兰玉有先天病,他竟不知?但凡不是个庸医,都能诊出的。难道是谢兰玉有意瞒过他?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话……
“他还能活多久?”
“无病无忧,十年勉强。”
楚煦闻言,一时无言,只觉得谢兰玉可惜。反倒琢磨不透父皇意欲何为。
要他娶一个活不了几年的男人,表面上是拂他面子。若真如太傅和父皇所赏识的那般,谢兰玉是个可用之才,封谢兰玉为尚书郎,不过是将他束缚在奕王府。
他若有心,自为他楚煦的幕僚,挣一个锦绣前程;他若无意,只当做个富贵闲人养在奕王府后院种花养鸟也无不可。
文人清高,又岂知元帝不是折了谢兰玉的羽翼?前途,是楚煦的前途,还是谢兰玉的?两相利害,赐婚于楚煦不过一时之辱。对于谢兰玉却是一世牢笼,他会像所有锁在深闺香销玉殒的女子一般耗尽一生。谢兰玉断不会想入奕王府,可他没有选择。
新政事宜,元帝将其交给了楚煦。整顿吏制触及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他以奕王的身份施压,也不见得管用。难的就是既卖了人情面,又以权势威逼,最后仍无计可施。
而春后的新政改革迫在眉睫。
楚煦心焦不已。正好借此机会留在相府,向谢贤请教一番,于是一行人又留了一个时辰之久。
字字珠玑,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身居要职,先人吏制不可不废。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使人尽其用…
楚煦并非初次听闻,在残本的基础之上加以完善,事关具体的改革施行具作了详尽阐明,行之以法,竟还教了土匪手段。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这难道是新增改的上言事书?”楚煦问道。
年仅十八的谢兰玉写下这篇文论,轰动一时。在当时他对学以致用的教才之道便有了深刻体悟,而文赋多是歌风咏雪为题。他却言,章句为无补之学,治道且一窍不通,此为天下之才不足的原因。
寒门学子将这篇文章供以神作膜拜。足以想象那是如何地振奋人心,何等书生意气。以至楚煦实在难以将写这篇文章的人,与那个本分守己、沉默寡言的小小翰林院修撰联系在一起。
或许是谢贤教得好,谢兰玉若真有真才实学,岂会甘于人下?楚煦疑心颇重,试探了几回无果,对谢兰玉的认知浅尝辄止,甚至于颇有微词。
“非是上言事书,是老臣与吏部尚书李益增改删减数年之久而成的庆志新议。”谢贤面不改色,手心直捏了把汗。这对父子是阴魂不散吧?如今,仇人的孙子要嫁,力也要卖,天底下怎有如此好事!
谢贤唯贤是举,以革新吏治。可到了谢兰玉身上,却是一心想,他离这精于谋算的官场要多远便有多远。世上有才能之人数不胜数,不缺他一个。他有此私心实属正常,当年神医断言,谢兰玉的心疾是血亲遗传,药石罔顾,不如宽心,活得一日是一日。逍遥快活也不枉经此一生。
待谢兰玉清醒,已是次日黄昏。羁鸟归林,霞光万道。
谢兰玉披上氅衣,踏着虚浮的步子行至廊下。整个人罩在赤黄交织的晚霞里,面容愈发柔和。柔和得直要消失了去。
晚间的风吹起来毫无暖意,谢兰玉伸出手,似藏了一捧光握在手心,他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兰玉走神了太久,眼前恍惚飘过一片剪影。
他抬头直视着日光,刺目。逼得谢兰玉闭上了眼。眼下的从影似有生机,极为温柔恬静,如透过林叶的光影交错,又如碟翼翩翩。萧洵手遮在他眼帘上,挡了一道。侧身将他拉到自己正对面。才移开手掌。
“手好凉。”
谢兰玉浑身发冷,自觉适应了这样的温度,尚可以忍受。被萧洵抓在手里,随后那阵真实的暖意将他包裹起来。那感觉活像只蚕蛹,被厚茧缠身。
谢兰玉的唇色只差与脸色一般白。去西南时他带着素心丸,萧洵怎地没想到。也无怪他对什么事情总一副淡淡的样子,心力不支罢。
萧洵手抚上谢兰玉的发,把人按于怀中。谢兰玉确感觉寒气袭人,而萧洵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如抱着一簇火团。这一团热须头须尾将他盖住了。他双手顺势垂在氅衣内,纹丝不动让人抱着,陪人在黄昏中站了半会。
“萧洵,天要黑了。”谢兰玉轻声道。
天色凉如水,四下寂静无声,枝头偶有几只鸟惊飞,扑簌声盖过了二人的动静。
萧洵闷声应了一句。热雾销在了夜色中,他又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谢兰玉。
谢兰玉身子被他捂得温热,才迟迟觉出了几多依恋的滋味。
他一番折腾又糟贱了破烂的底子,一并牵动养了多年的心疾,隐隐有蓄势待发的意思。现下他一经喘息便心悸怔忡,蛰伏胸膛之下的脏器,坏成了漏风的茅屋草舍,不堪一击。人不由得流露出虚弱、惫懒之态。
远方天际泛起鱼白,二人踱步于长廊下,院内的仆从点上了灯。谢兰玉招人的含情目星火流转,风一吹似蓄了一池春水,睫羽忽闪而珠玉未落。只累极了似地,迟滞,盈盈可怜。
萧洵退他两步之后。在谢兰玉不长眼磕上石凳时,及时拦腰拉回了他。萧洵眉眼冷峻,停下脚步,与谢兰玉无奈对视。
一腔真心要被眼前人揉烂了,他也浑然不知。这人还当他是为断腿之事歉疚,以为他荤素不忌,因将他视为临时泄欲的对象,故而才如此待自己。欲诘问谢兰玉的话,在见到他这副要死不活的病恹恹的模样,又只余下心疼了。
萧洵咽了口气,压下低落的情绪。生硬地叫他,“谢兰玉,看清路。”
谢兰玉听了这话,突然泄了气。看不清路,他摸着柱子坐定,决定不走了。虚耗过甚,谢兰玉全身没一处好受的地方。若现在见了阎王,那就是得不偿失,唯一好在圣上不能定罪他们谢家。
可拼命非是不要命,谢兰玉揉着心口,只期消一分半刻的痛苦。
遥望着天上那团看不清的月亮,谢兰玉想此刻有一壶热酒,小火炉烧着,他不喝也能靠火取暖。谢兰玉轻扯萧洵的衣角道,“歇息片刻再回。”
萧洵看了他一眼,并未坐下。
按梦境所预兆的,离元帝驾崩尚有月余。国丧期间,婚期延迟。
谢兰玉思来想去,想不到楚煦与他何时产生的纠葛。
若不出意外,即使没有他的搅和,楚煦成功继位了。那就印证了他在这一环上无足轻重。他非是圣贤,若无庇护家人之力,何谈为官之道。他已将自己多年删改写成的《庆志新议》交予父亲与李尚书,能做的已然尽力。
正因为谢兰玉与楚煦并无交集,楚煦定也不想为他二人婚事烦扰。尊先皇的旨意成婚,日后新帝登基,自可选一个由头废了他。
可若梦中一切是真,那扑鼻寒霜与浓腥殷红的血水,简直是一方醒不来的噩梦。谢兰玉承担不起那样的业果,无端地哆嗦了起来。
“还冷吗?该不是又犯病了?”萧洵探了探谢兰玉的手心。这才走了多远,他又如死物一般彻寒冻人。萧洵输了些内力与他,谢兰玉的脸色方才好了不少。
萧洵双手拢紧了谢兰玉的氅衣,将他下半张脸都藏进裘领下。“你昏迷了好些时辰,若是感到不冷了,不妨多走动走动。”
谢兰玉乖觉点头。
他带着谢兰玉在长廊走了个来回,才扶他回房。谢兰玉从不知萧洵有如此耐心温和的一面,心中很是感动。
“萧兄,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萧洵听这称呼,暗自发笑,示意他往下。
“若有一天谢府因我所累,还请萧兄替我家人与府中众人求情。尽力…保他们性命无碍。”谢兰玉心知这番话在萧洵听来莫名,但灭门祸事早已成了他的心魔,他不得不病急乱投医。
萧洵果真以一种有病的眼神看他。“杞人忧天。”
谢兰玉长舒一口气,“萧兄是不愿答应吗?”
谢兰玉身形撑不起衣袍,在灯下落得楚楚可怜。萧洵走近那晕一道莹亮的空壳,讽刺他道,“谢兰玉,与其整日胡思乱想瞎操心,提前断送了小命,不如过好眼下。”
谢兰玉道理都明白,可每夜的噩梦愈渐清晰,如置身其中,怎能不惶恐惊忧。
“谢家历几朝更迭,除了百年的家底支持,靠的也不止是审时度势。清者自清,你又何必让未来之事扰乱心智。”萧洵言辞缓和了些,抓住谢兰玉的话继续言道,“因你获罪,什么罪名?还是我该问,你欲何为?”
谢兰玉缓缓抬眸,“大约是欺君之罪。”寒气攻心,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知此请求非是易事,也有些强人所难。你我情义远不到能令你应下如此冒险之事。”
“既是心正,又何惧流言。”萧洵因他一句情义起了戏弄的心思。
萧洵心道,谢兰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不错,用你时便来勾人心魂,一场翻云覆雨柔得像团水,下了床便划得一干二净。“你我情义,谢公子是指…睡过的情义?”
谢兰玉被堵得闭口不言。苍白的薄面似被红烛染了抹红粉,眼角也沾上了绯色。
“你自宽心,我不像某些人,提起裤子不认人。你若出事了,我会替你照顾家眷的。”谢兰玉此刻不反驳他,既是有求于人,自觉低了身段。也是萧洵所言切中肯綮,谢兰玉压根没想过两个男人搅和到一起,要如何善了。
谢兰玉左右心一横,支支吾吾,“那次的事…你…若觉得吃亏,自可…讨回来。”
“好啊。”萧洵眸光倒影着烛芯,亮光逼人。
说罢,萧洵凑到谢兰玉面前,将人从凳子上抱去了四方桌坐着。桌子正中的茶壶被萧洵丢去了左侧的书案后,谢兰玉被他放躺在桌子上,像只摊开的螃蟹,只比螃蟹好看些地被人桎梏住。
白衣衣裾与红木腿相衬,飘飘生风。紧着,一截细腕被一只手抬到了高于头的位置,悬空。自然被撩开的宽袖卷到了肘弯,磕到了桌面便露出藕粉一段。
谢兰玉这个角度看,鸦羽黑而浓密,挺着脖子,抿唇吞咽着口水。因着力气、身量差距悬殊,他活像只待宰的羔羊。虽是他提议的,但此刻万分清醒,做这种事,面红耳热。
萧洵掐着那一坨红晕,被笑意灌满唇角。鼻尖相对,萧洵身上的温度灼人,喘息也听得分明,他靠在谢兰玉耳边,热气烘得他耳根也滚热,眼神闪烁其词。“这会儿最像个女娇娥。”
“我是男人。”谢兰玉无奈地看向他。
“是,你是男子,可你却要嫁给楚煦。”萧洵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湿润的触感谢兰玉他浑身一抖。
“嘶—”谢兰玉被他实实咬了一口,齐整的牙印刻在上面,薄薄一层皮肤,将出血而未出血,牙口浮在二者间。
萧洵先是动作轻柔地亲了他几下,而后一下接一下的速度极快,打伏击战似的,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等谢兰玉终于适应,也不再忸怩。这是还债。谢兰玉心想。
等到脖子上的印记要消失了,萧洵又狠狠钝上一口。二人的气息在一方桌上紊乱,桌子被移动了几寸。
“别在桌子上。”谢兰玉看着那一扇没掩上的小窗,脚步声响起。谢兰玉手按在萧洵的胸膛,指尖泛白。
“公子,药膳我端进来了。”是个丫头的声音。
桌上的二人对视一眼,谢兰玉开口,“你放在外面。”
“公子,你还好吗?”听得他声音有异样,丫头狐疑地又问了一句。
“我无事,放门外你且先去休息罢。”
萧洵将人抱去了床榻,又取走了门前丫头送来的药膳。窗外的月色皎洁,却不敌眼前的月色饶人。于是被拦在门外。
“先把药喝了。”
谢兰玉老实巴交喝完了那闻着就恶心的药膳。
堂堂相府公子老实到了可爱的地步。被萧洵褪去了衣物,冰肌雪肤裹在被子里。只睁着一双眼,心如死水等着被开苞。
“不动你,这一顿先欠着。”萧洵滚开了他的褥子,自己钻了进去。
谢兰玉不予置否。萧洵只将人拢得更紧,谢兰玉汲取着热,也不推拒。
迷迷糊糊之间,萧洵竟开始说教于他。“你既去了云州,可做了想做之事?”
谢兰玉闭着眼,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满是困倦,拖泥带水地应了句。
云州一路,萧洵派了人跟他,岂会不知他这段路是空手而回的。
他这是有意触谢兰玉的霉。
忠孝自古难全,谢兰玉背离了道,执意护父亲周全。
可谢贤身为副相,肩负重任。既被派去云州,不达使命,定不会回京。
谢兰玉去与不去云州,对时局无甚影响。纳真首领阴晴不定,使得这趟出使危险重重,而事关国家大义,个人生死即该置之度外。
元帝确保不了臣子们的安危,谢兰玉便欲借萧洵的关系疏通,以私交之情向温括借兵求援。
正因时局不稳,谢兰玉一无官职,二无自保之力,萧洵本想劝他留在西南,看谢兰玉信中态度坚决,意下之言是即便涿州借不来一兵一卒,他也要孤身犯险。
既如此,他知自己三言两语拦不住这人,便给温括写了封信请他见机行事。
盟约不成,陈朝转头与辽合作以银钱换取几州之地。到头来谢兰玉瞎折腾一场,父亲与各位大臣无恙,本是皆大欢喜的,只是无端多了一桩不顺心的事—赐婚。
萧洵抵着谢兰玉的发顶,他许久没碰过女人,纾解欲望满脑子只有谢兰玉的身影,此刻的温香软玉实令他沉醉。
谢兰玉埋在被里头,面如冠玉。
心间纵有无限缱绻缠绵,紧绷的理智又在提醒着他,春花秋月无多时。
人虽在眼前,萧洵心事堆了满怀,指间绕着谢兰玉披枕的发。沉下声道,“谢兰玉,你惜命些,若要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是最大的不孝。”
谢兰玉前面听他半是絮叨半掺阴阳的一席话,半天回一句知道,抑或把一声语气词拖得尾长。
到了这会儿,谢兰玉彻底没声了。只余下绵长的呼吸,配合着胸腔的心跳。比常人更慢似的。
谢兰玉从未跟外人提起过心疾,以药养着身体一直未出过大差错。谢贤又为人谨慎,替他请脉的都是宫中医术高明的老御医,口风甚严,故少有人知。
萧洵今日留的时间太久了。他扣上里衣,谢兰玉翻了个身,体温缠着香气萦绕在枕上,萧洵有些不想穿上外袍。
留外面守夜的影卫又催了一声。“主子,该回去了。”
萧洵这才慢吞吞披上外袍,往床上又看了多时。谢兰玉唇瓣被人咬得重,似梦非梦痛呼了一声,皱着眉掀开了眼。未来得及看清萧洵的神色,只听他迎面说了声,“你好好睡。我走了。”谢兰玉鼻音浓重地应声。
他紧闭上房门,月色也吝于放进来。转身又听到里面那病秧子接连咳得狠了,一声胜过一声,牵扯着别人的心。听动静,他应是从榻上起身去接了盏茶水。
“主子,圣上最近又派了一批人去蓬莱求药。”
“在归程上也安排些人。这药不论是何用处,势必不能进玄武门。”
夜色将萧洵的眉眼映得浓墨重彩,从谢兰玉的院子出来时,扶着一株新生的嫩柳,心气不顺地握紧了拳。那药暗抢来,也不知能不能用在谢兰玉身上。传闻中的神药也不知是圆的扁的,汤药还是药丸,要是能多制几剂,也能试药一番再服用。
……
这几日天阴风大,谢兰玉被众人看得紧。乖乖吃药养病了,人也不见好。总听他咳嗽,一咳就难停下来,夜里也被扰得睡不安稳,白天便眉间恹恹,提不起神。
“公子,津伯熬的雪梨汤你喝了没?止咳很有效的。”
站在书案前的少年,忧心地看向谢兰玉抵着唇一阵咳。他搁下笔,从屏风上取了氅衣披在谢兰玉身上。
谢兰玉站在窗边,刚起不久,未束冠,只随意绑了发带,风吹着几绺漏发,发带也吹得直往前飘。愈发文秀。
“公子,你又站风口!病迟迟不好,津伯知道又要担心了。最后肯定得怪我老来打扰你休息。”
谢兰玉笑笑,转过身问他,“文章作完了?”
“嗯。”他回得阔亮,认真盯着谢兰玉专注点评的神态。
邵游不觉开了小差,其他先生批改文章时是不是也像公子一样和煦,但如公子一般好看的先生一定不多。
邵游自进了府,个头蹿了不少,人不似从前那般瘦弱。得了公子的教导和津伯的照顾,也不再畏畏缩缩,性子活泛了许多。
少年脸蛋长开了些,眉眼俊秀,整个人脱胎换骨,洋溢着勃勃生气。
他一有空便借来谢兰玉昔日批注的书。先读的是四书五经,后才学了诗词赋,也读些兵法杂论。邵游聪慧,虽开智晚,但一点就通,加上勤奋好学,很快题诗写文也不落下乘。
谢兰玉自弗不是位良师,可耐不住邵游坚持。“邵游愚钝,唯公子教我学得最快。”
邵游继续磨他,“圣人说因材施教,我觉得择师也是机缘,公子便是我最好的先生。幸得公子不嫌弃我是把钝刀,公子允诺邵游吧,我定勤勉研学,不负师恩。”
谢兰玉耳根软,答应了教邵游的事。先生之名谢兰玉不敢承,邵游只在心里尊他为师,不改称呼。
谢兰玉的恩师齐天珩昭宗年间因直言触怒龙颜被贬至琼崖,年岁已高,愤懑难纾,不久便病逝了。先生桃李天下,最疼爱的学生无心仕途,深恩负尽。若邵游有所建树,也算承先生所学。
“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邵游念着书里夹藏的一张纸,谢兰玉脸色大变。
梦中他被囚,也有这句诗的缘故。新帝说他对自己怀恨在心,其心有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谢兰玉记忆未出错,这是新帝登基四年才从谢府搜查出来的,只是为何在此时便出现了?这还是他的笔迹。
邵游知这是先人报国无门所写的诗作,公子摘录作批注用稀松平常,并未深思。见谢兰玉将纸夺走,方才明白过来。
祸从口出,谨言慎行。邵游从谢兰玉手中抽出那段罪词,往暖炉一扔烧了干净。
谢兰玉拿走邵游捧读的那本《长庆集》,从批注里寻着自己的字迹,终于了解了前世遭逢的巨变。
林如晦并非是什么龙生凤命,澜妃的哥哥是抚远大将军赵志龄,征辽时旧疾复发死于途中。他亲手操练的宁西军群龙无首,昭宗提拔的普通将领压不住这一帮人。于是想出来将宁西军整编的法子,一部分收归北地十六州,一部分请为禁军。但宁西军的虎符不废,意为终有重启之时。
谢兰玉看到此竟笑出声来。这一看骗小孩的伎俩也用在一帮只会打仗的兵士身上。
笑声被闷咳阻断,心口的牵扯,疼得谢兰玉弓起背,咳得愈发猛烈。嘴角竟流出了血。
“公子…我去叫人来看。”邵游吓坏了,慌乱要去找府里的大夫。谢兰玉拉住他,“无事。”
“稍后送我出门一趟,好吗?”
谢兰玉固然有什么大事,也不该这个时候出去。虽说是勒令,实际没人能限制他行动。谢兰玉如此问,邵游没法拒绝他说不好。
等他缓和了些,邵游便上前扶着谢兰玉的手,坐上了马车。那双手皮肉撑着骨,极为白皙,捏着茶盏,握着纸笔,目光移不开。触之冰凉刺骨,白是透着寒的。叫人想握住,没有回应也无甚紧要。
马车在东十坊的春风楼停了下来。
邵游先行下了车,探头探脑环顾鼎沸人声的长街。踩在酒楼前的石砖上,猛被人一撞,那人身上冲天的酒味熏得他眉头一皱。倒不是因为自己忍受不了,公子怕是不喜欢。
少年调转车头换了个地方落脚,才将人迎下车。
“公子,你在这约了人?”谢兰玉回他是也不是,邵游摸着犹疑的脑袋,紧随其后。
酒楼遍地行商,大堂外一片迎客的阔地儿,耍猴人也喝得烂醉如泥。变戏法的猴儿挣脱了束缚,直往人头上乱窜。邵游在谢兰玉身前护着,牵着公子远离与猴耍得正欢的人群。如临大敌似的,生怕他们家白衣净靴的公子被这里浓酽的浊气给污了。
谢兰玉见着了二楼平台上言笑的姑娘,尚在避着人流的邵游,会意地往楼上走去。
厢房暖阁外,邵游被支去永安楼的铺子买点心。谢兰玉看了眼对面的颜灵,长吁口气。他将那本《长庆集》放在矮桌上。“灵儿,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颜灵的字自小是照他的字临的,能仿得九分相像。有时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唯有写“子”字时笔势拘谨放不开。即是被他握笔教也学不像。
“玉哥哥,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我长话短说,那时被你关在后院,如入幻境,断断续续地又像做了个梦,但真实得如同过了一世。我怕忘了便都记在这诗集上了,里面不尽然是准确的。”
谢兰玉以为颜灵还得晾上好长一段时间不理他,甫一听如此亲昵的称谓,面上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你信人有两世之说吗?”谢兰玉的记忆不全,才会生出那只是梦的错觉。身体损耗后,总陷入深度昏迷,才得以拼凑出前尘过往。看了颜灵记下的,他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
“人活一世,多想无益。纵有两世之说,眼前为真,只求个问心无愧。对了,你…找我还有其他事?”颜灵对他态度缓和,不过是大梦三千,更加明晰了心中所求。
她与谢兰玉,曾站在对立面。梦中见他杀宿敌不成、求仁不得、谋逆忤上,欺君之罪终致灭门之灾。谢兰玉凄惨收场的一生,是她不愿见到的。
若说她对谢兰玉的情,如兄又胜似,到底掺了几分男女情爱,她也无法说清楚。她没有比这时更清醒的,谢兰玉和她是有份无缘。
“灵儿,此事虽无需重提,我以为还是要坦诚以对,你我少时的婚约不作数的。无论何时,你,是自由的。”
“谢谢。”颜灵莞尔一笑。
还有客人要招呼,她便准备走了,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来。
“玉哥哥,我还有一件事。”
谢兰玉露出疑惑的神色。颜灵手起而落,敲在他额头的力道不轻,立马显了红。“算帐。”
谢兰玉要感激颜灵放过他的,颜灵那几招剑式一出,谢兰玉得卧床好些日子。
“对了,你先别急着走,我找婢女送几坛特酿的药酒上来。包你尝不出苦味,你挑几坛带回府上聊作强身健体罢。”
谢兰玉挑了几坛味清香正的药酒,确实如颜灵所言,喝了不觉头痛,倒解了身子的困乏不爽。
楼下在唱曲儿,姑娘喉清韵致,袅袅余音不绝如缕。谢兰玉耳力不差,唱的是北周权臣宇文护,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谢兰玉各个尝了一小盏,酒不烈但还是会醉的,药酒累积起来令他面色酡红。似生冷白玉以人气温养出了灵,待燕景明打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谢兰玉不胜酒力撑着榻的模样。
他在楼上与人虚与委蛇时,便看到了谢兰玉。那道身影,被他从皮摸到骨,舞胜柳枝腰更软,有人生得如此称他心意自然难忘。
燕景明一身异域装扮,只今日穿的是男装,更显挺拔身姿,两把镶金扣宝石的弯刀别在腰间,坠耳的金月环硕大招摇,在他身上不过分女气,尤为合适。
“公子云州不告而别,真令人伤心。”他笑眼弯弯,挤着谢兰玉同坐一侧。谢兰玉自觉给他挪位置,被人扣住手腕。酒正喝得绵软,刚站起,被他一扯,顺势就坐在了燕景明的腿上。
谢兰玉作势挣开他的怀抱,力气却不敌他,酒意上涌药力也挥出,起了一身香汗。被人轻薄倒也不恼,给他留足面子道,“燕姑娘,这样有失分寸。”
燕景明听罢,更觉得谢兰玉纯情可爱。他学的易容之术配合着用药,难让人觉出异样不错。但他今日以原模原样示人,他是怎么看出姑娘的?
燕景明就着他的瞎话坑他,“公子都与我春/宵一刻了,还跟我提分寸。另觅了新欢好知己,对我果真薄情。”
谢兰玉喝了酒困顿极了,一心想睡,无奈迟缓地打消睡意,眼神早已醉意朦胧。但燕景明那有些凶残的床事点醒了他几分神智,“燕姑娘,我不知那晚如何在你的床上。你我萍水相逢,彼此尚不了解。更不值得你托付终身。请你莫与一个醉鬼计较,才是误了自己。若你仍在意被我侮了清白之身,除去教我负责的事,我当尽力弥补过失。”
燕景明只想着当下,心里与面上具是好事将成。“公子快活了一夜,也教我有春/宵一刻罢。公子不妨配合我再行一场翻云覆雨的情事,如何?”
快活……谢兰玉想想燕景明那夜弄得他难以下床的情趣,头痛欲裂。她一个姑娘家有那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平日想来也不好纾解。颇有酒壮怂人胆的意思,谢兰玉脑子晕乎,既不愿继续与她纠缠,打定了主意,以身就义般迎着燕景明的驱使。
燕景明生得好相貌,用那双碧蓝的眼瞳望向谢兰玉时,像是窥见了浩渺的星海,一步步引人入胜,糅碎人的防备。燕景明的目光太赤白,饱含引诱。
谢兰玉脸上不自在极了。
醉酒如他这般不是缺根弦,就是柳下惠了。他知谢兰玉有多不解风情,守株待兔,不只是要有耐心,还要知己知彼。
他捏着谢兰玉的耳垂,碾磨一块上乘缎子似的,轻揉一会,将人双臂一勾,抵在额前。湿热一团水浇在一件冷物之上,热雾被撑开在耳下那么一点的空间,呲地一声,猩红的舌尖像是烙铁。燕景明含着他的耳垂,因为方才漫长的拉锯,谢兰玉的防线松弛,耳鬓厮磨令他刺激地一抖。
燕景明未离开他的耳侧,抱着人飞速调换了位置,坐在谢兰玉/腿上时,心下一丝松动,总怕把他弄坏了。松开了褥湿的软肉,浸着娇红。手臂搭在谢兰玉肩上,教他不偏不倚,吮/吸干留在谢兰玉唇上的有些苦的酒液,紧合的唇缝被打开,抵进去后,不忘拿捏他的敏感/部位,谢兰玉那点道行无需他再费心,如此一来,小鱼上钩,翻出再大的浪也宿命既定。
燕景明剥下谢兰玉的衣物,谢兰玉身子如人一般,修长,白里透红。被他把着,不由得挺起腰肢,又经他热唇一寸寸吻开胸前珠玉和皮肉,微张着嘴喘息。
燕景明抽神看他,谢兰玉以情/欲与醉意染上的面容绮丽,他目不转睛瞧,将人放在软榻上,旋即褪下亵裤。如一只小兽,悄然蛰伏靠近,纯真地把自己最柔软的地方置于眼底,舔舐着谢兰玉敏感的下/体。
表里如一,说得不正是谢兰玉。净落玉洁,燕景明想不出怎么唤他好,又觉得他所见之人没有哪个能配得上公子之称,舒展开眉眼情由心生赞他,“公子真是好看。”
谢兰玉若不是被下了迷香,估计会惊骇到失色。燕景明如此标致的脸恬不为耻,淫秽之事做来得心顺手。听到谢兰玉的压抑的哼声,嘴角还淌滴着白浊,一经动作滑了下来。色/欲在两具姿色出众的身体上晕开,厢房充斥着一股子香艳淫靡。
迷香起了作用,谢兰玉眼神里实无一物,仅是看上去情/色更浓。燕景明当下想若是他主动献身于人是何种模样,怅惘和艳羡稍纵即逝。
燕景明本想打破这呆子的认知,无奈他已丧失了自我意识。坏也坏在谢兰玉此刻只任由着身体本能行动,被玉器顶得狠了,力气出奇地大,不怕撞磕到床木的痛,禁不住体内被破的痛楚,实在搅扰好事。
燕景明扯下腰带,将他乱动的四肢都束住,抵进胯下之物,拓入谢兰玉充血红的穴/口,撕裂的疼痛一次更胜一次,麻痹的快感奉迎、攀附。谢兰玉急促喘息着,被深捅刺激到挺腰伏动,感觉要断了似的。手脚痉挛地抽动,柔和的声色带着微不可察的浪荡。“谢兰玉。”燕景明凤姿。长相更为出挑的一人,目含桃色,身伏于人下,被剥光了衣物。身后是御花园群芳竞艳蝶飞蜂舞的景色,花枝摇曳低垂,春色淫靡浪荡。
谢兰玉偏头瞧了一眼这位新帝。谢兰玉印象里的九皇子冷面冷情,也可能是他每回都是远看这些皇子王孙,眼神不好,一时看岔了。所以从来不知新帝原是个爱笑的。
楚煦的坦荡无辜倒惹得谢兰玉越发尴尬。隔着君臣的身份,谢兰玉放在画上的手指都在发烫。
“爱卿认为,这人与你几分相像?”楚煦在那画上一点,谢兰玉越看脸色愈发难堪,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明鉴,臣不敢如此。”谢兰玉脸一阵白一阵红,比这画还精彩。
“朕听人说,爱卿常往春风楼走动。这画得当真不是爱卿吗?爱卿该拿面镜子照照自己,此时你与这画中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连谢兰玉都看出来画中另外一人是先帝,楚煦不可能看不出。知道谢兰玉身世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即使皇帝疑心病重,拿不出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爱卿不必如此诚惶,谢家教不出如此有伤教化的子孙。朕是听闻谢卿文画不俗,因缘际会得了这画,突发奇想,心生与爱卿品画的念头。怎么看了画,谢卿不发一言,倒先跪上了。”
“快请起,腿若再伤了可不好治了。朕还要带爱卿去看一出戏哪。”楚煦将谢兰玉抬着胳膊扶起。
谢兰玉跪得膝盖生疼,站起时双腿已麻。听得皇上发话了,他只好拖着腿,跟上去。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整坐巍峨的宫殿便成了个巨大的鼓面,泄洪般倾倒,往下撞击,耳边仅有浩大雨声,听不清皇帝说的什么。
地面积水渐深,湿了谢兰玉的长衫鞋履,乌发也浸透了雨水。若被津伯和长盛看了,肯定是忙不迭送上伞,担心纸做的谢兰玉着凉生病。身边的公公不比自家人体贴,等他浑身都淋透了,才迟迟递上一把伞。瞧他行动不便也不敢再私自做主上前搀扶,只拉下眼角略带不好意思。
谢兰玉面上透出淋了雨的寒意,气血两亏的白脸笑着接过伞。一手撑伞一手提衫,看他动作,时间都慢了好些。
“算了,赶上天不好,就不去看了。”楚煦看着这瘸子单薄的身影走在雨中,风把伞吹得直摆,谢兰玉撑的伞面蓄的雨水,也灌进了湿衣服领口,凉得他打寒战。能拧出水来的湿衣沉沉地贴着腰身,将谢兰玉的腰线也勾得愈加清晰。当下叫人想到的是出水的芙蓉。
楚煦原还要出出气,见到谢兰玉那张脸,又想起他见风倒的羸弱身子,改了主意。
迁怒他人本也不厚道,这会儿他也不想提看戏的事了。谢贤既瞒了谢兰玉的身世,自然希望这桩秘辛随着知情人一齐入土。楚煦找到了宫中知情的老仆,先帝与林如晦之间的事,可比话折子精彩。而这戏少了谢兰玉一起看,不就索然无味了?
一行人折返殿内,楚煦命人叫了抬软轿把谢兰玉送回去。
几日后来的是将谢兰玉调任燕郡的圣旨。
“朝中人才稀缺,又正是用人之际,公子既接了旨,谢相就不要推辞了。惹龙颜不悦,公子还不是得任命前往?”
宣旨的太监见谢兰玉坐在四轮车上,抬起的细腕抵唇一阵咳,抽不出空来。皇上派这样的人去治理燕郡,明摆着耗人精神不说,还是对燕郡早失信心?这不是他该考虑的,精明的老太监婉转地安抚谢贤,“燕郡有侯爷守城,您不必担心公子的安危。”
谢兰玉那日淋了雨着了寒,又走了太远的路,腿一落地就疼,即是不痛走起路也不大爽利。请了大夫看,又找不出毛病,只说旧疾复发,叮嘱他少走路,过段时日再来复诊。府里下人便抬出了四轮木车,谢兰玉于是又开始了脚不沾尘的日子。
谢贤愁眉不展,谢兰玉不在京中当值固然是好事,但燕郡的烂摊子岂是谢兰玉能收拾的。光是照顾好自己就够呛。
谢兰玉看看父亲,教父亲放心的话和承诺说太多,已经不起用了。谢兰玉只好眼神求助谢骁。
谢骁挑了挑眉,耸肩摊手不想说情。又抵不住谢兰玉施压。他也不想谢兰玉冒险,但又清楚他兄长不是贪图功名之人。之前父亲要他辞官,兄长也听进去了。如今不寻法子躲避这差事定有他的考量打算。只要他跟着谢兰玉总不会出事的。
“父亲不必忧心,我向皇上请旨去燕郡,路上一道照应兄长。”谢骁顺手将茶温正好的杯盏递到谢兰玉手上。
“父亲,我只是负责起令的随行文官,不会有性命之忧。等燕郡局势稳定便能回京述职,所需时日应不会太久。若事情办得好,可向圣上讨赏。我也无须想着旁门左道,欺君逃避婚事总是不妥。”
谢贤想的法子也是让谢兰玉称病,听他如此说也只好松口。
四月十三,谢家兄弟二人离京出发去燕郡。做父母的把家中能用上的好东西都叫他们带上,光是谢兰玉一人的行李就塞了足足两辆马车。
谢贤与夫人领着家眷在谢府门前送别兄弟二人。谢贤拉着谢兰玉在门口说话,风韵犹存的妇人则在一旁泪湿眼睫。
二夫人出身名门闺秀,嫁入谢府后又未曾受过难。相夫教子,丈夫和孩子便是生活的全部。谢兰玉与谢骁已能独当一面了,她一遇到孩子们出远门依旧不改哭得不计形象。
“母亲,你莫不是龙王转世吧?我与兄长出个门而已,你怎么又哭上了。”谢骁拿起母亲的巾帕替她抹掉眼泪,半臂将娇小的妇人拢在怀中。
“母亲还不是担心你们,一个两个也不会照顾自己。到了那黄沙漫天的燕地,还不知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回来。”妇人擎着泪光,好容易才被劝好,止住眼泪。缓缓记起,唤身边的丫头从锦盒里拿出两个绣袋,一个交给谢骁。“我去定光寺给你们兄弟求的平安符,带在身上佑平安。”
“母亲为兄长绣的是什么?”谢骁也是想转移母亲的注意,又与母亲说了些俏皮话。看父亲与兄长神情肃然地说完了话,谢骁果不其然没逃过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