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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仁心错用

 

男人见他行姿僵硬,于是故意在他身后一路跟随。“却不知山中有人生得一双邪目又不听山规的。我记得你是这人抢来的大夫?”

见他充耳不闻,一言不发,于是故意在他脚下变个挡脚圆木,不想他竟看不见般踩踏上去,摔得四肢着地,嘴里压着声直喊疼。“……什么东西……若被发现可要遭殃”

这人东张西望确认无人才起身快步离开,神色慌张,不似知晓身后有人跟随模样。

男人努努嘴,又随半会儿终于叹息着消失不见。

细听身后无音,季向秋这才松下口气。不放心地侧身往后瞥,见其空无一影终于宁心休惊。只是不料回头刹那猛见男人面容悬空倒挂,似贴额前,硕大如月,惊得呼吸一紧,脑中空白,嗓干心跳,同时热血涌心,下意识连退两步,踩在石上摔个屁股着地。

男人眼底布满笑意,蹲下身往他眼前凑:“我就知你能见到我”

面容近只三寸,季向秋干笑几声,两手撑地往后倾靠,同时侧脸闪躲他打量的视线。沉默半响终于讪笑道:“你如此花容月貌,如何不入人眼”

男人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宛似受尽夸赞的孩童,惊喜又道:“你当真觉我好看?”双目灼热生光,耀得人眼花缭乱。

季向秋被他看的觉有脸热,于是侧脸忽视他如星明眸。沉声道:“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你倒生了张抹蜜的嘴”,男人笑,手指探入勾住他胸前衣襟,一个用力将他连人带衣拢到身前:“那你怎不看我?”

“怕我日后念念不忘”

“你叫什么”

“我没叫”,季向秋哪里顾得自己说了什么,生怕招引祸端地起身就走。“若被知晓我不守山规,怕是要生责问”

不料男人仍旧跟随:“我是问你如何称呼”

“姓季,季向秋”

“你偷听我们谈话是为何意?”

“是路过撞见。山风急快,不曾听入丝毫”

今夜分明风静虫哑——男人哼笑:“你嘴甜却无诚意,真不知对你该喜该厌”,顿了顿,“我叫百乱”

季向秋一路小心翼翼,哪里敢出声应他。眼见进了房门,当即快速关上,生怕叫人撞见。

只是还未松下口气,不想有人持灯从旁屋走出,敲门轻问:“季大夫方才是去了何处?”

季向秋连忙解开腰带披上外衣,将头发抓乱一番才开门。装有副睡眼惺忪模样地道:“我未有外出才是”

来人神色含冷:“方才睡醒分明瞧见你走回屋中”

季向秋心底一沉:“这……起因实难开口,这位大哥可否替我隐瞒”

“此事有违山规,就算你是初来此地。你为何出屋?”

“并非我有意外出,实是尿急难忍,内乱神急,只得跑去屋外杂草中行……行方便。我虽不是有头有脸却也好面,还望大哥莫将此事张扬”

来人见他面露羞赧,举止扭捏,这才缓下脸色:“我出屋来问也有不妥,此事就当放过你我”

季向秋连忙道谢,目送他回屋后顿觉后背发凉,才知是有惊吓冒汗。此行不知前程,只求小心下能有侥幸生机。

夜间难视,白日倒可寻机察路——打定主意,季向秋理衣要睡,不想背上一重,被人推到榻上用膝压住后背,难以挣动。

“大夫果真满嘴谎言”。男人竟有尾随入屋。

“……今夜是我冒犯偷看你与大王交谈,我给你赔不是”

男人哼笑,颇不在意,同时从后摸他脖颈,另开话题:“你可知此山初九与廿九时不得出屋的原由?”说罢掌心忽然收力握他脖子,只是脸上仍挂平静笑意:“因为这两日我要下山偷食凡人阳寿,若被撞见我便想将他同等吸食殆尽”

季向秋干笑两声,暗道今年确是多生叵测,屡屡受难。也不知遇人不淑还是天要折磨,遇山鬼前虽不顺风顺水却也平安无事,哪似今日惊心动魄,有苦难言。

男人见他不语以为他是不信,于是冷哼一声便要吸他几年阳寿。以往是用掌心在活人脖间运力吸食,如今也不例外,只是刚作法行诀触他寿脉,不想掌间倏然刺痛,宛受火烧,同时竟有蛮力从掌间将他弹开数尺。

抬手惊见掌心红灼,不禁蹙紧眉心,警惕地问:“你究竟何人?”

季向秋不解地翻身看他:“一介平平无奇乡野大夫”

“若真如此怎能伤我”,说着恍然大悟,“你与鬼物厮缠度日?”难怪初见便觉他周身奇妙,原是并非生有视鬼邪目,而是与鬼物厮混后得来邪祟罩体,以致眼如开光,识见非凡。

季向秋不明所以:“何来干系?”

男人以为他装糊涂,思忖番忽有释怀:“也罢,总会要你开口”

季向秋见他转眼消失不见,顿时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

次日晨起,他亲自与夫人熬煮药膳。晚秋是收成之后,一早有人牵马回山,身后食粮多有四车。打听得知是附近村落所供冬货,村中还有数车未运,只待人饱马壮再行一程。

确有听闻久盘某处的山匪会花钱财买通官府,将附近村落圈占自用,收受供奉,可怜村人交赋无宁后又受匪贼欺压,苦不堪言。

山中妇孺少见行医外客,听他所在纷纷求诊问脉,不过多半看病为假,与他闲聊言谈为真。

“大夫,我这平日里心慌得厉害,如何是好?”

季向秋替她把脉后甚是无奈,笑叹道:“无事时可在山间走动,饮食清淡,也可采摘雏菊泡饮。切记不可多想自扰”

“大夫果真厉害,不单一表人才还精明能干。我若能好命嫁与大夫真可谓莫大福气”

季向秋看眼院中其他女妇,个个闻言生笑,低语附和,要他忽觉神愧心羞,连忙借口要顾夫人而匆忙离去。不想反倒叫她们在身后言谈戏笑。

他刚入夫人屋院便见她在院中坐下,见他来到后依旧神情冷漠:“你来此不到一日便叫她们心花怒放”,只是说着忽然面容生恍,似有呢喃:“倒是不多见”

“何为不多见?”季向秋笑问,细思暗道自身也能做趋炎附势之态。只是此人并非体病生恙,若因心冷绪愁,郁思成疾,自然要以言探根,循序引因。“我听人说夫人少有外出,因是为何?”

夫人看他一眼,似知他想地冷笑:“大夫不必与我攀谈,我不需你顾及”

“我受大王所托自该尽心竭力”

“你不忘谁人劫你上山就是”

季向秋一愣,见她面无表情行此嘲弄,虽有不解却也从容一笑:“上山之由并非主要,夫人二人才是”

“季大夫当真医者仁心。怕只怕用错地方”

“何以见得?”

夫人却不应他地起身回屋,只是走至门口忽然僵住,随之身斜靠门,紧捂腹处。侍候的小童见状惊慌失色:“夫人……夫人羊水破了”

今日鬼罗刹与人下山,其他有些地位的多是男子,前后哪般只得依山中妇孺行事。好在侍童早有练习,听讯后纷纷烧水引布,有条不紊。

季向秋见众人里外忙碌,再听屋中喊叫不绝,凄冷可怖,不禁也捏起一把冷汗。如此焦灼过尽两个时辰,日悬西南,不想屋中忽然安静下来。

“这……大嫂可是生出来了”

“哎呀你糊涂,若是生出怎会没有孩童啼哭”

“难不成是死……”

“闭上你的乌鸦嘴。要是夫人和孩子出了差错,我们可要小心身上这层皮肉”

季向秋也不好受。都说女子生产要经四五时辰是为常事,疼痛难忍宛受车裂,别说是夫人这般娇弱女子,就是彪形大汉也要疼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

众人正有疑惑,忽见屋门打开,有一小童哭着跑出:“夫人不好了……夫人,夫人死了”

众人大惊,纷纷喊叫如何是好。有几人要冲入屋中唯接生之人是问,季向秋见状心底一沉,敛容道:“让我看看”

进屋果真见夫人躺在褥间,双目紧闭,两手保持紧抓床沿木框姿势,脸色苍白,侧首垂在枕间,胸前无动,旁侧是跪坐哭泣、惊慌无措的两名女妇。

“大夫……夫人她……夫人……”

季向秋连忙与她把脉,好在虽是微弱却有浮动。

“将针与我”,顿了顿,“去混些糖水来”。说罢分别在她前胸、后肩刺激穴位,同时要女妇不停揉搓手心,最后又在额侧点针,终于见她神聚气生,缓睁双目。

“糖水来了”

“勺底沾上糖水润在夫人唇内”,季向秋见女子疼意又生,狰狞着惊喊不已,于是连忙起身给女妇让位。只是细看后忽生疑惑:“为何你们二人不似熟手?”

一名女妇手忙脚乱,又急又怕:“山中本有产婆,只是前两日因心有忧郁寻了短见。我们只跟她学了半月,接生还是头一遭……大夫,夫人生不下来怎么办,大夫怎么办”。说着竟是怕得哭出来。

夫人疼得将手指抓破,抬眼见他存在竟是不忘冷笑:“不用管我死活,反正未想要他出世……啊……哈啊……”

“实在出不来……怎么办大夫……怎么办……”

季向秋心底一沉:“拿剪刀将阴处剪开,如此可助夫人生产”

女妇一惊:“这……这……我不敢……不敢……”

“大夫你来帮我们吧,若是太久只怕小大王有难,若是小大王有难,我等如何活命。大夫且救救夫人,救救我等”

接生之事只听旁人与书中说起,毕竟多数女子宁要贞洁也不愿于男子手中活命。

季向秋心底又是一沉,思量番只好道声“得罪”。将剪刀烧红剪开阴处,连忙又照她呼吸缓急按律压她腹部助推,同时要女妇不停查看胎至何处。

“大夫我看见头了,看见头了,夫人再用力,再用力”

“脑袋出来了”

“就快好了,夫人再用点力,已是能见到小大王的肩膀”

不觉间过尽一个时辰,屋外众人急得焦头烂额时终于听得一声婴孩哭喊,喜得悬石落下,长叹口气。

“果真是个小大王”

女妇将男婴清洗擦净后卷入小褥,随即抱他至夫人床头。“夫人好福气,等大王回来定是欢喜”

不想她闭着眼不闻不问,引得女妇不知所措。

季向秋:“夫人力竭无神,你将小大王照顾好。你们再去端热水来,我要将夫人伤口理净缝合”

“今日幸亏大夫在,不然我等定是性命难保”

经此一遭却不知是谁性命不保——季向秋暗自苦笑,将织物细针拿与火上烧烤。

不觉间屋中独剩他与夫人。如此倒有孤男寡女之势——思绪正有苦中作乐,忽听床上轻轻一语:“想遂愿来个一尸两命却又不甘因他而死”

季向秋未有听清,刚要细问却见她侧过脸,紧闭双目,好似睡着,只是有清泪自眼落下。

走出屋门才知天际昏暗,四肢酸软,饥饿难耐。见有女妇忙碌饮食,细想番将她拦下,嘱托道:“劳你去寻来当归、川芎、桃仁、黑姜和炙甘草,每次桃仁、甘草和姜各两克,川芎八克,当归十六克,放两碗水大火烧开,煮焖加盖半个时辰后要夫人餐前饮下”

见女妇懵懂含惑,只好叹道:“我写下交与你”

在食房饱腹后仍未听闻鬼罗刹回来声响,犹豫番终于又到夫人房前。白日还好,夜间行事不便,诸多弟兄不好打扰近看,于是风缓树静,颇适静心。

进屋时听女妇言夫人无心用膳,睡过一觉便怀抱初生孩童看至如今。

夫人闻声抬头看他一眼,神情冷漠。沉默半响,见他站在门口不动,于是冷笑道:“来此无用,此处并非邀功之地”

季向秋无奈地笑:“我来确认夫人是否不适”

他并无讨好之意,只是细想一番难免生疑——此女言行冷漠甚有针对,倒不知是因何得罪她。

“不必费心讨好,我不会助你逃去”

“……我只是见夫人心忧积愁,怕夫人愁绪又增”

“医者都如你这般慈悲悯人?”

“我只做分内事,不与旁世他族比较”

“就算我是杀人越货的山匪夫人?”

“于此前夫人只是个女子”

“季大夫”,女子冷哼,话锋突转:“这次就当你最后一次救人吧”

季向秋一愣,正有不解,视线下移忽见她掌心覆在男婴口鼻前,还未全然回神已是下意识将她手抓起,再看却见暖褥中的孩童已是面白无动,气息全无。

夫人冷眼看他,忽然反手抓他腕臂,失声痛哭:“孩子,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屋外女妇闻声进来,正有疑惑,听她出声又泣:“季大夫你为何要趁我睡时害死我这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啊!你怎如此歹毒!”

“夫人!”女妇听闻顿觉大惊,一看果真见出世不过两个时辰的男婴死于褥中,吓得又惊又怕,溃不成声,连番喊人前来。

不多时屋内围满山人,有数个彪汉一把将他扣下,惊慌问因:“夫人,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夫人将孩子抱在怀中,声泪俱下:“方才梦中醒来见他在我床前,再看孩子已经没了呼吸,想是趁我昏睡将孩子……将孩子……”哭得肝肠寸断,溃不成声。

真可谓百口莫辩——季向秋被人抓住肩臂跪在众人面前,脸色泛青,心沉如石。

“你这厮!”有人抓住他衣襟要将他大卸八块,不想忽听门外躁动,原是听闻夫人产下一子后急忙赶回的鬼罗刹。

“大哥,这大夫好狠毒的心,竟将……”

“闭嘴”,鬼罗刹怒容满面,见夫人哭得悲痛欲绝,埋怨他今日外出叫歹人有了空隙,又见初生独子无声无息,顿时更觉悲愤交加,从手中抽出凌寒长刀要将他碎尸万段,尽附食之。

有女妇忙道:“大王,夫人房中不好见血”

“是啊大哥,此贼罪大恶极,只是眼下应先顾及夫人。何不将他关押等候夫人发落”

鬼罗刹细想番只好作罢,引人将他押入牢中,不与丝毫粮水。

有人不满于此,欲有阻拦却听夫人忽然勃然大怒:“你们都给我出去,出去”,旋即又是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鬼罗刹欲留安慰,不想一并被驱赶。

“大哥,夫人是悲痛失心,莫要记在心上”

“韵儿如此理所应当,只是今日下山时听官府来人说有村夫报官,要他们来困山围剿”

男人听罢得意大笑:“这人却不知官府早被我们收买。大哥,后来呢?”

“自然被赶出官府。只是怕这些村夫行事极端,毕竟听闻有新刺史上任,就怕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的就是下职受贿一事”

“他们段不能从大哥查起,那些当官的不会自断生路,附近村人又知我等与官府的关系,段不敢冒险去告”

鬼罗刹点头:“你吩咐弟兄近来少下山行事,若叫上面的大官知晓我等盘踞此处,招来的可是灭顶之灾”

“我等明白。今日大哥本有喜事,不想被那厮……”

“莫在韵儿前提此事”

“……大哥,其实我等一直有个疑问”

“何事?”

“夫人与大哥……可是真心实意?”

鬼罗刹以为是何问题,听罢只道满不在乎:“这么多年同床共枕总归是有情分,何况当年她不过黄毛丫头,兴许早是看淡忘却,不然大可趁我睡熟时与我一刀”

“可毕竟夫人是以为村……”

“此事莫再提及,夫人总不是冷血之人”,鬼罗刹双目含怒地打断他:“明日好生安排小大王,至于那大夫,全听夫人行事”

男人见他往他处去:“大哥不在旁屋住?”

“自有打算”,说着一转头不见踪影。

季向秋被关之处实则是一柴房,旁连灶屋,不时有携烛身影在门上晃动。不知此山匪贼是何讲究,不打不骂,想是静等夫人发令如何割他血肉。

如此被关两日,粮水未进,他饿得可谓四肢酸软,头昏眼花,只以为屋外匪人将他忘却。季向秋看眼屋门,两眼昏花,恍惚间听它响开又合,再看竟见门后放有一碗。

碗中盛有白粥加一糙面馒头,季向秋迟疑地看了又看,耐不住体虚肚空地将它全数吃下。

午间仍有人偷摸送来,季向秋特意等在门后,见有人开锁便出声问:“为何如此?”

是一二八少女。左右环顾见无人偷看这才轻轻应道:“阿娘说你不似坏人。大夫前几日写药方给阿娘治咳嗽,阿娘说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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