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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亲吻

 

第二日属于蒋一木戏份的拍摄倒是格外顺利。开拍之前他已做好应对一切困难的心理准备,却没想被轻拿轻放,恍惚像飘在云间,万分的不真实。

郑商的确是位古怪却又执拗的导演——剧组每一个站在摄像机前的演员,不论是由什么途径签约进组,不管背后到底是有什么关系,全部一视同仁同一标准,每场戏都要达到郑商的标准才给通过,否则就别怪最终成片里的戏份被一刀剪掉。

他的电影是不允许被亵渎的。而标准之所以成为标准,就是要在开始时坚决执行,不管为了能达到这个标准到底要花去多少时间,琢磨返工多少遍,那都是无法绕过的必经之路。如果忌惮这个害怕那个的,从头就放低了标准,那这样的戏就是没必要拍下去的垃圾了。

郑商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出现。他也是总是自信的,甚至带着些自恋的意味——就比如,此刻面前的监控器里正回放着刚刚重拍的戏份,十几秒末的定格画面,蒋一木轮廓鲜明的脸占满了整个画面,眼里是将哭不哭的可怜,面部肌肉牵动起的微表情精准而动人。

郑商很满意自己的调教,也更确认,蒋一木确实是位天赋型的选手,只是一直没遇上过愿意改变他的导演,渐渐被那些廉价粗制滥造的拍摄给磨钝了。

就真是玉也不能埋在沙子堆里。

剧组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拍摄的高强度带来的高压,长久之下会慢慢吞噬掉正常的情绪。

两个人相处久了,不是两看生厌,就是干柴烈火,越燃越旺。蒋一木对郑商自然是不会生出厌恶的,可郑商的情绪,蒋一木自知他的阴晴不定实在难以参透。但显而易见的是,一切也确实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比如郑商会在冷漠的模式化情绪之外,表露出一些难得能看到的,不符合他在外人设的失控。也会做出一些,从前不会出现在私下场合之外的小动作——比如讲戏的时候,郑商会突然盯住蒋一木的眼睛,半天不说一句话,目光里像含着火。又或是拍摄间隙的休息时间里,蒋一木会收到郑商招手示意,跑过去后就被拉着绕到了几盏亮得刺眼的大灯之后,被压在角落的墙上吻了上去,冷不丁实在吓人一跳。

“没事儿,这边是死角,没人会看到。”全组里对地形最熟悉的导演发了话,蒋一木攒着的劲儿也终于松弛了下来,裸露出的皮肤被一双有些冰凉的手抚摸着,唇间的那个吻继续加深。没有距离的亲密只余下喘息,含着情,一点一点地冲击着一直努力隐忍克制的大脑。

郑商从不会向任何人示弱。他不会表露此刻自己突然的发疯,是因为身心俱疲,压力将紧绷的神经已逼至极限。可又不巧赶上咽炎复发被医生朋友叮嘱戒烟,满心的燥郁无处发泄,最后也只能依靠蒋一木解压——牵手接吻拥抱,每一点的肌肤相亲都能将濒临悬崖的他拉回一点。

郑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时变成了这样。

“嗯……”蒋一木呜咽着像一只小动物,郑商将脸又埋在他脖颈间靠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人放开。

“对了,晚上那场戏,我先跟你说说吧。”

郑商的情绪转化如此之快,让蒋一木着实有些摸不到头脑,但还是乖乖回去拿了剧本和笔,搬凳子坐在导演面前,像个认真的小学生。

郑商对工作对感情分裂的像是两种完完全全不同的人。而工作上苛刻的认真和极致的疯狂,也是蒋一木爱上他的初衷与坚持。

电影就是他的命。

工作上的收获也确实对得起他的付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就成为国内新生代导演的中坚力量,既有亮眼的奖项也有不错的票房,在那一圈人里,他绝对是亮眼而少有的。

蒋一木对于郑商的履历也更是如数家珍。如果不是受了男人的影响考取了电影学院走上演艺之路,他大概会是导演郑商全国后援会的会长了。而现在……倒也不是不能潜伏进后援会,只是蒋一木想,万一自己真被扒皮,那可真是史诗级的社会性死亡事件了。

而郑商的成长经历也确实数得上有趣——父母年轻时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教师,后来赶上改革开放的潮流下海创业,亏本过倒闭过,经过无数次的努力与尝试,终于等来了公司的腾飞。公司真正开始赚钱的第二年,郑家的第二个孩子郑业出生。而因为创业时的穷苦与忙碌,父母总怕亏着大儿子,于是对他百般宠溺,提出的任何愿望无不满足。郑商从小也是个独立的性格,对于亲情的缺位并没太觉得难过,他更喜欢探索各种新鲜玩意儿,也不知怎地就迷上了摄影,各种相机买得丝毫不眨眼。

再之后……他完全沉浸于光影的奇妙世界中了,一盒盒的胶卷,各种品牌的相机,古董的新出的,数码的胶片的,罗列在家里的收纳柜中,稍懂行些的人便能读出那其中的不菲价值。而也只有这样的家庭财力才能撑得起这样大的开销,好在学校摄影展上次次的一等奖也没少给父母脸上添光。可对单纯的静止影像的喜爱又戛然而止,郑商又迷上了dv,喜欢每周末架着它跑遍城市的角落去各处拍,回家之后将它们导出修剪,存满了好几箱的带子。

那是郑商每每谈起都会觉得惬意而满足的一段回忆。那样简单而纯粹的热爱,也是他这么些年一直前行的动力。

再后来,填报志愿时郑商选择了电影学院的导演系,没有丝毫犹豫,家里人也并没有反对。进入了大学后,他的成绩一向优异,拍出来的大作业也经常受到老师表扬,一路都可以算得上是顺风顺水。读本科的四年里除了课上要求的作业,郑商也经常到跑各个片场实习跟组,偶尔也拍些有想法的小短片传到网上,为他积攒下了第一批粉丝。

那之后,因为恩师成宇的关系,郑商决定再留在电影学院进修三年。三年后,他的毕业大作《小河》在国内外一众电影节里大放异彩,为他斩获不少荣誉,也让郑商这个名字开始在圈内展露头角。

“小蒋,你今天有朋友来探班,是吧?”

休息区两张沙发并排,蒋一木就坐在赵成的右手边。眼前这场小区大爷大妈们的吵架戏结束后,即将开拍的就是高山高雪父子俩自小区大门走向楼前的一场谈心戏。怎奈现找的群像戏演员们水平参差不齐,一会儿这个出框一会儿那个讲差了台词,本来预计半个小时就能收场的戏,现在看起来一个半小时都没有头。

蒋一木盯着眼前的热闹看得专注,郑商那要发火却极力克制的吃瘪样子滑稽万分,甚至可以说十分可爱。但他自然不敢过分地笑出来,只好抱着剧本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成哥,抱歉,你刚才是问……”本以为一旁的赵成是在默词,可等词说完却发现并不耳熟,蒋一木这才反应过来,赵成原来是在跟自己聊天。

“是问你啊,”拍了拍蒋一木,赵成笑了笑,“反正他们这场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的,跟你聊几句。我记得早上在酒店餐厅见到你特别开心,问你说怎么今天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结果你跟我说是有朋友要来探班。”

“是的啊。”这一番场景回顾倒是搞得蒋一木有点不好意思了,早晨他本来是要跟赵成多聊几句的,结果临时接了个电话,再一转头就看不到人了。

“讲讲。”赵成靠在沙发背上,两手交叉抻了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邛来。”蒋一木说了个名字,“我大学同学,你大概是不认识他的,他没在外面拍过戏,是一个一直坚守,热爱,深耕舞台的好演员。”

“邛来……”就见赵成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半眯上眼若有所思,手指关节敲了敲沙发扶手,“我应该是见过你说的这位朋友。”

“什么时候?”一听赵成竟与邛来见过面,蒋一木的眼睛瞬间都亮了。

“永山戏剧节。我两年前去做过一次评委,他参演的是国内特邀剧目,合作是近几年戏剧圈很有潜力的一位新锐青年导演。我记得票卖得特别好,有朋友没抢到票还问我有没有余的。首演那天我也在,看完很惊艳,很有深度的一个剧,大胆,敢于表达,带着年轻人身上特有的那股劲儿。男主戏份重,演技我印象里很好,结束之后我还找他聊了聊。”

听到赵成夸赞邛来,蒋一木简直比听到自己受夸还要开心。再多聊上两句,蒋一木才了解到,原来赵成年轻时也曾是话剧舞台上的一根柱子。

“我那会儿跟你们现在还是不太一样的,当年是毕业分配进入青年话剧团的。那时候都是有编制的,每年表演系里最优秀的几个同学才能有机会进剧团。开始那几年也有人找我出去拍电视剧,我也尝试过,但出去后并不喜欢那种片场环境。过去的我还是更享受在舞台上直面观众,和他们面对面交流的感觉,那样的体验让我兴奋,我觉得,我大概是一辈子都离不开舞台的……但谁能想到呢,后来遇上改革,剧团改制重组,领导层大换血……”

说到这里,赵成顿住了,冲蒋一木摊开了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再之后,我就出来了。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什么会是永远。当然,我依旧热爱戏剧,隔一段时间也会回去演点什么,就当是充电。舞台其实是个相对单纯的地方,在片场里混久了,你其实会很怀念舞台上的日子。在赚到了一些钱之后,你会想要回去沉淀沉淀,再汲取些力量,即使你曾经想要逃离它。”

蒋一木边听着边止不住地点头,上一代演员大都经历过各种复杂的变动,而大概也是由此,在他们身上也更可见角色人物之复杂。

“成哥,你可能不知道,我之前也是舞台剧演员,不过我演的那些,你肯定没听过……”气氛已然烘托到这儿了,蒋一木忍不住也多聊了两句自己过往的舞台经历。同邛来的先锋话剧不同,蒋一木曾经的两年舞台经历大多是在面对小朋友的儿童剧目上。有朋友还曾“夸赞”他耐得住寂寞坚守舞台,可只有蒋一木自己知道,没有背景的小演员毕业之后为了能养得起自己,留在这座城,并没有权利对工作挑挑拣拣。

“你就演儿童剧……演了两年?”赵成对此显然也颇为惊讶。

“是,不过,其实也演过其他的剧,但很少,我跟那个儿童剧团签了长期合同,主要还是演他们的戏。”蒋一木想了想,接着讲述他的舞台故事。

他其实并不喜欢孩子,儿童剧演多了,渐渐便开始生出厌倦。他厌恶平庸,厌恶一成不变,厌恶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平淡生活……直到某一天,苹果娱乐,也就是他现在经纪公司的创始人徐莉带着儿子去看了场儿童剧,注意到了那天表现亮眼的蒋一木,命运的齿轮由此开启。演出结束后徐莉去后台找寻男孩攀谈,询问他是否有意向签约公司,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展……交谈之后,蒋一木没有犹豫太久便应下了徐莉递来的橄榄枝。

那时候他就在想,自己似乎可以离梦想中的郑商更近一些了。

邛来到得很准时,说两点半到片场,就完全准时地出现了。站在他身后的是甫全,距离他不远不近,显得异常沉默。蒋一木见过甫全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清,而这位新锐导演的人设也始终如一,话很少,烟很多。

面前混乱的群戏终于趋近结束,蒋一木跟邛来还没能正经聊上两句便连忙要赶着去拍戏了,临走前他把人托付给袁明照顾。

作为一名优秀的经纪人,同人聊起来是他绝对的强项,前前后后还没几句,他就跟邛来聊得格外愉快了。邛来这次探班蒋一木也是临时起意,彼时他正跟甫全在他老家采风,一合计这地方距离伊城不远,跟蒋一木又许久未见,不如稍多绕些路来看看老朋友。

“我跟导演说,探班我自己跑一趟就行,你在老家等我。结果他非要跟着一起,我们就一起来了。”说这话时,邛来指了指身后的甫全,小导演只是将嘴抿得更紧了一些,依旧一言不发,“我知道小蒋这次拍的戏特别重要,合作的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导演,这对他而言有很特别的意义,所以我想我一定得探班来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邛来的目光向前方看去,观察着摄像机镜头之后的蒋一木。虽然物理上的距离让邛来无法听不到他们的台词,但他能感受到蒋一木在表演时所带来的能量。他的演技看起来比自己上次探班时更要细腻许多,面部肌肉动作,眼神变化,微小却又精准。

此刻,甫全就坐在邛来身旁的椅子上,正捧着一本书,在嘈杂的,人声鼎沸的片场里就像是个异类。袁明看了眼甫全,他原本是想同他们两位一起聊一聊的,但他更懂识人,明显不是一路的,硬聊起来更是尴尬。还好这个邛来倒是个正常人,看起来善良又健谈,他跟蒋一木是大学同学,住同一宿舍的上下铺,于是袁明的话题自然就带到了他们的学生时代。还在校园的时候,蒋一木和邛来都不算是班里最亮眼的学生,也没有好运气同经纪公司签约,可那时候邛来幸运地碰到了甫全,出演了他的第一部舞台作品。再后来,他们一拍即合,便紧紧被绑定在了一起。

“你其实条件也挺好,有兴趣来我们公司试试不?”袁明语气轻松,玩笑般地发出邀约,邛来笑笑,坚定地摇了摇头。

“多谢了,可我对舞台之外的工作好像真没什么兴趣。”邛来拒绝得直接,他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

袁明揉了揉脸,这样的回答倒好像也在意料之中:“你这样的,也挺少见。”

“我就是轴……再加上性格里一点并没有用的傲气罢了。”

“那也没什么不好。祝福你可以一直在舞台上发光发亮,有所成就。”邛来坦坦荡荡,袁明送出祝福时也是怀着一颗真心,虽然这个圈子里大多是场面话。

不远处摄像机后正在拍摄的这场戏还算顺利,虽然郑商一张接近死寂般的冷脸常让人惧怕,但早已习惯导演工作节奏的蒋一木知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会对他少一些不必要的畏惧。

这场正在拍摄的戏中只有高山高雪两个角色,讲的是父子争吵之后的故事。一段冷战之后,父亲高山先向儿子低头道了歉,而后又强项拉着儿子出去散步谈心。可看似聊开了的一场对话,其实在结束之后,双方依旧各怀心思。回家的路上,高山热情地计划着周末要带儿子去吃点好的,高雪敷衍地应了下来,脑袋里却一直在想别的事情。

这段戏于蒋一木来说并不算难,开拍前郑商跟他讲了两个关键词——“定”与“飘”,而连拍三条之后,蒋一木自信自己的诠释应该没有偏离。对手戏演员赵成脸上的表情依旧轻松,可转头看向郑商,那板正的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蒋一木也不知道自己这拍的第三条到底过了没有,站在那里耐心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郑商比了个手势。他跟着便也笑笑,弯下腰,锤了锤背,松了一口气。可这气还没能完整地松出去,就又见郑商冲他勾了勾手,那是他们俩私底下的一种默契,意思是让他过去。蒋一木自然一刻也不敢耽误,忐忑着,连忙小跑着来到了郑商身边。

“导演你找我……”不管片场之外两人究竟有怎么样深层次的关系,片场里的阶级永远是明明白白,蒋一木微微鞠了一躬,开口问道。

“拍戏就好好拍戏,别天天把一些无关人叫到片场。”就见郑商一张脸拉得老长,嘴里像在嚼着口香糖,囫囵着不太明晰。

“啊?”蒋一木下意识反问了一声,接着又慢声嘀咕,那可不是无关的人,他可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

“朋友?跟我这个电影有关系吗?你这是占用了剧组的工作时间。你跟那个人关系有多好跟我无关,我不需要你的解释,你也没必要跟我说那么多。”

话钻进了耳朵,将蒋一木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子火气又掀了起来,郑商这又是在找什么茬!他呼了呼胸口,尽量抻平自己的情绪,同郑商耐心再多说两句。

“导演,今天拍摄挺顺利的,我也没有因为朋友来探班而影响自己的工作状态。我自认对待工作一直都很认真,从来都耐心听您指导配合拍摄,我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蒋一木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鼻子抽了抽,嘴巴气鼓鼓。

郑商抬眼上下打量了他半天,努力压制着嘴角呼之欲出的表情,挥了挥手,让他先回去了。

“小郑刚才跟你说什么呢?”回到休息区后,蒋一木迎来了赵成的关心,一旁的邛来冲他咧了咧嘴,表情是同情加无奈。

“也没什么,就让我好好拍戏。”郑商这莫名其妙的发疯让蒋一木吐槽都不知从何下嘴。

“他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蒋一木点了点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把邛来介绍给赵成认识。可等多问了两句才知道,刚才他们两人已在他回来之前深聊了起来,甚至都对两年前永山戏剧节的见面留有记忆。他们已经互相添加了微信好友,赵成还表示下次话剧再演一定会去看,虽然这可能只是客套话。

刚才那场戏拍完之后,大概再过半个小时还有另一场,再之后蒋一木今日的拍摄任务就彻底结束了。邛来本打算晚上就走,可经过蒋一木一番动情的劝说,最终还是把离开的时间改到了第二天。

“反正我都帮你们订好酒店了,这两天天气不好走夜路也怪危险的,不如明天再出发。”蒋一木细致地将一切都想到了,邛来如果再跟他客气就显得也太生疏了,“对了,要不你们先回酒店休息吧,我等拍完了回去再碰头你。”

又想到郑商刚才的没事找事,蒋一木默默盘算,自己的下一场戏大概并不好拍。

“我这是来探班的,哪儿有探班的先溜回酒店,留着别的一个人在片场的道理,你快别啰嗦了。”

蒋一木想了想,邛来说的也确实有理,便也没再提这事了。老友见面,无论间隔的空白有多大,他们聊上一两句便又回到了从前的熟络。蒋一木许久没体会过这般的惬意与轻松了,时间也一起过得极快,好像刚没坐下多久,就又轮到自己的戏份了。

蒋一木再次回归灯光之下,休息区的袁明已然累了,半天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靠在椅背上开始打瞌睡。邛来和甫全头挨着头凑在一起,低声探讨着这次采风时迸发出的创作新想法,甫全怀中的笔记本已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邛来拿过来看了几眼,虽然字迹潦草,但他认得一清二楚。那其中大多是一些不连贯的词语,可邛来完全明白甫全到底想说什么。

“那我们明天再回去?既然你还有些地方没想明白。”邛来盯着甫全的眼睛建议道。

“嗯。”

“要吃点什么吗?中午你晕车什么都没吃。”

“不用。”

“那好吧。”

既然甫全真不饿,邛来也没必要跟他多客气,他抬起头正准备看看蒋一木这场戏进度如何,就正对上那位郑导扫过来的眼神。当即他感到了极大的厌恶,因为那目光并不友善,甚至很有些尖锐。

邛来只觉得莫名其妙,他知道有些电影导演派头大优越感强,但怎么也不至于对外面的人都抱有如此敌意。

邛来不自觉地也呈现出了一种防御的姿态,而他是毫无意识的,如果不是甫全按了按他的肩,他大概完全察觉不到。

“怎么了?”甫全问。

“没……突然想到了一些其他事。”

“嗯?”

“说出来没什么意思。对了,你剧本大纲这个月底必须写完,要不后面排练的时间肯定得被大幅度压缩了,我可不想临上台剩半个月玩了命的排,可太累了。我知道你是有拖延症,从来也没真误过工作,但你还是得往前赶赶,给我留出点空间。”

甫全抿了抿嘴,似乎本来是有些话要反驳,最后全汇成了一个“好”字。

他们就像是亲密的战友,每一个舞台作品不仅仅是甫全的心血,更有邛来在耐心帮他搭建,他们无法离开彼此。

今天的收工时间比蒋一木预想中的要晚了半个小时。当然,剧组每日更新的通告单也就起到了个仅供参考的作用,实际结束时间可谓是各不相同,但好在今天倒也没有太晚。

袁明租下的车刚好能再坐下邛来和甫全,司机是刚过来交班的夜班师傅,打着哈欠,还是平稳地将车开回了酒店。北方的深秋五六点钟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太阳下了山后,普通的夹克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甚至还会有些冷,蒋一木在车上找了件外套给身着单薄一件的邛来披上,一旁的甫全看着他们全程动作,却双唇紧闭,没有多余的一声言语。

蒋一木订了家酒店附近的家常菜馆来招待老友,这店看起来装潢平平但味道上乘,剧组的人都是这里的常客。提前点好的菜单让一行人刚落座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而饭桌上聊天的主力自然还是蒋一木同邛来,如今他们虽身处不同的舞台,但吐槽奇葩永远都是最能引起各方共鸣的有力话题。

“再大的剧组也少不了草台,我上个戏那组,投资可真一点不小,导演说出去也是有名头的,可还是先后被两个灯光师摆了一道,开始那个临时说接了其他项目来不了,后面接替的不接受加班天天按时上工按时下工,多一点的活也不干。”说起这事,蒋一木现在想想也觉得讽刺,灯光师背着设备下班了,留下导演站在那儿各种不文明用语一句接一句,却也丝毫改不不了拍摄无法推进的事实。

“估计是钱没给到位。”邛来想了想认真评价道。

“那倒是。虽然这剧号称是大投资,但最后真落在拍摄上的钱好像真不多,我后来还听说摄影催债的事情。”

“这不就对了。你们这些影视剧都是大投资,钱再少也比我们的要多。就说他排的上一个剧也是缺灯光,最后只能加钱摇人,这拿出来的钱还是从我工资里扣的。我一个月一个月的,净贴钱上班了,最后算下来,真到我手上的也没有几个子儿。”说这话时,邛来露出些许幽怨的表情看向身边人,男人依旧寡言,抿了抿嘴,有些尴尬地笑笑。

“你们搞艺术的,毕竟还是不一样。”

“是,穷的很不一样,”说完这话,邛来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但他倒并不是抱怨,“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这种状态的,可能我天生就是受虐狂。”

“你从来都是不一样的。”说实话,蒋一木其实很羡慕他。

他们散着步回到了酒店,蒋一木帮邛来和甫全订了两间房间,可还是在人即将进房间前,将朋友拉进了自己屋子。

“再多聊会儿,总觉得好像还有话跟你没说完。”蒋一木伸手一拉,邛来倒也丝滑地进了旁边的屋子,关上门之前,邛来跟甫全挥了挥手。

“你还记得以前还住宿舍那会儿吗,咱们几个晚上天天开夜谈会到一两点,我现在都想不明白,怎么真就有那么多话聊。”关上门,蒋一木搓了搓手,将外套脱下挂在墙后的衣架上,顺手也拽下了邛来身上那件挂了上去。

“其实好几回,我不是光听你们聊不发言……我是真的睡着了,可大家好像也没发现。”邛来默默回复道。

“真的假的?那你的睡眠倒是怪好的。”这情况倒是蒋一木第一次听。

“白天排练那么辛苦,我其实是挺佩服你们,精力还那么旺盛。我一沾床就感觉脑子不会转了,再多一会儿就完全睡死过去了。”

“有时候话题一起……就控制不住了。”

酒店房间里聊天续摊,蒋一木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葡萄酒,给自己和邛来各倒了一杯。蒋一木从来都没有什么好酒量,不过半杯下了肚,脸颊就开始变得一片红彤彤,邛来倒是比他看上去要正常多了。可无论清醒与否,房间大门突然被人刷卡推开,都实实在在将屋内两人吓了一跳。

“谁?”蒋一木的疑问刚喊出口,就见门后冒出了郑商一张冷冰冰的脸。几双眼睛对视了一刻,郑商没多说话,立刻将门又关上了。

“那是……导演吗?什么情况?”邛来后知后觉,刚才那张冒然出现的脸让他一下对不上名字。可在冷静过来后,他即刻想明白不速之客到底是谁。而这确实是人生中一次很特别的体验,谁能想到好好呆在酒店房间,还能遇到陌生人破门而入!

“是……他,他大概是走错了吧。”虽然理论上是“受害者”,但这事搞得蒋一木也很尴尬,如若不是之前自己给了他进出房间的权利,也不至于丢人到老友面前。

可郑商到底是什么个意思?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走错?明明下午拍戏的时候已经知道有朋友过来探班,那晚上一定是没有时间陪他的,郑商怎么会开错了房门?

任蒋一木想破了脑袋,始终都没想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原本热闹的气氛变作尴尬,沉默弥漫,安静许久后,蒋一木才找到另外的话题继续聊了下去。他多问了问邛来的工作,关于他最近和导演在排什么剧目,之后是否会在戏剧节首演。而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请邛来一定记得给自己留一张票。

老友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你现在的工作,算是跟甫全绑定了吗?好像也很少见你再接外面的戏了?”蒋一木关心着,如果总跟同样的人合作,他想自己大概是会厌倦的,即使那是郑商。

邛来却摇了摇头:“不算绑定吧,今年有个他的三部曲计划,演他的戏比较多。外面的戏也接,毕竟还得赚钱,要不日子过不下去了。”

“你赚的钱都贴给甫全做戏了。”

“也没贴多少。”邛来有些尴尬笑笑。

“好吧,好吧。”蒋一木知道,面对这样轴的邛来,自己确实是一点也劝不动的。他们都有各自的命运,就好像自己在面对郑商时失去的自我。

邛来刚走的几天蒋一木总提不上劲儿,好在繁忙的拍摄工作让他没有那个心思矫情。可剧组上下每天加班加点地追赶进度,依旧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尽管郑商一直努力去压时间,但终究还是绕不过自己对于品控的执着与龟毛。在好几场戏的反复打磨与重拍之后,《高山》的整体进度还是被拖延了半个月,这也直接导致蒋一木的的跳江戏比原计划迟了许久。

东北小城已由深秋入了冬。当南方人民还在享受秋日的清爽时,《高山》剧组的演员们已经开始在等戏时披上大衣御寒了。

即使先前存有再多的担心,拍摄的日子终究还是会到来。蒋一木其实倒没有那么矫情,毕竟他也是位有基本素养的演员,前期在各个剧组跑龙套时也吃了不少苦,眼下,心情甚至还有些激动。

可郑商全然就不是一个想法,开拍的前几天像是个碎碎念的老母亲一样一直提醒蒋一木防寒,甚至还给他塞了几个暖宝宝,搞的男孩实在是哭笑不得。

但真正身处江边,初冬的冷风刮过,郑商倒也没那么多话了。全身心投入拍摄之中,他冷着脸在监视器后注视着镜头里的每一个细节——高雪与高山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几经周折终于被父亲找到,也只好又安分地回去继续上课。而高山也做了妥协,同意暂时不将女友带回家影响高雪学习,父子俩的关系就此表面缓和,实际暗流涌动无比尴尬。家里暂时安静了下来,可高雪却发现自己的心其实根本静不下来,之前压在他心底很久的问题又浮现了上来,他还是很想找到亲生母亲,虽然高山很久前就告诉他母亲早已改嫁远走他乡了。

于是,趁着高山外出的一天,高雪偷拿了高山特别宝贝的盒子,想要找人不着痕迹地开锁,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他小心将盒子放在袋子里包着出了门,却没想,还没走多远就遇上凶恶的抢劫犯,高雪当然不能把这宝贝拱手送人,于是他使了一计假动作拔腿就跑,却不想那人直接掏出了刀追。高雪吓得不行,一路跑到了江边。

今天要拍的就是高雪被追至江边的部分,这是属于蒋一木绝对的重头戏。

这场戏主要分为三个阶段,高雪被人拿着刀子追杀逃跑,高雪无处可躲跳入河中,高雪在河中挣扎,即将奄奄一息之际终于被路人发现,跳下将他救起。

第一部分对蒋一木没什么难度,这么一个多月与剧组的磨合,他已经完全适应剧组的节奏了,自己可从郑商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总共重复拍了三遍追逐的戏份,就见郑商在监控器后比了个“ok”的手势,满意地站起来示意这条通过。

而之后入江的部分就明显复杂多了。剧组首先需要做一些调度准备,蒋一木就站在一边活动着身体,同时在脑中复习着剧本。郑商远远看着他,但倒也没再走近。

他相信蒋一木。

水里的戏份最折磨人,一次能过自然是最好的,但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抱歉,加油。”这是临开拍前郑商跟蒋一木说的话,男孩没品出那句“抱歉”到底意为何,可还是立刻投入了角色之中,慌乱却又果断地跳入江中。

但江水的冰冷还是超出了蒋一木的预计,入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这条太过差劲,百分百要重拍。而从水里钻出去上了岸,披上工作人员提前准备好的袍子喝了一口热姜汤,蒋一木瞄向郑商,果然一切如他所料。

“得再拍一次,这个不行,差得比较远。”

蒋一木点了点头,嘴唇被冻的发白,入水那一刻的凉使他整个身体瞬间扭曲,头脑发懵,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这显然距离达标线还很远。

郑商也没再多说,招呼蒋一木去吹干头发换衣服——因为是重拍的关系,所有的状态当然是要重新归档到半个小时前,于是又是一阵忙碌。蒋一木终于又清清爽爽地出来了,脸上还带着笑,又走到了郑商面前。

男人又将戏给他再讲了一遍——高雪被人拿着刀子追着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惊恐而害怕的,他一边望着旁边的江水,一边在脑中思考着自己的出路。这江他儿时常与高山一起来游泳,对水还是熟悉的,四周一片寂静也无人来帮忙……想了想,高雪带着自信果断跳进了江水里。

入水后在江中游了两下立刻窜出了三米远,高雪扭过头看那人还站在岸边犹豫不决,脸上立即乐开了花,打着腿游向了更远处。

第二次开拍前,蒋一木更有了些信心。恐惧来源于未知,而既然有了一次经验,即使失败也能学到不少。

待从水里再探出头看向郑商,男人冲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蒋一木倒也不恼,傻傻乐着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爬上岸照例先裹上毯子,郑商没让他先去换衣服,拉着人在监控器前将刚才拍到的重复给蒋一木又播了一遍,拿着手上的分镜图找着刚才的不足——进入水面的肢体动作还有些僵硬,转过头看的表情得意劲儿还差了些。整体思路是对的,只是细节还需要再抠抠。

蒋一木边听边点头,湿漉漉的衣服被冷风吹着将寒冷的感触无限放大,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打着寒颤,脑子倒是无比清醒。

等到了第三回拍,蒋一木更自信了些,只是郑商对细节抠得紧,看下来还是不满意,旁边的工作人员看着都有些心疼了。好在这场的入水情节可以过了,就是那个回头看上岸边的镜头还需再来一次,相对就简单一些了。

衣服不用再换,蒋一木听了郑商的话又下了水,将情节又认真演了一遍。等听到“cut”他心里就有底了,上来后郑商就站在岸边,递了条毯子,嘴上的“过了”二字是蒋一木今天听到的最开心的话。刚披上毯子郑商就直接拥抱了他,这样的肢体接触让蒋一木着实是有些没料到。

虽然这次完全是无比正经的鼓励罢了。

“别把你衣服弄湿了……”拥抱的时候蒋一木小心嘟囔了一句。

郑商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回了句“我愿意”。

他确实很喜欢此刻的蒋一木,坚韧热骄傲着,像一颗刚被打磨出光亮的小小钻石。

蒋一木的这场戏最终赶在了下午五点前结束,换完衣服后他先回酒店了,晚上郑商还有两场大戏要拍,蒋一木也没机会跟他再多聊两句。

这天剧组收工是夜晚九点半钟,倒是比预计的要提前一些,灯光和摄像喊着时间尚早不如一起去吃夜宵,郑商则直接拒绝了。他心里还惦念着蒋一木,不知他此刻状态如何,男孩裹在毯子里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一直在郑商心里反复播放,像是有只手一直在揪着自己的心。郑商没有什么施虐的变态心理,一切都源自拍戏时专注的六亲不认,可转过头跳出戏之外,倒是真的开始心疼了。

回到酒店后郑商直奔蒋一木的房间,此刻男孩正坐在床上看电视,状态与前几日无异,郑商这才放心了下来。

“吃晚饭了吗?”郑商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想了想回答:“不饿。”

“你减肥啊?”

“没有。”蒋一木答。话音刚落就见郑商的手就伸到了他的腰上,捏了捏才放开。

“你太瘦了,还是要吃一些的,我点点儿吧,等会儿让服务员送上来,你喜欢吃什么?”

蒋一木乖乖作答没多推辞,就听郑商跟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很快,订好的餐就送了上来。他们坐在桌边面对面的位置上,男孩时不时瞄着郑商,自己又偷摸傻笑。

“看什么呢?”

“没有,就是看看。”蒋一木假装严肃。但梦想成真这种事,在脑子里想想就好,说出来真的有点羞耻。

“你今天表现很棒。”

郑商突然转了个话题,蒋一木不明所以,半梦半醒之间接受了一顿夸耀,听得人晕头转向,甚至忍不住怀疑他口中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能吃苦,理解力强,有天赋,情商高……

蒋一木满脸脸红。

酒足饭饱,气氛也刚刚好,蒋一木顺手将餐盘收到了一边,郑商的手也再次摸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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