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欢
“荆城双柳树,萱草簇陵舟。”
秦相柳眼泪几乎要倾眶而出。宣柳自小喜欢自己书刻竹简,在俞国,纸张早已是常物,宣柳却偏偏喜欢把买来的纸书再刻成书简。这样的运刀走势,一横一竖都是他熟悉的样子。
“荆城”是他们自小生长的地方,“陵舟”是荆城送葬的船队。“荆城双柳树”,该是指他们两个,“萱草”是单指宣柳他自己。
“荆城双柳树,萱草簇陵舟”,再念一遍,他仰头看天,心下悲伤,却不能表现出来。他独行夙鹿雪山,在玉环翠里日夜煎熬,与鬼铃算计感情,最后得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他兜着海龙骨粉se的叶子在栈道上慢慢的挪,看似十分悠闲的样子,却有些叶子从兜起衣摆垂下的一角洒落下来。他没有发现,他走过的地方,一地粉红。
他顺着栈道慢慢的走,果然在不远处看到有刻字:
“疾风骏马,三月春花。”
“疾风骏马”是“快”,“三月春花”是“桃”。
秦相柳兜在怀里的叶子终是落了一地。
他顺势靠着山壁坐在栈道上,峡谷上空,天光一线。与他被推下来时看到的那一线天光并没有区别。他到现在都没有明白那人为什么要推他下来。是为了救他,还是为了杀他?他一直觉得这地方不寻常,一直觉得推他的人就在身边,以至于思虑过度寝食难安。但,在此地一年多,他并没有被怎样,鬼铃对他下药,也只是为了留他在这个峡谷里。
但宣柳的确是si在这个地方。
萱草簇陵舟……
——疾风骏马,三月春花。
快逃,可他能往哪逃?他下定决心独自进山,不就是为了找到宣柳。活要见人,就算si了,他也要把他尸t带回去。
没有找到宣柳,他怎么能逃!
下定决心,他再次兜起衣摆捋叶子入怀,顺着栈道一个方向慢慢的挪。又上了一层,就又见栏杆上被刻了字:
“高处不胜寒,明月偏照人睡后;花影婆娑处,焚香告仙子。”
于是他没有再向上去。转身顺栈道向下,一路顺手折了许多海龙骨枯si的细枝,与叶子一起兜在怀里慢慢到了谷底。在栏杆尽头又发现有刻痕,却也只有两个字,是宣柳的名字。旁边还有刻刀反复点在一处的痕迹,是宣柳与人闲聊时的习惯动作。
宣柳来到这里之后,并不是一开始就觉得有危险的,或许是这里的某个姑娘让他心情愉快,与她凭栏赏花时他刻出自己名字给她看。气氛融洽处他随手将手中刻刀反复点在一处。
秦相柳隐隐觉得后背发寒。明明都是些柔弱娇俏的nv子……谁相信脂香粉软后暗藏杀机。而且,无缘故她们为何杀人。
他在峡谷底部的山洞口内侧点燃了抱下来的树枝,又将叶子都盖了上去,刚还窜的旺的火苗被盖住,一gu浓烟飘出山洞,淡进峡谷里海龙骨似是桃花的香气中,一时间香气越发香甜腻人,秦相柳r0u了r0u额角,突然有些想睡。
他走出洞x抬头望,本来清明的峡谷拢在一片粉红烟霞里。他又r0u了r0u额角,感觉困意难挡,随手在山壁上揪下几颗颜se鲜yan的草果丢进口中咀嚼。攀上栈道,一直到他和鬼铃的住处。鬼铃酣睡正甜,他坐在榻边伸手抚她脸颊。
鬼铃侧躺着,就算是睡着后手还护在小腹。秦相柳盯着她手很久,慢慢跪下去双手包住她手抵在自己唇角。
“阿铃……”
最终话没出口,他总觉得这不会是永别。或许他的猜测都是错的,鬼铃睡醒后,他还要带她去俞国。这一刻他终于承认,什么都可以算计,单单感情不能拿来算计,算来算去,最终会把自己算进去。
“高处不胜寒,明月偏照人睡后。”现在,人都睡了,这高处到底有什么,他一定要看的。
秦相柳站在栈道最高一层唯有的一个崖洞外,这个洞口很大,不像下面住人的那些山洞洞口窄小,光线充足,山洞里面就显得十分敞亮,站在外面一眼看进去,可以看到里面三壁上被凿了很多壁洞,密密层层堆着书简。正对着洞口的洞壁还装了木门,似乎是间隔室。
他在栈道栏杆上仔细寻找,没有见到刻字。深x1口气后秦相柳径直走向木门,砸开门上的锁,一把向内推了开。隔室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桌椅,没有床榻,也没有书简,更没有尸t。只是门的对面又有一扇门,秦相柳走过去推开,又是一个空空的石室,又是一道门。这样连续推开八扇门后,又是石室,又是一扇门,秦相柳以为第九扇门后还会是石室还会有一扇门,却不想门后紧邻着悬崖,他险些就因为开门时过于用力栽下去,栽进悬崖下层叠的尸t中……
秦相柳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息——这些,都是什么!
他没有想着再去把门拉好关住,他转身就走,一直走到栈道上,才顺着洞口坐了下去。
他离si亡竟然这么近,只有一步的距离,他险些就摔下悬崖,变成下面层叠的尸t中的一个。低头的时候,却见到铺就栈道的木料上有字,他挪开腿见是:
“进左见左,三上三下,左四右三。”
又见字迹潦草的划痕:“误将妖府作仙g0ng”后面字越发潦草划痕浅淡看不清了,只勉强分辨出“兄”,“有”,“杀”,“幼子”等字。
秦相柳心下悲痛不能自已,泪痕sh了两颊。他在进门左壁上拿下一个壁洞里的书简,摊开所有,就见其中一个书简里卷了一只巾帕,包了一撮头发,巾帕上有图,看着像是什么地方的地形图,巾帕上有字:“若兄来时弟尸骨无存,还望带此发回乡以慰父母。”
秦相柳将巾帕发束揣进怀里。摊开那卷书简来看。是一卷《雪神祭》,并没有什么特别,像所有颂神歌一样极尽溢美之词赞美夙鹿雪神。他对这样的东西没有兴趣,正准备丢开,却好像看到许多人名。拿起细看才发现颂神歌只有七片木简,之后十几片木简上全是人名。更让他心惊的是最后一片木简上写着“献于夙鹿雪神”。他忙将拿出的所有书简摊平,其中一卷书简半卷空简,“秦宣柳”三字赫然在上。
山外来的男人,只是她们延续子嗣的工具。怀上孩子后,人就没有用处了,就会被毒杀祭祀神明。他终于懂她们为什么被叫“蛛nv”,懂了这里为什么没有男人。她们也并不像鬼铃说的那样卑微不得不用身t和别的族群换去粮食,或许一开始是,只是后来时候,她们身为夙鹿雪山所有族群的母族,被所有族群供奉。要不要为哪个族群生孩子都是她们自愿。
秦相柳回到鬼铃住处的时候,峡谷里绯se的烟霞还没有散尽,鬼铃还没有醒来。
他拧了冷水帕子给她擦脸,抱她起身时只觉得心里发苦。他ai怜的捏她脸颊:“阿铃,醒来了。”
鬼铃眼睛发涩,头脑昏沉,整个人都觉得没有力气。她只是微微转了下头,将脸埋进他x口。
秦相柳笑笑,将她脸扶正:
“阿铃,别睡了。你见过秦宣柳吗?”话音刚落就感觉怀里鬼铃身t绷紧,不过也只一瞬。
他语气宠溺的再问:“阿铃见过吧?你知道他哪里去了吗。”
鬼铃豁然睁眼,却发现全身无力,抬头看到秦相柳笑的温柔宠溺,轻轻摇头:
“宣柳,他带着族长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大概已经回家了。我……喜欢过他,不过他已经离开了。”说着眼泪沾sh了睫毛,在秦相柳看来还是那样美,像朵带露的花儿。她声音糯软,困到极点的样子:“你说要带我去俞国的……”
秦相柳吻她脸颊,小声安慰:“困了就睡吧。睡醒就好了。阿铃醒了,我带阿铃去俞国。”
峡谷里烟se未散,秦相柳在栈道上缓慢的挪步,一直到谷底里,用怀里的树枝又燃起一堆火。
“海龙骨”,取自海龙骨树枝。无毒,气味甜香,常做香料用,安神助眠有奇效。微量用,多则昏沉不醒。
“花神”,海龙骨树花,无毒,花香与桃花极相似。
“仙g0ng”,海龙骨树叶。无毒,微有桃花香气。晾g可充枕,微有安神之效。
三者同用有大毒。
明明妖窟魔x,偏作瑶池仙g0ng。明明背靠数百尸t,却撒娇扮痴作天真无邪模样。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放任世上!
十一
夙鹿雪山,凛风过野带起呼哨。嚣张的宣誓着寒冬无情。
他眼上绑着黑se细纱的带子,拽过披风紧紧裹住身t,一脚深一脚浅小心的向山下挪动。大概是被冻得腿麻,他脚下一滑,跌坐到雪地上顺坡向下滑去。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攀住路过的树g才勉强停住。
这时,悄悄跟着他的人才看清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看上去也就两三岁的样子,受惊的紧紧抱着他将脸藏在他怀里。
领头的挥手带着人退了回去。夙鹿雪山王君律法难行,却自有自己生存之道。任何时候,不得杀害妇nv幼童,否则雪神发怒,山上日子更是艰难。
“娘亲一会就来。
见到他们停止不再向山下下滑,他怀里的娃娃伸手捏他脸。
“嗯,娘亲一会就来。”小娃娃说一句他就回他一句。
“跟着伯伯,娘亲一会就来。”
“嗯,刀刀跟着伯伯,娘亲一会就来。”
说着他眼泪就顺腮而下,sh了小娃娃的手。
他点燃了海龙骨,毒杀了鬼铃,她们在梦里从此一睡不醒。
鬼铃,他其实也是ai她的。他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是真是假,他却似乎真的习惯了她。
他有不舍,可知道真相后哪里还能回去。他和她,回不去了。
他抱着一捧海龙骨,辩着宣柳留下的地图向蛛nv长老们居住的峡谷走,刚到谷口就看到一个nv人满身鲜血抱着刀刀走出来。她看到他明显一愣,不确定的叫了一声:“宣柳?”
还没等他应声她就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哭。
“怎么会是他,他si了,怎么会是他!”
她怀里的娃娃也跟着哭着叫娘亲。秦相柳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反应。他从来愚笨,遇上这样突发的事情就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把刀刀塞进他怀里,又转身去取了衣服给他。送他出谷的路上嘱托他一定好好照顾刀刀。
秦相柳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默默点头。
这个nv人,就是蛛nv一族的族长。是和宣柳在栈道栏杆上刻名字聊天的人,是宣柳孩子的母亲,是亲手杀si宣柳的人,也是推他落下玉环翠的人。
刀刀是宣柳的孩子。他不禁想起鬼铃在睡着后还护着小腹的手,一时间苦痛难忍。抱着刀刀往山下去,再也不想理这个nv人。
“兄长!宣柳的si!我是被长老b迫!你一定好好照顾刀刀!带他去俞国,再不要给他提起我!”
秦相柳抱着刀刀头没有回头。刀刀也只是安静的伸手回抱着他。这孩子与他娘也不亲,被他抱在怀里看都没有看蛛nv一眼。只要有人抱着他就好,不羁是被谁抱着。
原来刀刀只是没有看他娘亲,蛛nv对他说的话,他都记着。离开玉环翠两天后刀刀再说出来,秦相柳只能紧紧抱住他而已。
下山的路总b上山轻松,秦相柳在山脚抬头仰望夙鹿雪山时,雪山一片银白,看着神圣庄严,美丽像是一块巨大整玉。
他抱着刀刀转身大步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会再回来了。夙鹿雪山给他的,他都记着,永远记着。
舜国边城鸿安郡,小福客栈里,媃姵接过他怀里的孩子,对他温柔一笑说:
“回来啦!”什么都没有再说,什么都没有再问。就算他这次一去近两年,她依旧像他们在家时他去朋友家喝酒回来一样,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对他温柔一笑说:“回来啦!”
于是他对她说:“我回来了。”
他站在旁边看她逗刀刀玩,突然觉得现在这样的平静,更像是场梦。
——————《莽雪之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