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节
华英朝茅茨堂瞅了一眼,那本是裴明淮的书斋,里面还亮着灯。“这吴大人,他知不知道……”
裴明淮瞪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华英便不说下去了。“好,那你也别太晚。”
见华英走了,裴明淮端了那碗药进去。却见吴震正在案前,掌了灯看他写的一幅字,忙上前去一把抢了过来,道,“看什么看!”
吴震见他就着烛火便烧了,笑道:“你放在这里,我就看了,想着瞒人的东西也不会放在此处。”
“我这书斋向来不让人进来,若非因为苏连,你也别想来。”裴明淮朝隔壁屋子那扇云母屏风望了一眼,道,“阿苏怎样了?”
吴震道:“还好没伤到要害,虽然剧毒,但总有灵药。嗯,太子举荐给皇上的那位大夫真是不错。”
“不错归不错,也小心些好。”裴明淮把那药碗搁在案上,道,“你一定着意,这药是华英亲自抓来煎的。”
吴震看向裴明淮,笑道:“你这么担心,宁可这么显眼让苏连住你家里,到底在怕什么?”
裴明淮不语,吴震走开两步,看着那匾道:“嗯,茅茨堂。你是要我夸你这地儿名字好呢,还是不好?”
裴明淮坐了下来,吴震见他神色有些倦意,便道:“皇上这时候宣你进宫,有事?啊,若是不能说就别说了,我好奇心虽大,但不该听的便不听!”
“……有什么不能说。”裴明淮缓缓道,“明日朝上那还不是人人都知道了。秦益两州叛乱突起,却是当地氐羌与坞壁宗主勾结,且是四方呼应。明儿且看看,皇上想派谁去吧,怕这一回不是那么容易平定的。六镇屯的兵,如今那是绝不敢动的。”
吴震问道:“你想去?”
“不想。”裴明淮道,“平定叛乱只是早晚的事,谁去都一样。如今要紧的是朝中,我实在不知道,是谁把这消息走漏出去的。皇上已有意要九宫会从此消失,但众宗主却抢在之前动手,若说没内应我都不信。”
吴震道:“这一回是九宫会作乱了?这九宫会跟天鬼倒是像商量好了一样,你一来我一去的!”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天鬼想必暂时不会再有大动作了。”
吴震奇道:“为什么?”
“你那时候已经走了,没听到皇上的旨意。”裴明淮道,“皇上已经晋了沮渠夫人为昭仪,这摆明了就是告诉太子,并非你一个人能继承皇位,齐郡王也可以。启节的事,太子是真惹恼皇上了。我以前就说过,这是个死局,无解的死局,太子不管如何做都解不开这个局。皇上如今下了这么一步棋,天鬼也需要时间去想一想怎么破。”
吴震眼望那被风吹得作响的碧色窗纱,低声道:“我虽走了,但后来的事也听说了。……皇上对尉昭仪也未免太绝情,毕竟二十多年的夫妻。”
“皇上倒是没想杀她。”裴明淮道,“我倒也奇怪着,尉昭仪为什么要自杀?皇上顾及景风,不会杀她的。而且,这整件事,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尉昭仪招认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虽然似乎说得通,但……但我看她虽然也不会全无心机,但也不是个狠毒的人。更何况,尉氏与她荣辱一体,她这么做真是傻到了十分。”
此时窗户又被风给吹开了,虽已是四月间,夜里的风却透凉,吹得二人都是一个寒噤。吴震忙去把窗关了,口里道:“你既如此说,那你是不是有所怀疑了?”
烛台上那支烛点完了,屋子里一下子便暗了下来,只有那扇半透明的云母屏风,在暗里幽幽地发着亮。吴震本要去再点一支蜡烛,裴明淮却摆摆手止住了,道:“今天晚上,其实在尉府发生了不少古怪的事。最奇怪的一件就是——祝青宁为什么要突然现身?他明知道皇上来了,禁卫众多,而且高手不少,光是一个薛无忧他就未必能敌得过,他那时候现身作什么?”
吴震叹道:“你发现了。”
裴明淮道:“是你提醒我的。你说内堂的众女眷都去窗边看外面的热闹了,自然了,闹成这样,谁不去看。若不是如此,要在内堂杀尉眷,简直是绝无可能,一群女子坐着无事,东看西看,杀人不被看见倒是奇了。若是在外堂杀他,更无可能,禁卫到处都是。”
吴震道:“所以,祝青宁不惜冒险现身,就是为了引开众人的视线,让人有机会杀尉眷。可尉眷与他素无来往,大概认都不认识,他这是为什么?”
裴明淮叹息一声,道:“只能是应人所请。”
吴震道:“谁?”
裴明淮道:“当时在尉府的,只有一个人,能让祝青宁做这样的事。”
本章知识点
献文帝拓跋弘身世之谜
献文帝弘的身世问题毫无疑问是历史之谜,在学术界也是长年争论的焦点,因为确实疑点很多。有人怀疑是献文帝是谋反的永昌王仁(太武帝侄子)的王妃李氏与文成帝所生,《魏书》中有这么一段记载,简直是段艳情故事。
《魏书·卷十三·皇后列传》:文成元皇后李氏,梁国蒙县人,顿丘王峻之妹也。后之生也,有异于常,父方叔恒言此女当大贵。及长,姿质美丽。世祖南征,永昌王仁出寿春,军至后宅,因得后。及仁镇长安,遇事诛,后与其家人送平城宫。高宗登白楼望见,美之,谓左右曰:≈ot;此妇人佳乎?≈ot;左右咸曰≈ot;然≈ot;。乃下台,后得幸于斋库中,遂有娠。常太后后问后,后云:≈ot;为帝所幸,仍有娠。≈ot;时守库者亦私书壁记之,别加验问,皆相符同。及生显祖,拜贵人。太安二年,太后令依故事,令后具条记在南兄弟及引所结宗兄洪之,悉以付托。临诀,每一称兄弟,辄拊胸恸泣,遂薨。后谥曰元皇后,葬金陵,配飨太庙。
学术界对此有两种不同的意见。其一,记载是实,常太后判定结果没问题,献文帝就是文成帝的儿子。其二,这段记载欲盖弥彰,献文帝的身世有问题。
按《魏书·帝纪·卷五》记载,永昌王仁死的时间是七月,献文帝出生时间是次年七月,如果《魏书》记载为实,那么献文帝的血统就没问题。但是学术界还有一种说法:永昌王伏诛是在长安,从长安走到平城一路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所以更可怕的这种意见就是献文帝甚至都不是永昌王的儿子!
不过,有力的一个证据是:不管是常太后还是文成帝本人,最终认定献文帝为太子,按理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推测到这里,又来了一个悖论。
献文帝不是出生在平城皇宫,而是出生在阴山(迁洛之前,北魏皇帝都是出生在平城宫)。献文帝的出生时间史载是七月,这时候,文成帝也很“凑巧”在阴山,六月去的,八月回京。学术界一种说法就是,文成帝是怕常太后暗害李氏,才不远千里带她至阴山生子。这个不合理,因为北魏前中期的“子贵母死”制度,让这个说法缺乏根据。常太后没有任何理由暗害李氏,此时文成帝无子,非常着急要个太子(拓跋氏早期的兄终弟及制阴影一直盘踞,代代皇帝为了传位于子都费尽心思,文成帝为解此厄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早立太子),常太后可以在李氏生子后光明正大处死她(事实上也是这么做的),根本没有任何必要暗害李氏。如果按这个思路推测下去,就算献文帝非文成帝亲子,但文成帝本人是一定知情的,只是为了自己皇位稳固而行的权宜之计。可悖论同时又来了,文成帝不可能长期容忍一个非亲子的太子,他儿子不少,待政权稳定后另立就成了,献文帝即位时才十二岁,根本不可能培植起东宫势力。可文成帝到驾崩为止,十多年都没有这样的举措,也绝对不合理。
所以,在献文帝弘的身世问题上,矛盾重重,疑点重重,学术界讨论多年,仍然因为缺乏资料佐证,无法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能得出倒见鬼了!)。包括献文帝的禅位和暴崩,都是北魏历史谜案,而且对北魏政治格局影响深远,因为直接牵涉到的就是孝文帝和冯太后。《魏书》中《天象志》直言献文帝被冯太后毒杀,持怀疑态度,因为《天象志》明确散失过由后人所补,献文帝本纪里面只说暴崩,比较谨慎。而且,献文帝用兵次数多、成效大,这说明他对军队是有控制力的,以北魏的情况实在很难想像后宫能掌握凌驾于皇帝之上的禁中兵权,也很难想像献文帝如果被冯太后所害,北魏宗室勋贵(这是一股极强的势力)能够全部闭口不言,也不为皇位动心。看看北魏历代帝王交接的时候谋反了多少王?杀了多少?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北魏一朝皇帝有孩子的时间,大致是正常的,但偏偏景穆太子(文成帝之父,太武帝之子,未即位便被杀,史称其忧惧而亡),文成帝,献文帝这三位有孩子的年龄实在是惊世骇俗。景穆太子是十二岁,而且从这个时候到他死二十四岁的时候,他有十二个儿子还不算女儿,史称景穆十二王。文成帝是十三岁有献文帝弘。献文帝弘是十四岁有孝文帝宏。因此,讨论古代男性在十二三岁是否有生育能力也成了研究北魏历史必不可少的话题。但比较奇怪的是景穆太子之前和献文帝之后的诸皇帝生子时间都是相当正常的,比如太武帝和道武帝忙着四处打仗,有长子时的年纪都超出了二十岁;孝文帝有长子的时间是十七岁,他是天天在宫里待着的,合理。
换而言之,让人不可解的就是景穆太子,文成帝,献文帝这三代生子的年龄问题,如果说是拓跋家族的基因问题,那为什么之前之后的皇帝都正常得很?偏偏这三位的交接过程也是《魏书》最含糊的,历来史家都重视献文帝暴亡的事件,疑为冯太后鸩杀,可文成帝之死更莫名其妙,二十六岁暴崩,没有史料给予任何一点解释,文成帝皇后冯氏在之前没有任何作为,史书没有她当了十多年皇后的一点记录,偏就在这时候横空出世,突然独揽大权与乙浑一同摄政,最后一直到了文明太后的地位——《魏书》这一段,一定省略了很多东西,或者魏收本来也不清楚或者不能写,毕竟他是北齐人,《魏书》又是在北齐皇帝授意下所撰,本就不可能完全客观。近年来出土的一些北魏墓志,已经证明了《魏书》里面不曾记录的相当重要的人和事不是一般的多。
我个人的观点,在景穆文成献文孝文这几朝间,应该是部分东西被掩盖或者修改了,现在的史料自相矛盾和不解的地方都太多,估计还是宫闱之秘,不能宣之于人。好像是在这期间有一段时间被刻意压缩掉了,而截掉了就会出现三帝的生子年龄问题。
这段时期可能是在献文帝以太上皇身份执政的延兴年间(本来献文禅位这个事也属于历史谜团,问题重重,殊不可解)一直到太和初年。以著名的宋绍祖墓为例,此人在太和元年下葬,无墓志仅有砖志,由此我们知道这个人是幽州刺史,敦煌公,无生平记载。敦煌向来是北魏战略重地,延兴年间因为与柔然的摩擦屡见于史,看宋绍祖的墓葬情况绝不草率,不可能是获罪而死而被隐匿的情况,却仍然于史无载?即便他的敦煌公可能是北魏特有的“假爵”现象(这一点仍然持怀疑态度,因为宋绍祖的墓修得实在气派,其规格在整个平城时代发掘的墓葬仅次于琅琊王司马金龙),但无论如何幽州刺史是“假”不了的。承明元年到太和元年正好是献文帝与孝文帝二朝交接时期,有理由怀疑宋绍祖也是处于这个时间段而消失于史书的一个人,机缘巧合墓被完整发掘,否则我们决不会知道历史上有他,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的还有多少?
历史总归是历史,已经消失在时间里面。当你去研究的时候,会陷进历史的漩涡里面,越挖掘便越着迷。
只是,永远得不到答案。
尉府连着折腾了数日,因文帝有话,尉眷在东堂发丧,便也送过去了。人都散了,突然间便静了下来,下人也累得筋疲力尽,各自去歇息,一下子这尉府死寂一片,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了。西河公主陪着景风公主一道走了,景风公主那院子自也没了人,灯都熄了。偌大一个尉府,虽到处都还挂着素白灯笼,却只能是更添寂寥之意。
京兆王本想留下来,但这晚实在劳神太多,身子不适,终于也回府了。上谷公主站在她那个独院门口,她这院子又与景风的大不相同,景风院中都是阔朗大树,哪怕是盛夏也荫凉得很。上谷公主院中种了海棠、玉兰、牡丹、桂花,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只是今夜风声大作,吹得花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地作响,开了的花也落了一地。
上谷公主沿着花径一路进去,刚走到山石旁边,忽见到地上躺着一个人。灯笼光照下,看得清那是个中年男子,一张脸瘦得吓人,看样子是公府里面的舍人令史之属。这人显是已经死了,咽喉上有一点血痕。上谷公主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走进了旁边的水榭。
尉府本无这么大的水池,是自尉眷尚上谷公主后专门修的,又引了活水过来。这水榭全用竹子搭成,窗前垂着的全是细竹编的帘子,间或垂了几串玻璃珠子。此时莲叶已盛,风吹了淡淡莲香过来,清逸无比。只听得几声琴音自水榭里响起,响了几下却又停了。上谷公主掀了竹帘,刚走进水榭,却又停住了。
窗前的细竹帘卷起了一半,隐隐透了些水榭下挂着的灯笼的光进来,看得见榻上的琴几之前坐着一人。那人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拂过,却又不是在弹,只是偶尔滑过几个音罢了。
上谷公主站了片刻,缓缓走了过去。只听她声音清柔,娇如莺啼,道:“我把灯点上,成不成?这么暗,你能看清楚我,我却看不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