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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兴波1

 

“我先前以为你上次夜闯候鹿山庄,是因为当初天汇堂带头讨伐时,俞家庄也在其中。”季知遥看向俞元。

“可是现在来看,”他轻轻眯起眼,抖了抖聚到剑尖的血,抬手指向俞元,“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我不清楚陈一啸特意让人放出‘移花接木丸’的消息,是为了引谁过来。但好像……有别的小鱼上钩了。”

“对吗?”季知遥轻声问道。

俞元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沉默良久才咬牙回道:“季珉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犯下的罪桩桩件件都铁证如山,长孙堂主没有冤枉他。”

“嗯,自然,”季知遥回道,“我滥杀的人也不少,你要不要现在就为民除害?”

他说罢,剑又往前推进几分,握着剑柄的手轻轻一松,挽了半个剑花,剑柄被他虚握着垂了下去,递到俞元跟前。

俞元一怔,猛地抬眼看向季知遥,被吓得后退一步,又紧紧抿唇,一言不发地偏过头去。

“不想杀?”季知遥轻笑一声,“也不想说?那我先说。”

说罢,他将剑放下,走到一旁靠着墙盘腿而坐,余光落在俞元身上,缓缓道:“三十年前,花宫以活人为药,修习‘移花接木’的邪功。事情败露后,被天汇堂带头讨伐。时至今日,这件事却销声匿迹,已经不为人所知许多年。”

他看着神情复杂的俞元,继续道:“当初讨伐魔教花宫时,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门派都参与了。候鹿山庄是,俞家庄也是。你觉得那些追杀你们的人,是昔日的魔教余孽前来报复,而这个新冒出来的莲花门,就是那些魔教余孽重建的第二个花宫。”

“俞元,你不是为药方而来,对吗?”

“当然不是,”俞元闻言皱眉,几乎是毫不犹豫反问道,“我要那种伤天害理的东西做什么?”

“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把莲花门的人除而后快,对吗?”季知遥又问。

俞元被问得一愣,不是被戳穿的慌乱,而是被这句话给吓到了。

他几番眨眼,话到嘴边又迟疑许久,才颤声反问道:“你……你是想杀了他们吗?”

季知遥观察着俞元脸上几次变化的神情,忽而冷笑出声:“他们杀人偿命,不应该么?”

“可、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江湖不就是你来我往地争个快意恩仇吗,”季知遥说着,拾剑起身,走到俞元面前,将剑架到他颈侧,低声接道,“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看你不爽杀了你。”

俞元一动不动地站着,定定看着季知遥上挑的眼睛,窥探不出多少情绪。他回道:“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现在要拿回去也可以。”

季知遥看着眼前这人认真且又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顿感无趣地撤下剑转身走开。

他背身冷冷道:“我早说过,我们两清了。”

俞元抿嘴回道:“我知道,我……”

他话音刚起,还来不及说出后半句话,就被视线中季知遥腰后那道伤口给引去了全部的注意。

那个“我”在半路变了音,语气一顿,转变得急切起来:“你什么时候受伤的?”

此话一出,季知遥下意识便伸手想去挡住伤口,却是为时已晚。

他刚转过身,便看见俞元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隔了一步之遥时又顿住脚步,对上视线后就尴尬地偏过头去了。

俞元用余光又看了一眼,抿嘴问道:“是…之前与那个人打斗的时候吗?”

季知遥平静回道:“他砍我一刀,我要他一命,也不算亏。”

“伤口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会……”

“我知道。”季知遥打断道。

话音刚落,季知遥就侧身走去前面的石桌,翻了翻那堆杂乱的草药,许久后勉强挑出几株。

然后他又将之前被人抢来抢去的药方拾起,铺平在桌上,对上面的血迹视若无睹地将那几株草药放了上去,而后拿着木棍就开始研磨。

片刻后,季知遥拿着磨好的草药,手在腰间迟疑之时,便听见俞元忍不住开口道:“我……我来帮你。”

察觉到手上东西多了另一股力量后,季知遥便松开手,头也不回地淡淡回道:“好。”

得到这句回应后,俞元便一边拿着草药,一边手嘴同用地从衣摆上撕下一条长长的破布,裹着草药敷在了那个血肉外翻的伤口上。

因伤口有些撕裂得厉害,稀疏的草药根本无法完全盖住,俞元低头捣弄许久,正纠结出一头大汗之时,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季知遥平静的询问。

“好了么?”

他闻言一怔,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半夜出来偷油的贼鼠,莫名地心虚害臊起来。直到季知遥第二声询问之后才开口回道:“药……太少了。”

“就这样,没有了。”

季知遥说着,便丝毫不给机会地双手伸来接过了俞元手里的布条,在腰上缠一圈后潦草地打了结,然后起身看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俞元,轻声道:“多谢。”

俞元闻声抬头,顿了顿回道:“没事。”

说完之后两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季知遥不说话,俞元又不敢说话。他眼神飘忽不定地看了许久,几次略过季知遥腰间那条有些滑稽的“腰带”,终于忍不住开口接上了之前的话。

“其实……当初俞家庄在名义上并没有参与围剿花宫。”

季知遥听后,终于转过身看向俞元,追问道:“什么意思?”

“当时整个俞家庄里,只有我娘去了。也不是特意去的,而是……正好碰上了,”他顿了顿,接道,“并且我娘从未透露过她是俞家庄的人。”

俞元话音刚落,季知遥便接着说道:“所以从‘名义’上来说,俞家庄并没有参与三十年前的那件事。”

“那为什么你还要来莲花门?”他又皱眉反问道。

“因为……我爹…曾是花宫的弟子。”

季知遥听后尚未做出什么反应来,只是沉默一阵,而后忽然笑了一声。

“魔教花宫销声匿迹快三十年,怎么如今随手一抓就是个昔日的魔教余孽。”

陈一啸是,齐子骞的娘叶碧云也是,现在连俞家庄的现任庄主也成了魔教余孽。

季知遥笑声还未落音,便听见俞元又补充道:“不是的,我爹早在事发之前就离开花宫了。而且……后来的那些‘魔教余孽’,根本就不是花宫的弟子。”

“因为……花宫当时满门被屠,没有活口。而后来被称作‘魔教余孽’的人,其实是……”

“是被救出来的,花宫养的‘药人’。”

那时本应该是最无辜的一群人,他们熬过了花宫惨无人道的折磨,最后却又被扣上了魔教余孽的帽子,死在了当初把他们从魔窟中救出来的那群人手里。

原来此间快意疏狂的江湖,容不下的不仅仅是那些所谓的邪魔外道。

季知遥听后垂眸静静看着前方,并没有多问什么。

他只是跟着轻声念道:“所以陈一啸也是花宫的‘药人’。”

俞元沉默着点了点头。

季知遥微微眯眼,皮笑肉不笑地又补充道:“那这么说,也算冤有头债有主了。”

俞元立刻反驳道:“那也不能因为自己有冤,而去滥杀无辜。莲花门的那些‘药人’,那些孩子,也是无辜的。”

季知遥应着“哦”了一声:“那你想怎样呢?”

俞元眨了眨眼,不解道:“什么……怎样?”

“怎样处置莲花门的人。”

“我?”他在季知遥的注视下,缓缓抬手指了指自己,“这……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没想处置他们。”

季知遥静静看着俞元手忙脚乱的样子,嘈杂之中忽然听见了几声响动,便抬手止住了俞元的动作,扭头看向了那道一动不动的石门。

下一秒,一顿一顿的脚步声便从寂静的环境中漏了出来,逐渐清晰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靠拢。

片刻后,那扇沉重的石门终于再次缓缓开启。

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血迹与脚印等打斗痕迹,腐尸的恶臭之中还混杂着颇为新鲜的血味儿,痕迹一路延伸到了里面的牢房之中,没入暗影中没了踪迹。

而在石门开启之后,站在门前的陈一啸便瞬间被季知遥和俞元拿着刀一前一后架住了脖子。

他面露诧异,着实没想到这里还能留有活口,却并没有惊慌,反而仍旧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惊奇道:“你们竟然还活着。”

季知遥手中的剑往前推了一分,生锈的剑刃深深压在那截干枯的脖颈上,他正欲开口问话,却猛地怔住了。

他们被关在这里许久,虽说暗室处在地下,温度较于外面偏低,可今年开春有些晚,即便是春末了,白日里还常常透着寒气,正午也不见热得多少。

但是石门打开之时,却迎面扑来一股极浓的热气。

季知遥抬头看向那道石阶,见地道口已被陈一啸关上,当即暗道一声“不好”,朝着俞元甩了一句“看好他”,便匆匆走着石阶上去了。

越靠近地面,那股热气便越盛,季知遥紧紧抿唇,在地道口两侧的石壁上摸索一阵后才找到开关。

打开之后,头顶瞬间猛地撩过一撮火苗,堪堪略过他的发顶划了过去。

季知遥擦掉额间冒出的那层热汗,转身朝着俞元喊道:“出来。”

正板着脸架着陈一啸的俞元听后,便一边看着陈一啸,一边抬脚准备带着此人走过去,却不想才动身就突然被一把拽住。

陈一啸依旧笑着,那笑容如今看来却阴恻恻的,让人不敢直视。

他问:“小兄弟,你既然不吃‘移花接木丸’,又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呢?”

“我……”

俞元张嘴正想说什么,却被不知何时回来的季知遥拽开了。

只见季知遥冷眼扫了过来,二话不说地砍向陈一啸,刀刃又在即将落下来时顿住,刹那间,他又抬起另一只空手砍向了陈一啸的颈侧。

然后又在俞元还来不及反应时,将陈一啸甩在了俞元的背上,转过身边走边说:“别磨蹭,快点。”

俞元赶忙“哦”了一声,背着昏迷的陈一啸跟了上去,走到口处才反应过来外面起了火,惊呼道:“怎么回事?”

季知遥走在前面,忽然转过身来扒掉了陈一啸的外衣,连带着自己身上的也脱了。

他将衣服铺开扔出去盖去了周围,勉强止住了一点火势,然后便扭头看了看俞元一眼,又喊了句“快走”。

两人走出暗道后才发现,这间屋子已经烧得半塌,门口处的房梁与门架都跌落了下来,熊熊火声噼啪响着,疯狂舞动敲击着他们的耳膜。身边也没了退路,几乎已被封死。

季知遥低头扫视了一圈,看见旁边突兀地立着一个暗红色的砂罐,忍不住低头去看了一眼,然后便瞧见了十分恶心的一幕。

那里面躺着数百只数不清的白色小虫尸体,各个米粒般大小密集地挤着,砂罐之中没有水,干涸尽了,只有内壁还挂着几道红色的丝状物,像是干透的血迹。

万幸的是这些恶心虫子已经死了,若是它们在眼前一齐蠕动、翻滚……季知遥咬牙呼了口气,忍住了脑中即将出现的画面。

俞元背着陈一啸走了几步,又被火势逼了回来,视线转了一圈,见季知遥一直站着不动,只能出声道:“走不出去了,我们还是回暗道里吧。把地道口封死,等火烧完了再走。”

季知遥头也不回道:“你回去,好好看着陈一啸。别让他跑了,更别让他死了。”

俞元皱眉:“那你呢?”

季知遥这才抬头看向他,五官不似之前那样冷硬了,神情柔和了些,甚至有了几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我要出去。”

俞元闻言,一把拦下想往大火里冲的季知遥,吼道:“你疯了?这么大的火出不去的。”

季知遥望向门口,语气并无太大起伏:“这里离门不算远,出得去。”

出得去,却肯定会被烧掉一层皮。

“你等等!”

俞元死死抓住季知遥的手,用力往回拽着,却依然止不住季知遥往前走的步子。

拉扯之间,他也看见了那只砂罐,看见了那里面密集的小虫尸体,忽然愣神了一下。

这一愣神,再眨眼,季知遥便已挣开他走了两步出去,再往前就是被塌落房梁挡住的去路。

俞元慌张伸手,失声喊道:“阿遥,你快回来!”

也许是这句久违的称呼喊得太过自然,季知遥果真回头看了俞元一眼。

那双浅色的眸子本来平静无波,此刻在熊熊大火的映照之下忽然沸腾起来,火光照在季知遥的眼中,依然看不出多少情绪。

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停顿多久,就又转身转身往前走了。

周遭陆续落下挡路的木梁桌椅,他举剑劈开一条路,火须从他肩头滚过,烧焦了衣摆,那抹消瘦的身影瞬间被大火吞噬了进去。

俞元背上还躺着一个人,他早已大火烤得满头大汗,后背湿了一大片。在周遭火势疯狂的炙烤之下,太阳穴突突地疼着,有些精神恍惚。

可看见季知遥在乱舞的大火中忽然被淹没又时隐时现的身影,他心中忍不住慌乱起来,背着陈一啸就也跟着走了过去。

好在外屋的火并未像他们想象中烧的那么大,起火处应该是在里屋,所以暗道附近才烧得那么厉害。

走出去后,透过门口隐隐可见外面天色已晚,院子里也烧了起来。

俞元不由得思考起外面的火势又是如何,抬头间便看见季知遥已经站在了门口,半只脚踏了出去,侧身站在似是在等他。

他赶忙抬脚跟上前去,快到的时候,头顶忽然砸下一截烧的正旺的木梁,只感到一阵灼烧之气袭来,来不及反应之时,便看见季知遥过来替他挡了这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拉着他赶快走了出去。

终于逃出那间火屋到了院中空旷地带后,俞元将背上的陈一啸放下去一旁,想要伸手去拉过季知遥看看伤势,伸到一半的手忽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挡了回来。

他抬头一看,才发现本应该在候鹿山庄参与武林大会的齐长老竟然回来了,还将一旁有些站不稳的季知遥给拽进怀里,神色阴沉地看着他。

俞元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模糊地吐了几个字:“你……什…”

齐子骞低头瞥了一眼还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陈一啸,然后转头看起季知遥右肩上的伤。

他拨开那层被烧焦的衣服,只见那片伤口处已经被烧得鲜艳粉红,透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贴身的衣物被紧紧粘黏在上面,碰也不敢碰。

季知遥对着齐子骞低声道了句“没事”,然后扭头看向一旁的俞元,对上了他有些无措的视线。

见俞元几番张了张嘴又抿上,季知遥便开口道:“我又救了你一次。”

俞元点头接道:“是…是……你又救了我一次。”

季知遥平静出声:“那你便帮我一件事。”

俞元一怔,问:“……什么事?”

“你现在带着陈一啸离开莲花门,随你去哪儿。不要被人找到,更要保住他的性命,”季知遥抬眼看向俞元,“七日之后,你带上陈一啸,来当初那座山里找我。”

“能办到么?”他轻声道。

俞元沉默许久,视线几次对上季知遥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成拳,沉声回道:“好。”

季知遥听后朝他露出浅浅一笑:“多谢了。”

然后他便拉上一旁脸色阴鸷的齐子骞,转身走了。

“莲花门四处都烧了起来,不宜久留,你也赶快离开吧。”

俞元最后只是在月夜的满天火星里,听见了这句轻飘飘的告别。

夜色正浓,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可今夜却又不太安稳。

前去候鹿山庄的路途中,齐子骞一声不吭地将季知遥身上的几处伤处理好了,然后又一声不吭地带着人赶路,从头到尾除了必要的话以外,什么也没说。

季知遥平常本就话少,也跟着沉默起来,甚至不见得有什么拘谨,满脸淡然地与明显生气的齐子骞一起赶着路。

直到入了临江,离候鹿山庄不过十几里远,眼看着就快到了的时候,齐子骞才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地突然开口道:“遥遥当时不用替他挡那一下。”

他心急如焚地解决掉身边的麻烦,不顾一切千里迢迢赶到莲花门,看见那满门大火时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结果却刚好撞见了季知遥赶去替俞元挡下那截砸下的木梁一幕。

如何不气。

季知遥轻“嗯”一声,一样目不斜视淡淡回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齐子骞听后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攥紧了手,扣着季知遥的五指,死死不放。

赶到候鹿山庄后,季知遥才清楚直观地感受到了这次麻烦如何之大。

饶是他早就想到,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那百名莲花门弟子,会同暗室里那几个人一样到处发疯砍人,互相残杀。

尽管他早就看惯了血腥场面……

也被一袭黑衣的韩修伫立在血流成河的尸堆上的样子吓住了。

那张已长开了眉眼的俊阔脸庞上的表情麻木,浑身都是温热的血与伤口,让人分不清是人是鬼,仿佛发疯的不是别人,而是尸堆里活着的青年。

韩修闻声抽出剑,半张脸被喷涌的热血染红,他扭头看向赶来的季知遥,咧嘴一笑,轻声喊道。

“知遥哥哥。”

“我没让你失望,把候鹿山庄守住了。”

还没到候鹿山庄时,季知遥就远远看见正有人从大门跑出来。

背后血流了一地,那人疯疯癫癫踩着一地的血印,看也没看走过来的季知遥与齐子骞两人一眼,仓皇逃窜着消失在了幽暗的夜色中,不见踪迹。

而朱红的大门之后,半掩的门缝中还依稀能够窥见有人正在打斗。

季知遥见状皱起眉头,一步也不停地进了门,踩着一地的血迹,躲开那些互相残杀的人群,穿过数道桥池走廊,才终于到了候鹿山庄的正堂门口。

正赶上天光破晓,头顶天空露出灰蒙蒙的光线,却还未出太阳。

而韩修站在正堂前的阔院中,周身躺着一圈又一圈的尸体,他抽出插在最后一人胸口上的剑,浑身是血地看向门外的季知遥,咧嘴一笑。

在红与白的唇齿之间,无声无息又缓慢地从他嘴角溢出一道鲜艳夺目的血,悄然滚去下颌。

韩修眼底泛着红光,近乎疯狂地深深望着季知遥,一字一顿喊道:“知遥哥哥,我没让你失望。我把候鹿山庄守住了。”

他每吐出一个字,血便又添一道,不受控制地从他雪白的齿间挤出,沿着嘴角猖狂流下。

季知遥毫不犹豫地闪身跑过去,接过韩修手中落下的剑,同时双臂圈住了韩修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抬手覆上那双死死攥在他臂上的手,隔着湿滑的血液紧紧相握,轻声应道:“嗯,我看到了。”

韩修听后就靠在季知遥身上暂时昏死了过去,季知遥这才抬起刚刚抱住韩修的手,只见掌心之上沾满了浓稠的血,已分不清到底是其他人的还是韩修的。

他一个人正抱得有些吃力,刚想抬头看看齐子骞在做什么,便看见齐子骞已然到了他跟前,伸手把韩修接了过去。

季知遥环顾一周,看向角落的一道小门,扬头道:“走那边,去书房。”

这场突如其来又荒谬至极的残杀在他们赶来时就已接近尾声,此刻来去的路上四处都横躺着尸体,放眼望去竟然没有看见任何活人。

季知遥看着候鹿山庄现在血腥又凄冷的清晨光景,冷声问道:“天汇堂的人也走了?”

死的人大多都是莲花门的弟子,还有一部分应当是曾经来莲花门求过药的,再有的便是没能从这场残杀中逃出来,被无辜卷入的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其他人。

“走了,”齐子骞回道,“动乱刚开始的时候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死伤了一批人。然后就都陆续撤走了。”

虽说为他们准备了可供休憩的厢房,但身居他处,总是不能尽情安心的,说着光明磊落,却各个都心怀戒备,自有去处。

再者这场动乱与他们无关,瞧着那些人极尽癫狂见人就砍的模样,自然是能先脱身就先脱身。

待到这场闹剧结束,他们再好整以暇地上门来抓着候鹿山庄兴师问罪便好。

除了逃不掉的,就只有韩修还这样不死不休地待到现在。

季知遥低头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韩修,转身接过齐子骞递来的水和伤药,开始为韩修清理伤口。

齐子骞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季知遥点点头,扭头道:“要是有活口就留着。”

“是吃过药的就不用了,”他顿了顿,接道,“你小心点。”

齐子骞闻言笑着“嗯”了一声,俯身在季知遥被冻得没有温度的脸上亲了亲,又递了一只面具过去。

季知遥接过那张触感柔软的人皮面具,抬眼看向齐子骞,见他说道:“若是有人来了就戴上。”

见季知遥点头后,他便不再做留,转身走了出去。

季知遥这才又转身看向韩修。

他们正待在书房中的那间里屋,几个月前季知遥还与韩修在这里数日温存,现在却是韩修一个人半死不活地躺在了上面。

他起身脱掉韩修的衣服,看着韩修前胸后背布满的新鲜伤口,忍不住抽了口气。

撕掉粘黏在伤口处的衣物后,伤口的血肉炸裂开来,往外翻着粉白的嫩肉,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着血。

季知遥只能先将药撒上去止住血,再用水擦去韩修身上粘着的血,轻车熟路地将韩修浑身的伤口处理好再包扎了,然后就坐在一旁垂眸看着。

他看了许久,直到看见韩修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渐渐回温,外面不知何时已天光大亮。

再然后便是日头渐渐西斜,无声无息地又入了夜,韩修昏睡了一整天。

中途齐子骞回来过,简单说了说外面的情况,又带了些药和吃食。见季知遥脸上已露了疲惫之色,轻声道:“他命大,遥遥不用担心。去歇一歇吧。”

季知遥缓缓摇着头,回了句“我没事”,就又看着韩修发起了神。

以往经常受伤的是他,而韩修才是每次为他上药的那个人。

莲花门百余名弟子,还混杂着其他门派中的人,韩修是怎么一刀一刀杀过去的,季知遥想不出来。

曾经季珉还在时,候鹿山庄还勉强有人可用,虽然落魄,却也不失最基本的颜面。

季珉死后,韩修上任,就开始彻底走了无法挽回的下坡路。

从今天就能看出来,韩修甚至没有任何心腹,也没有一个可用的人跟在身边。以一敌百地杀了几个时辰,从夜幕初降,到天光破晓。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等我回来。”

季知遥轻声念着。

“若是天汇堂的人上门时,小修还没能醒过来,”季知遥抬头看向齐子骞,“那就只能先让你出面了,子骞。”

齐子骞点了点头。

他来出面当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但他们现在已经没得选了。

虽说现在候鹿山庄里,还活着的都走了,该死的不该死的也都尸骨已寒,整个山庄中蔓延着一股死寂的味道,却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安稳。

齐子骞没待多久,便又不放心地出去了。

季知遥垂眸看着脚下铺了一地的血红色纱布,抬脚将它们踢去了一旁,然后便靠在床边瞌眸小憩了一会儿。

也许是这几天实在累了,他竟不禁睡得沉了,直到被夜里的寒气侵袭得打了个激灵才惊醒了过来。

他一抬头,忽然感到手心下盖着的那只手动了动拇指,扭头看过去,就看见韩修正半睁着眼望着他。

那双眸子黑得极深,沉沉的,无言地看着他。

季知遥眨了眨眼,轻声开口道:“要喝水吗?”

韩修缓慢地点了点头。

季知遥便起身去倒了碗早就凉透了的水。

他伸手想去扶起韩修,却发现韩修起身实在艰难,只是微微一动,身上的各处伤口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渗血,只能作罢。

季知遥抬手抚平韩修皱起的眉,冰凉的指尖划过有些消瘦突出的颧骨。他仰头喝了一口水,含在嘴中捂得温热了,然后才俯下身去,捧着韩修的脸,嘴对嘴地喂了起来。

他渡得极慢,舌尖抵在牙根,轻轻含住韩修干裂的双唇,生怕呛着韩修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将水渡了过去。

韩修也顺势微微仰头张嘴接着,他将舌尖伸到唇边,卷着季知遥口中的温水缓缓咽下。终于把干了一天多的喉咙给润了回来。

因忍不住喉间瘙痒,他低声咳了一道,却忽然感到季知遥开始准备起身离开。

韩修当下想也不想地便忍着浑身剧痛,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抬手将季知遥重新按回了身上,顺势还伸出舌头探进了那双微愣的薄唇。

季知遥被韩修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愣,再反应过来时嘴里已经被韩修那只温热的软舌纠缠了起来。

他只能继续俯身接着这道吻,一手撑着床沿,一手去将韩修按在他身上的手放了回去。

韩修因身上伤重,动作并未太大。季知遥也怕碰到他的伤处,不曾有任何推拒的动作,就这样任凭韩修亲了许久。

见韩修伤得严重,强吻上来的力气却一点也不少。季知遥起身后一边擦着嘴,一边不禁皱眉道:“你又发什么疯?”

韩修反手扣住他的手,一寸一寸往上摸着指节,哑声回道:“我以为哥哥不会回来了。”

季知遥冷笑着反问道:“所以你就把自己往死里折腾?”

韩修一怔,刚想解释,却忽然忍不住咳嗽起来。

季知遥见状便去倒了一碗水,他低头看着韩修身上又开始渗血的纱布,待韩修气息平缓之后,他又仰头喝下一大口,俯身喂了起来。

这次他睁眼与韩修对视着,表情不似刚才那样柔和了,喂水也喂得有些快,几下便喂完了一碗水,韩修也没再敢像刚才那样按着他亲。

季知遥抿了抿嘴上的水,低头看着韩修身上不知何时又裂开的伤口,抿嘴道:“别说话了。换药吧。”

韩修点了点头,看见季知遥转身去桌边捣鼓着东西,不一会儿后就端着药过来了。

他刚想抬起手,却又被季知遥按了回去。

“别乱动,我来。”

季知遥说着,掀开了被褥,将韩修腰腹上的结解开,双手掌心紧紧贴着那只精壮的腰腹,缓缓向腰侧两边推开已经浸透血的绷带,低声问道:“能有力气抬腰么?”

韩修闻声动了动身体,使了浑身解数也动不了多少,便只能等着季知遥将手垫在他脑后,微微抬起,然后另一只手又从他脖颈后贴着,微凉的掌心缓缓下移,小心地将绷带与伤口分开。

上半身的伤口换好药后,季知遥将韩修褪到腿间的被褥上推,正准备去处理他腿上的伤口,便看见某个东西已经高昂地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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