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莲花门7
夜色渐凉,春末的白日里偶尔泛些燥热,入夜之后却冷得彻底。
季知遥披着一身寒意,伏在树下,面朝下低着头,两指塞入嘴中,极力抠挖着咽喉深处,在涌起的一阵阵反呕感里吐了一次又一次。
吐到最后,他面色泛白酸得僵硬,一头大汗,深红的眼眶流出几道热泪,混着嘴角的酸水一同滑落到消瘦的下颌,才终于在地上看见了一条蠕动的白色肉虫。
一股恶寒瞬间直冲头顶,泛起一圈圈的麻意,季知遥抬脚碾死了那只蛊虫,一边抚平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边用手背摸了摸脸,确认人皮面具没有异常后,才缓缓转过身,看向从阴影中走来的俞元。
俞元逆光站在他面前,看不清神色,低声问道:“你不是说为了这东西而来么?”
季知遥抬眼,擦了擦酸痛的嘴角,看着俞元嘴边晶莹的水渍,淡淡回道:“你不也吐了。”
“我本就不是为了这个东西,”他道,“可是陆师兄呢?”
季知遥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我的目的很重要么?我不会妨碍你。”
“如果陆师兄还信不过我,我可以先说,我家在庐州,是……”
季知遥闻言,皱着眉打断了俞元的话:“我为什么要信你,你很喜欢随随便便就跟人自报家门么?”
说罢,他转身去池边洗了洗手,又听见俞元紧紧跟了上来,顿了顿,沉声道:“我想救地牢里的那些孩子。”
季知遥仰头捏了捏眉心,深呼一口气:“你先活过这几天再说吧。”
“我已经想好了,”俞元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几日后的武林大会就是个机会,到时候门中所有弟子和那两位长老都会离开,只剩我们几个和门主陈一啸,到时候我……”
俞元的话还在耳边滔滔不绝地响起,季知遥却忽然出神地想到了齐子骞当时的话。
“你让那孩子死心吧,被他们抓去地牢的活不了。”
话音刚落,他脑中又冒出了阿香死死瞪大的眼睛。那个原本活泼爱动的少女身形瘦弱了许多,浑身好似只剩下了嶙峋的骨头,瑟缩地站在风口处,大且乌黑的眸子没了神采,深深望不到底,让人不敢直视。
也不知她在荆州养伤如何,在山里住得习不习惯。
俞元说了许多,见“陆七”仍旧一言不发地望远处,只能略微提高了声音,近乎哀求地说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了,我能找的只有陆师兄你。”
季知遥兀地闭上眼,在俞元略微聒噪的话语里轻声打断道:“那就到那日再看吧。”
他顿了顿,忽然又笑着说道:“其实我根本帮不上你什么。”
我早就是个废人了。
俞元却依然跟没听见那句扫兴的话似的,惊喜地睁大眼睛,慢慢弯起眼角,那双深色的眸子隐隐透出了熠熠的亮光,他压制着激动的情绪,喜道:“多谢陆师兄!”
季知遥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去了。
五日后,齐子骞忽然到访了这里。
众人没想到还会有人来访,皆是愣了一下,才陆续起身朝着他作揖,参差不齐地喊了句:“齐长老。”
齐子骞扫了一眼这十个弟子,微微颔首,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门主书房外敲门了。
他在门中不比霍慈那样有威望,露面次数也就比陈一啸多些,整个人总是透着闲散气,时常外出,弟子们倒是不怕他,却也不敢亲近。
得到陈一啸回应后齐子骞便推门进去,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听见院中的人正在低声议论着他为何来此。
余光更是瞟到俞元往季知遥身边靠了靠,附耳说了几句话。
……
正在低头与“陆七”讨论的俞元忽然察觉到了一丝锐利而危险的视线,抬头去寻找时却又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旁边不远处的一声关门的“嘭”响。
季知遥视线随着俞元一同看去书房门处,淡淡接道:“你方才说这个齐长老怎么?”
“噢,”俞元回神过来,继续对着“陆七”说道,“我感觉他也跟这个莲花门有些格格不入。”
“如何见得?”
“我看他比别人游手好闲得多,虽然说这样的人在也常见,可是在莲花门这样的地方……总感觉怪怪的。但看他又跟这个门主交好的样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皱眉道。
季知遥附和地“嗯”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拉他入伙。”
俞元瞬间震惊地睁大眼睛,诧异回道:“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跟这样的人合盟。”
“哪样的人?”季知遥抬眼问道。
俞元想了想,犹豫道:“就是这样……助纣为虐的人。”
他纠结了许久的措辞,最后只能勉强又委婉地憋出一个“助纣为虐”来。
然后他便听见“陆七”轻笑一声,近乎刻薄恶毒地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在‘助纣为虐’呢?你怎么又知道我就不是这样的人呢?”
俞元顿时哑口无言,大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却也说不出话来,只能默了一阵,垂眼道:“陆师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知遥难得笑着回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你不用放在心上。”
俞元眨眼看着他,思索一阵,正开口想说话,书房中的两人便一起推门出来了。
陈一啸站在门边,视线往他们这处扫了一眼,转头朝着齐子骞道:“明日你跟他们一起去罢。”
齐子骞点点头,又跟着寒暄了几句,见实在没话可说之后便离开了。
他一走后,陈一啸也并未对着院中弟子说什么话,转身也带门回了屋中,院中沉寂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众人这才又低声议论起来。
俞元神情严肃,低声问道:“他们明日就要去武林大会了?”
“嗯,”季知遥点了点头,“一般都是会提前几日到那边,留些时间休整一下。渝州离候鹿山庄不远,明日出发不算早,也不算晚。”
俞元定定回道:“那我们就再等一日。”
季知遥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继续低头干活了。
一日过后,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子时刚过一刻。参加武林大会的弟子们在白天时走了,偌大的莲花门已然变得空荡荡,平常夜里便不见什么生气,此刻更是鬼影幢幢,阴气森森的。
两人刚走出院子没多久,正朝着地牢方向赶过去,季知遥沉默地跟在俞元身后,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们到达地牢门前,躲在树后,望着那扇矮小陈腐的铁门,门外无人把守,无声无息,幽幽立在漆黑的夜里。
季知遥忽然出声问道:“武林大会向来都是以比试的输赢论英雄,从来只会百里挑一地带弟子前去,莲花门的人去的再多,打不过还是打不过。”
“这道理是个人都知道,”他抬眼看向俞元,“可为什么他们还是把所有弟子都带去了?门中竟连个看守的都没留下。”
其实这些话他本来该与齐子骞说的,可是看着如今过分异常的情景,又想着齐子骞恐怕一日之内都不好脱身,便忍不住在此情此景下对着俞元问了出来。
这件事显然俞元也想过,但是却没能想出个结果来。因此他只能愣愣地回看着季知遥,沉默半晌,磕巴地答道:“我…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们是觉得人多能撑撑场面吧?”
季知遥闻言,无声地笑了笑,朝着地牢门走了过去。
俞元也连忙跟了过去,又突然在门前拦住季知遥,道:“我先进去看看,一刻钟后……不,两刻钟。两刻钟之内,陆师兄在外面等着我就好。”
季知遥听后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便低头看着俞元俯身进了那道小门。
莫约一刻钟后,夜间忽然风起,带着一股腐烂的血肉腥味,呼啸着刮过鼻尖与耳畔,又向更远方袭去。撩过带起数道参差重叠的树影,张牙舞爪地晃在空旷的泥地上,却又不见踪迹。
季知遥抬眼看着空中弯月,继续在心中默念着。
两刻钟后,耳边风声未停,萦绕在鼻尖的腐烂之味也没消失,季知遥垂眸看着眼前这扇窄窄的锈门,抬手去缓慢推开了。
在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中,一道通往地下、崎岖不平的石阶,缓缓展露在季知遥的视线之中。
他几个月前就踩着这个浸透了血迹的石阶进去过地牢,并不陌生。
门开之后,不见丝毫光亮,腐臭味却越发浓烈起来,熏得季知遥鼻腔刺痛,喉间隐隐反呕,浑身都喧嚣着拒绝。
他当然不怕尸体与鲜血,这些他曾经也见得多了,但却尤为恶心乱葬岗那般堆叠了许久且许多的腐尸。
现如今的地牢就给他这样的感觉。
仿佛是一个被深埋在地下的乱葬岗,因常年不见天日,盘旋着许多浓重且化不开的死气,如今忽然被活人造访,那股浓稠恶心的味道便迫不及待地扑面上来,极为喜爱似的,近乎贪婪地将来人包裹住,诡异而阴森。
季知遥低头走了几步,便迎面对上了回来的俞元。
那双原本因可以救人而焕发神采的眼睛,此刻暗淡地沉了下去,在门外微弱光线的投射中,隐隐可见湿意。
季知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颔首问道:“看完了么?”
俞元沉默许久,艰涩开口道:“没有……没有活着的,他们都……”
他忽的顿住,抬起发红的眼睛,瞪着一脸平静的季知遥,颤抖地呼着气,咬牙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被他们抓去地牢的活不了。”季知遥淡淡回道。
两人站在门前对峙一阵后,俞元忽而忿忿转身,又一头扎进了地牢。
季知遥看着那抹背影重新被黑暗吞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站在原地望了许久,直到视线已经完全适应,甚至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中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才抬脚也跟着走了进去。
死寂的环境中几乎听不见丝毫的声响,地牢的铁门构造特殊,没了支撑便会自己关上,因此走进这里面后,就连外面的风声也听不见了。
季知遥慢步走了三十余步,所过之处的牢房都没有生息,只是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道几具尸体,血味相比之下淡了许多,更多的是一重又一重的腐臭味直冲鼻腔。
这些孩子都是莲花门从各种地方抓来做“药人”的,虽然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但是他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一个活口也不剩了。
看这些尸体的腐烂程度,显然最晚的也已死了至少三四天以上了。既然莲花门中已经没有可用的“药人”,那前几天陈一啸看着他们吃下的那颗药,到底是什么?
按照服下药之后,至少半年才能吸收到“药人”身上的功力的说法……那么,一个月前那次集议所分发的丹药,肯定也早就不是那个子母蛊了。
季知遥的心越想越沉,只觉得真相正在往一个非常危险的结果靠拢。
齐子骞曾说,若是实在改变不了结果,他会在去武林大会的路上试着尽力阻拦。毕竟要求门中全部弟子都参与武林大会,是陈一啸的要求,要是与霍慈聊聊,说不定能临时改一改策略。
现在看来,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
当初本来是想杀了陈一啸,可以简单又直接地解决武林大会上的一些麻烦,可是后来又发现,此人不能死。
先不说陈一啸死后,霍慈会如何动作,就凭陈一啸身上的那些谜团,也不能让他就这么便宜死了。
毕竟他是三十年前那件事的参与者,又或者说,是受害者。
当初一定不止是讨伐魔教这么简单。
季知遥垂眸想着,又低头走了一会儿,这才撞上了不知何时又走回来的俞元。
“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们活不到今天,”俞元看着他,目中无光,语气颤抖,“那为什么还要跟我一起来?”
季知遥抬起头,语气平静:“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其实……
他微微偏头,看向离身边最近的那具腐尸,那具干枯的尸体四肢扭曲地蜷缩在角落,已经溃烂得差不多了,无法辨认男女,只露出半张诡异可怖的脸,死死瞪着前方。
他恍惚感到,这些灰白的眼珠都在看着他。
……
俞元沉默不语,在季知遥面前站了许久,才艰涩地开口道:“……走吧。”
回去路上,季知遥忽然问道:“那药你吃过么?”
俞元一怔,答道:“没有。我才不会吃那种东西……这辈子也不可能。”
季知遥扯起嘴角笑了笑:“那就好。”
当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地牢里的“药人”全死了这件事,看样子已经过去几天了,齐子骞消息灵通许多,大抵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应该用不着他来担心。
“药人”与丹药密不可分,又极为重要,因此看管地牢的人都是陈一啸自己安排的,是门中为数不多还算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的地方。
也正是因为这个,那些孩子的死,陈一啸肯定地安排人把它挖出来。
况且前几年里,莲花门一直行事低调,也就是临近武林大会的这几个月里忽然变了。
这几日待在陈一啸的身边,虽说也并未接触很多,但是季知遥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个人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兆。
他的目的也就忽然明朗了。
将死之人是最没有顾忌的。
那些没了“药人”的假丹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一个月前,还是更早?
季知遥缓缓闭上眼,细细梳理了一番,无声念着。
三天后的武林大会……
陈一啸是想让莲花门弟子前去大闹一番吗?
又如何能确保他们能闹起来?
药……
那药是能控制心智么?
想到这里,他睁眼望向旁边床上躺着的那几个人,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不过只是转瞬即逝罢了。
法的出招,招招狠辣,往着命门刺去。
虽说这人并没有什么大的威胁,解决得快,但季知遥无法动用内力,力气也不如从前,还是不慎被砍了一刀,伤口位置有些隐蔽,在腰后,不太明显。
只是一个人就让他有些吃力了,剩下的这七个还是尽量不要交手为好。
季知遥强忍着腰后伤口在石壁上摩擦而加剧的痛感,走到了外屋,静静看着前面那一大坨窜动的黑影,将刚才拾起的一截木棍往前扔去。
木棍撞上牢房的铁杆,发出几声闷响后滚落在地,那几个人便瞬间发疯地冲了过去,又在那里打了起来。
季知遥偏头看了一眼,见俞元已走到他旁边不远处站着,便又扔了一根木棍,从牢房门一直落到了里面。
季知遥看着那群人一路从角落厮杀到了牢房门口,然后踩着那些尸体跌落下去,又在里面打了起来。
俞元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与季知遥一起抓住牢门,毫不犹豫地将这些人关在了里面。
季知遥又将锁上铁链绕了几圈,死死扣住,才放下心地后退几步。
里面的人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打着,直到壁灯再次被一一点亮,他们个个浑然成了血人,满脸鲜血,已然杀得只剩下三个了。
俞元呼吸一滞,看着他们被砍得露出白骨的手臂,还有那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颤抖问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了?”
“你现在知道那些尸体是怎么来的了吧。”季知遥淡淡道。
俞元难以置信地看着牢中那些尸体,还有仍旧在自相残杀的那三个人,上前走了几步,又忽然顿住,摇着头道:“是那些药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知遥抬手砍掉了一人伸出来的那只手,两刀下去后,断肢滚落到地上,还流着新鲜的血,却并未听见尖叫声。
他头也不回地反问道:“为什么?”
季知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俞元:“你要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又为什么会来莲花门?”
细算一下年纪,俞元的父母很大概率也参与了当年那件事,甚至还好端端活到了现在才开始被人追杀。
季知遥一点一点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在逆着光的模糊视线中,那张俞元熟悉至极,却异常冰冷无情的脸,终于缓缓展露了出来。
“俞元,”他薄唇微启,声音轻柔却又毫无波澜,“你从你父母那里都知道了些什么?”
俞元愣在原地,手中钝刀“哐当”一声落在脚边。
季知遥身后的动静已经完全消失了,活到最后的那人也很快便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只剩下成片的鲜血从他们身上涌出,再缓缓从牢房淌了出来,沿着石砖的勾缝流到了俞元脚下。
他之前接过的那把布满铁锈的钝刀,本来片血不沾,如今终于还是染上了。
“我先前以为你上次夜闯候鹿山庄,是因为当初天汇堂带头讨伐时,俞家庄也在其中。”季知遥看向俞元。
“可是现在来看,”他轻轻眯起眼,抖了抖聚到剑尖的血,抬手指向俞元,“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我不清楚陈一啸特意让人放出‘移花接木丸’的消息,是为了引谁过来。但好像……有别的小鱼上钩了。”
“对吗?”季知遥轻声问道。
俞元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沉默良久才咬牙回道:“季珉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犯下的罪桩桩件件都铁证如山,长孙堂主没有冤枉他。”
“嗯,自然,”季知遥回道,“我滥杀的人也不少,你要不要现在就为民除害?”
他说罢,剑又往前推进几分,握着剑柄的手轻轻一松,挽了半个剑花,剑柄被他虚握着垂了下去,递到俞元跟前。
俞元一怔,猛地抬眼看向季知遥,被吓得后退一步,又紧紧抿唇,一言不发地偏过头去。
“不想杀?”季知遥轻笑一声,“也不想说?那我先说。”
说罢,他将剑放下,走到一旁靠着墙盘腿而坐,余光落在俞元身上,缓缓道:“三十年前,花宫以活人为药,修习‘移花接木’的邪功。事情败露后,被天汇堂带头讨伐。时至今日,这件事却销声匿迹,已经不为人所知许多年。”
他看着神情复杂的俞元,继续道:“当初讨伐魔教花宫时,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门派都参与了。候鹿山庄是,俞家庄也是。你觉得那些追杀你们的人,是昔日的魔教余孽前来报复,而这个新冒出来的莲花门,就是那些魔教余孽重建的第二个花宫。”
“俞元,你不是为药方而来,对吗?”
“当然不是,”俞元闻言皱眉,几乎是毫不犹豫反问道,“我要那种伤天害理的东西做什么?”
“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把莲花门的人除而后快,对吗?”季知遥又问。
俞元被问得一愣,不是被戳穿的慌乱,而是被这句话给吓到了。
他几番眨眼,话到嘴边又迟疑许久,才颤声反问道:“你……你是想杀了他们吗?”
季知遥观察着俞元脸上几次变化的神情,忽而冷笑出声:“他们杀人偿命,不应该么?”
“可、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江湖不就是你来我往地争个快意恩仇吗,”季知遥说着,拾剑起身,走到俞元面前,将剑架到他颈侧,低声接道,“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看你不爽杀了你。”
俞元一动不动地站着,定定看着季知遥上挑的眼睛,窥探不出多少情绪。他回道:“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现在要拿回去也可以。”
季知遥看着眼前这人认真且又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顿感无趣地撤下剑转身走开。
他背身冷冷道:“我早说过,我们两清了。”
俞元抿嘴回道:“我知道,我……”
他话音刚起,还来不及说出后半句话,就被视线中季知遥腰后那道伤口给引去了全部的注意。
那个“我”在半路变了音,语气一顿,转变得急切起来:“你什么时候受伤的?”
此话一出,季知遥下意识便伸手想去挡住伤口,却是为时已晚。
他刚转过身,便看见俞元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隔了一步之遥时又顿住脚步,对上视线后就尴尬地偏过头去了。
俞元用余光又看了一眼,抿嘴问道:“是…之前与那个人打斗的时候吗?”
季知遥平静回道:“他砍我一刀,我要他一命,也不算亏。”
“伤口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会……”
“我知道。”季知遥打断道。
话音刚落,季知遥就侧身走去前面的石桌,翻了翻那堆杂乱的草药,许久后勉强挑出几株。
然后他又将之前被人抢来抢去的药方拾起,铺平在桌上,对上面的血迹视若无睹地将那几株草药放了上去,而后拿着木棍就开始研磨。
片刻后,季知遥拿着磨好的草药,手在腰间迟疑之时,便听见俞元忍不住开口道:“我……我来帮你。”
察觉到手上东西多了另一股力量后,季知遥便松开手,头也不回地淡淡回道:“好。”
得到这句回应后,俞元便一边拿着草药,一边手嘴同用地从衣摆上撕下一条长长的破布,裹着草药敷在了那个血肉外翻的伤口上。
因伤口有些撕裂得厉害,稀疏的草药根本无法完全盖住,俞元低头捣弄许久,正纠结出一头大汗之时,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季知遥平静的询问。
“好了么?”
他闻言一怔,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半夜出来偷油的贼鼠,莫名地心虚害臊起来。直到季知遥第二声询问之后才开口回道:“药……太少了。”
“就这样,没有了。”
季知遥说着,便丝毫不给机会地双手伸来接过了俞元手里的布条,在腰上缠一圈后潦草地打了结,然后起身看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俞元,轻声道:“多谢。”
俞元闻声抬头,顿了顿回道:“没事。”
说完之后两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季知遥不说话,俞元又不敢说话。他眼神飘忽不定地看了许久,几次略过季知遥腰间那条有些滑稽的“腰带”,终于忍不住开口接上了之前的话。
“其实……当初俞家庄在名义上并没有参与围剿花宫。”
季知遥听后,终于转过身看向俞元,追问道:“什么意思?”
“当时整个俞家庄里,只有我娘去了。也不是特意去的,而是……正好碰上了,”他顿了顿,接道,“并且我娘从未透露过她是俞家庄的人。”
俞元话音刚落,季知遥便接着说道:“所以从‘名义’上来说,俞家庄并没有参与三十年前的那件事。”
“那为什么你还要来莲花门?”他又皱眉反问道。
“因为……我爹…曾是花宫的弟子。”
季知遥听后尚未做出什么反应来,只是沉默一阵,而后忽然笑了一声。
“魔教花宫销声匿迹快三十年,怎么如今随手一抓就是个昔日的魔教余孽。”
陈一啸是,齐子骞的娘叶碧云也是,现在连俞家庄的现任庄主也成了魔教余孽。
季知遥笑声还未落音,便听见俞元又补充道:“不是的,我爹早在事发之前就离开花宫了。而且……后来的那些‘魔教余孽’,根本就不是花宫的弟子。”
“因为……花宫当时满门被屠,没有活口。而后来被称作‘魔教余孽’的人,其实是……”
“是被救出来的,花宫养的‘药人’。”
那时本应该是最无辜的一群人,他们熬过了花宫惨无人道的折磨,最后却又被扣上了魔教余孽的帽子,死在了当初把他们从魔窟中救出来的那群人手里。
原来此间快意疏狂的江湖,容不下的不仅仅是那些所谓的邪魔外道。
季知遥听后垂眸静静看着前方,并没有多问什么。
他只是跟着轻声念道:“所以陈一啸也是花宫的‘药人’。”
俞元沉默着点了点头。
季知遥微微眯眼,皮笑肉不笑地又补充道:“那这么说,也算冤有头债有主了。”
俞元立刻反驳道:“那也不能因为自己有冤,而去滥杀无辜。莲花门的那些‘药人’,那些孩子,也是无辜的。”
季知遥应着“哦”了一声:“那你想怎样呢?”
俞元眨了眨眼,不解道:“什么……怎样?”
“怎样处置莲花门的人。”
“我?”他在季知遥的注视下,缓缓抬手指了指自己,“这……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没想处置他们。”
季知遥静静看着俞元手忙脚乱的样子,嘈杂之中忽然听见了几声响动,便抬手止住了俞元的动作,扭头看向了那道一动不动的石门。
下一秒,一顿一顿的脚步声便从寂静的环境中漏了出来,逐渐清晰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靠拢。
片刻后,那扇沉重的石门终于再次缓缓开启。
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血迹与脚印等打斗痕迹,腐尸的恶臭之中还混杂着颇为新鲜的血味儿,痕迹一路延伸到了里面的牢房之中,没入暗影中没了踪迹。
而在石门开启之后,站在门前的陈一啸便瞬间被季知遥和俞元拿着刀一前一后架住了脖子。
他面露诧异,着实没想到这里还能留有活口,却并没有惊慌,反而仍旧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惊奇道:“你们竟然还活着。”
季知遥手中的剑往前推了一分,生锈的剑刃深深压在那截干枯的脖颈上,他正欲开口问话,却猛地怔住了。
他们被关在这里许久,虽说暗室处在地下,温度较于外面偏低,可今年开春有些晚,即便是春末了,白日里还常常透着寒气,正午也不见热得多少。
但是石门打开之时,却迎面扑来一股极浓的热气。
季知遥抬头看向那道石阶,见地道口已被陈一啸关上,当即暗道一声“不好”,朝着俞元甩了一句“看好他”,便匆匆走着石阶上去了。
越靠近地面,那股热气便越盛,季知遥紧紧抿唇,在地道口两侧的石壁上摸索一阵后才找到开关。
打开之后,头顶瞬间猛地撩过一撮火苗,堪堪略过他的发顶划了过去。
季知遥擦掉额间冒出的那层热汗,转身朝着俞元喊道:“出来。”
正板着脸架着陈一啸的俞元听后,便一边看着陈一啸,一边抬脚准备带着此人走过去,却不想才动身就突然被一把拽住。
陈一啸依旧笑着,那笑容如今看来却阴恻恻的,让人不敢直视。
他问:“小兄弟,你既然不吃‘移花接木丸’,又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呢?”
“我……”
俞元张嘴正想说什么,却被不知何时回来的季知遥拽开了。
只见季知遥冷眼扫了过来,二话不说地砍向陈一啸,刀刃又在即将落下来时顿住,刹那间,他又抬起另一只空手砍向了陈一啸的颈侧。
然后又在俞元还来不及反应时,将陈一啸甩在了俞元的背上,转过身边走边说:“别磨蹭,快点。”
俞元赶忙“哦”了一声,背着昏迷的陈一啸跟了上去,走到口处才反应过来外面起了火,惊呼道:“怎么回事?”
季知遥走在前面,忽然转过身来扒掉了陈一啸的外衣,连带着自己身上的也脱了。
他将衣服铺开扔出去盖去了周围,勉强止住了一点火势,然后便扭头看了看俞元一眼,又喊了句“快走”。
两人走出暗道后才发现,这间屋子已经烧得半塌,门口处的房梁与门架都跌落了下来,熊熊火声噼啪响着,疯狂舞动敲击着他们的耳膜。身边也没了退路,几乎已被封死。
季知遥低头扫视了一圈,看见旁边突兀地立着一个暗红色的砂罐,忍不住低头去看了一眼,然后便瞧见了十分恶心的一幕。
那里面躺着数百只数不清的白色小虫尸体,各个米粒般大小密集地挤着,砂罐之中没有水,干涸尽了,只有内壁还挂着几道红色的丝状物,像是干透的血迹。
万幸的是这些恶心虫子已经死了,若是它们在眼前一齐蠕动、翻滚……季知遥咬牙呼了口气,忍住了脑中即将出现的画面。
俞元背着陈一啸走了几步,又被火势逼了回来,视线转了一圈,见季知遥一直站着不动,只能出声道:“走不出去了,我们还是回暗道里吧。把地道口封死,等火烧完了再走。”
季知遥头也不回道:“你回去,好好看着陈一啸。别让他跑了,更别让他死了。”
俞元皱眉:“那你呢?”
季知遥这才抬头看向他,五官不似之前那样冷硬了,神情柔和了些,甚至有了几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我要出去。”
俞元闻言,一把拦下想往大火里冲的季知遥,吼道:“你疯了?这么大的火出不去的。”
季知遥望向门口,语气并无太大起伏:“这里离门不算远,出得去。”
出得去,却肯定会被烧掉一层皮。
“你等等!”
俞元死死抓住季知遥的手,用力往回拽着,却依然止不住季知遥往前走的步子。
拉扯之间,他也看见了那只砂罐,看见了那里面密集的小虫尸体,忽然愣神了一下。
这一愣神,再眨眼,季知遥便已挣开他走了两步出去,再往前就是被塌落房梁挡住的去路。
俞元慌张伸手,失声喊道:“阿遥,你快回来!”
也许是这句久违的称呼喊得太过自然,季知遥果真回头看了俞元一眼。
那双浅色的眸子本来平静无波,此刻在熊熊大火的映照之下忽然沸腾起来,火光照在季知遥的眼中,依然看不出多少情绪。
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停顿多久,就又转身转身往前走了。
周遭陆续落下挡路的木梁桌椅,他举剑劈开一条路,火须从他肩头滚过,烧焦了衣摆,那抹消瘦的身影瞬间被大火吞噬了进去。
俞元背上还躺着一个人,他早已大火烤得满头大汗,后背湿了一大片。在周遭火势疯狂的炙烤之下,太阳穴突突地疼着,有些精神恍惚。
可看见季知遥在乱舞的大火中忽然被淹没又时隐时现的身影,他心中忍不住慌乱起来,背着陈一啸就也跟着走了过去。
好在外屋的火并未像他们想象中烧的那么大,起火处应该是在里屋,所以暗道附近才烧得那么厉害。
走出去后,透过门口隐隐可见外面天色已晚,院子里也烧了起来。
俞元不由得思考起外面的火势又是如何,抬头间便看见季知遥已经站在了门口,半只脚踏了出去,侧身站在似是在等他。
他赶忙抬脚跟上前去,快到的时候,头顶忽然砸下一截烧的正旺的木梁,只感到一阵灼烧之气袭来,来不及反应之时,便看见季知遥过来替他挡了这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拉着他赶快走了出去。
终于逃出那间火屋到了院中空旷地带后,俞元将背上的陈一啸放下去一旁,想要伸手去拉过季知遥看看伤势,伸到一半的手忽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挡了回来。
他抬头一看,才发现本应该在候鹿山庄参与武林大会的齐长老竟然回来了,还将一旁有些站不稳的季知遥给拽进怀里,神色阴沉地看着他。
俞元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模糊地吐了几个字:“你……什…”
齐子骞低头瞥了一眼还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陈一啸,然后转头看起季知遥右肩上的伤。
他拨开那层被烧焦的衣服,只见那片伤口处已经被烧得鲜艳粉红,透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贴身的衣物被紧紧粘黏在上面,碰也不敢碰。
季知遥对着齐子骞低声道了句“没事”,然后扭头看向一旁的俞元,对上了他有些无措的视线。
见俞元几番张了张嘴又抿上,季知遥便开口道:“我又救了你一次。”
俞元点头接道:“是…是……你又救了我一次。”
季知遥平静出声:“那你便帮我一件事。”
俞元一怔,问:“……什么事?”
“你现在带着陈一啸离开莲花门,随你去哪儿。不要被人找到,更要保住他的性命,”季知遥抬眼看向俞元,“七日之后,你带上陈一啸,来当初那座山里找我。”
“能办到么?”他轻声道。
俞元沉默许久,视线几次对上季知遥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成拳,沉声回道:“好。”
季知遥听后朝他露出浅浅一笑:“多谢了。”
然后他便拉上一旁脸色阴鸷的齐子骞,转身走了。
“莲花门四处都烧了起来,不宜久留,你也赶快离开吧。”
俞元最后只是在月夜的满天火星里,听见了这句轻飘飘的告别。
夜色正浓,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可今夜却又不太安稳。
前去候鹿山庄的路途中,齐子骞一声不吭地将季知遥身上的几处伤处理好了,然后又一声不吭地带着人赶路,从头到尾除了必要的话以外,什么也没说。
季知遥平常本就话少,也跟着沉默起来,甚至不见得有什么拘谨,满脸淡然地与明显生气的齐子骞一起赶着路。
直到入了临江,离候鹿山庄不过十几里远,眼看着就快到了的时候,齐子骞才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地突然开口道:“遥遥当时不用替他挡那一下。”
他心急如焚地解决掉身边的麻烦,不顾一切千里迢迢赶到莲花门,看见那满门大火时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结果却刚好撞见了季知遥赶去替俞元挡下那截砸下的木梁一幕。
如何不气。
季知遥轻“嗯”一声,一样目不斜视淡淡回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齐子骞听后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攥紧了手,扣着季知遥的五指,死死不放。
赶到候鹿山庄后,季知遥才清楚直观地感受到了这次麻烦如何之大。
饶是他早就想到,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那百名莲花门弟子,会同暗室里那几个人一样到处发疯砍人,互相残杀。
尽管他早就看惯了血腥场面……
也被一袭黑衣的韩修伫立在血流成河的尸堆上的样子吓住了。
那张已长开了眉眼的俊阔脸庞上的表情麻木,浑身都是温热的血与伤口,让人分不清是人是鬼,仿佛发疯的不是别人,而是尸堆里活着的青年。
韩修闻声抽出剑,半张脸被喷涌的热血染红,他扭头看向赶来的季知遥,咧嘴一笑,轻声喊道。
“知遥哥哥。”
“我没让你失望,把候鹿山庄守住了。”
还没到候鹿山庄时,季知遥就远远看见正有人从大门跑出来。
背后血流了一地,那人疯疯癫癫踩着一地的血印,看也没看走过来的季知遥与齐子骞两人一眼,仓皇逃窜着消失在了幽暗的夜色中,不见踪迹。
而朱红的大门之后,半掩的门缝中还依稀能够窥见有人正在打斗。
季知遥见状皱起眉头,一步也不停地进了门,踩着一地的血迹,躲开那些互相残杀的人群,穿过数道桥池走廊,才终于到了候鹿山庄的正堂门口。
正赶上天光破晓,头顶天空露出灰蒙蒙的光线,却还未出太阳。
而韩修站在正堂前的阔院中,周身躺着一圈又一圈的尸体,他抽出插在最后一人胸口上的剑,浑身是血地看向门外的季知遥,咧嘴一笑。
在红与白的唇齿之间,无声无息又缓慢地从他嘴角溢出一道鲜艳夺目的血,悄然滚去下颌。
韩修眼底泛着红光,近乎疯狂地深深望着季知遥,一字一顿喊道:“知遥哥哥,我没让你失望。我把候鹿山庄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