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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苦痛

 

待到风雪稍歇,卓松泉便马不停蹄携了颖半夏赶往宅院,客栈老板与他一个照面,恍惚间似乎瞧见眼前飘过一本“佳肴的一百种烹饪方式”,不禁瞪大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已老眼昏花到神志不清。

宅子位于一处名为“南柯巷”的深处。

院门修得十分高大,环绕的院墙规整,不难猜出以前是何等气派。

不过,须知每个黄脸婆都是从十八岁过来的。

耐不住岁月寂寞,主人久不着窝,门楣上一顶四角灯早被折腾得只剩一层油皮,枝头丰腴的红梅活生生蹉跎成了梅花干。

此时总算归来的卓松泉好比沙漠里的杨梅林,妖精面前的唐僧肉,寡妇门前的精壮汉。

率先见着的四角灯未语涎水先哗啦流一地,谄媚地笑出一嘴参差不齐的豁口,两侧门枢慢了一拍,瑟瑟发抖,犹如老太太唱双簧,没个讲究,吱呀作响,活像一对红白喜事一起办的缺心眼。

门不用推自己就开了,里面貌似有个聂小倩。

不出所料院内是闹市难得一见的荒郊野外景致。

白皑皑的积雪完全覆盖院落,天光素白,踩上去脚底残竹落叶泥泞一片,四周恣意生长的野草静默着,如同夜幕里蛰伏的哨兵,过于僻静的环境叶面雪块滑落的细小动静被无限放大,尤为清晰,仿佛无数的生灵窃窃私语。

若是到了大晚上,不闹个鬼该是对不起它这兼义庄之神韵并兰若寺之姿容的卖相。

“如何?”越是幽静无人的地方,卓松泉越是中意,因为无论是干正经的坏事还是不正经的“坏事”都十分方便:“我的品味不错吧!”

颖半夏看着脚边那几个可疑的凸起,挪了挪腿,生怕打扰到地底仁兄的清梦,“确实别具一格。”

别的不说,在接地府这一块的确十分方便。

依他所见,此地徒有聊斋而无艳谭,且合理怀疑此处其实是卓松泉埋人的老窖,“晚上估计会很热闹。”

院子这么宽敞,大半夜都该起来嗨了。

“好啦好啦。”尽管卓松泉脸皮自诩万里长城永不倒,可也难保匈奴掠境有长矛,颖半夏的冷笑话他哪有听不懂的,“是我失算了,我发誓我买的时候它真的还好好的,谁知道不过才一年它就混成这副德行了。不争气啊!”

“相信我,它一年以前真的是貌美如花!”

“只可惜美人迟暮。”颖半夏平淡地陈述道。

他身无长处,除了一副古怪的身子,他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吸引到这个人。

啧,也是。颖半夏心底一哂,男不男女不女的,多新鲜啊。

衣袖下的手指收紧又缓缓松开。

现在还不行,他们的实力差得太远了。

“半夏?”五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但凡他有点风吹草动,卓松泉就跟个哨兵似的,草木皆兵。

颖半夏闻言面不改色:“在想你是不是要拿我做花肥。”

卓松泉挑起一侧眉毛,“花肥应该是我才对。”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那可不就是做了花肥吗。

说完,也不管颖半夏如何脸黑,他径自扣住那双温润手掌,沿路去瞧这院子的其他景观。

“记吃不记打”是人的劣根,他早该意识到的,颖半夏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任人搓扁拿捏的对象,他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和决断,他所有的退步和忍让都是为下一步计划做准备。

所以,卓松泉始终不太想面对一件事,那就是颖半夏留在卓销身边未必是被强迫的。

这个可能性像是一把寒冰做的刀刃,捅进他胸膛的一瞬间,无孔不入寒气将他四肢百骸一并洞穿,抽刀时,明明连一滴血都没流出来,而人却是要死了。

杀人不见血,最是要人命。

但话又说回来,他真有必要计较那么多吗?卓松泉自我检讨一番,发现自己真没必要想太多。

煮熟的鸭子都炫进嘴里了,还矫情个屁啊!

一眼望去,庭院深远,几棵梅树穿插掩曳,漆黑的枝干吐出红蕊,卓松泉与颖半夏并肩而行,皆是高挑挺拔的身姿,若忽略周围流氓般疯长的野草,不深究他二人之间的波涛暗涌,倒真有几分古人踏雪寻梅的韵致。

“属下严海椒。”

“属下干将豆。”

院中,两名身高相仿的少年异口同声道:“见过庄主、公子。”

空荡的空气中,六个字掷地有声。

仿佛把生冷的食材下入一口大锅热油当中的一刹那,滋啦震耳。

当真是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名字,颖半夏受到冲击,两位是认真的吗?

恕他孤陋寡闻,长腿的辣椒和豇豆真的不多见。

它们应该在锅里,不应该在这里。

两名少年皆作暗卫打扮,穿黑衣,口鼻蒙住,仅留下四只乌亮的眼珠在外头,右边的“干将豆”双目圆润如雨燕,而左边的“严海椒”则细长似柳叶,不由得使人联想到诗中二月春风,几乎能想象他们黑布下面青涩的面孔。

他将目光移到卓松泉脸上,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世上缺心眼的父母不少,但两对父母不至于都缺心眼到一块儿地去,所以这两个名字只能是卓松泉给起的。

卓松泉努努嘴,“当时我已经连吃三天干粮了。”想加盘咸菜有什么错?

即使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卓松泉也很少向他提及自己的过去。

颖半夏与人相处一向有分寸,他不提,自己自然不会去多问,不过从零碎的只言片语中颖半夏推断他幼年生活多半是不太好的。

隐隐的,有些心疼,虽然不合时宜。

“半夏不是外人,你们不用对他隐藏真容。”

说完,卓松泉就跟个大地主一样,矜傲的冲主屋一扬下巴,“太阳下山之前让我看到你们的实力。”

“是!”

“屋顶修起来会很麻烦,要不我还是去找个泥瓦匠?”颖半夏问。

术业有专攻,一般人培养暗卫多是去替自己做些送人登极乐的事,修房子打杂未免屈才了些。

“放心啦!”大眼睛的干将豆全然没有暗卫的阴沉之气,他大大咧咧地拍胸脯说道,“我家祖上三代都是泥瓦匠,专业的!用过的都说好!”

严海椒听完,眼神复杂。

颖半夏:…

既然是专业的,那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二人步态轻盈似猫,犹如太阳底下铺上的一层阴影,又快又轻地掠上屋顶,颖半夏不免有些艳羡,攥紧手心,力量从手臂涌出又到腕间截断,乏力感穿行筋脉。

紧接着颖半夏看到他们纷纷掏出各自工具,显然要大干一场。

说干就干,只见干将豆雄赳赳气昂昂,单手抡起一把大锤,严海椒发现不对,电光火石间伸手去抓他手臂,扑了个空。

“轰隆!”

俗言道,富不过三代,想来专业户最多三代。

当晚,颖半夏同卓松泉躺在一张床上,夜观天象。

他们都睡不着。

卓松泉睡不着是因为颖半夏不给他抱,颖半夏睡不着是因为卓松泉老想抱他。

“半夏,你冷不冷啊?”边说便往床内挪。

“不冷。”颖半夏生硬地贴到墙壁,“我困了。”

黑暗里,一条手臂揽到腰间。

颖半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那睡吧。”卓松泉把头埋进他的颈窝,贪恋上面温暖干净的气味,迷迷瞪瞪道,“不冷就好,我很怕冷的。”

是真的不冷——即使外头阴冷如乱葬岗。

卓松泉体温比常人略高一些,雄浑的内力伴随他的呼吸起伏散发热意,与他相拥,像抱着一个暖乎暖乎的火炉。

“…你图什么呢?”细长密黑的羽睫垂落,颖半夏打量怀中眉眼平和的青年。

他必须承认,卓松泉长得非常好看,首屈一指的那种,眉俊目秀,鼻梁高挺,下颚的线条丝毫不含糊,干净而清晰,展开两排齐整如扇的睫毛后是一对璀璨如星的眸子,眉眼含笑时不知会误了多少闺阁的终生。

以及,苏锦的伤药效果是真好,颖半夏盯着合拢眼帘的卓松泉,目光突然变得不善起来。

他那么费力打出来的食铁兽同款,现在愣是连点影子都找不到。

可到底,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颖半夏平躺在卓松泉身边,侧过脸。

你图什么呢?

卓暝。

又或者…我是谁?

旁边呼吸悠长而平稳,颖半夏起身,跨过卓松泉,披衣下床,当然不可能是要跑。

他关心的是那两位被卓松泉倒吊在偏院的少年。

天寒地冻的,更何况附近说不定还潜伏着个吸人精气的“聂小倩”,纵是知道那两位少年不是一般人物,颖半夏也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妈蛋,烫!”还未走近,干将豆中气十足的骂声就传了出来。

偏院中,一面容清俊的黑衣少年蹲到雪地上,面前是仍冒着火星的木炭,手里举起一只热气腾腾的红薯正往另一名少年嘴里送。一听见动静,齐齐甩来锐利的视线。

颖半夏发现自己有那啥大病,老是去操一些多余的心,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一见是他,干将豆和严海椒顿时松懈,紧接着便是手足无措,他们可都在受罚啊,人赃俱获有木有啊,严海椒想放下手中的“罪证”,树上的干将豆估计吊得太久了,血脉逆流导致脑袋不太灵活,条件反射地一口叼住红薯,被烫得龇牙咧嘴。

“下来吃,我什么都看见了。”

干将豆和严海椒悻悻,这种时候人若通情达理一点,不应该都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吗?”

“庄主有令…”严海椒白皙的脸皮涨红,此情此景,不怪他底气不足,越说越小声,“…我们二人…二人…”

“佛前分赃,不如不拜。”颖半夏一语戳穿。

“他若是真的想罚你们就该吊到自己房外,”他动作轻柔,拿出干将豆嘴里的烤红薯,“这样谁也别想救。”

“不是的!”干将豆大概脑子里倒流的血着实不少,他斩金截铁道:“庄主其实纯粹是嫌我们太碍事,会打扰他办你!”

严海椒以手掩面,不语。

颖半夏:“…”说得挺好,下次别说了。

他把烤红薯重新塞了回去,嘴巴是样好东西,可以不用。

“我们是庄主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严海椒拨弄火堆,用一种回忆的口吻说道,“天灾人祸,地里长不出庄稼,爹娘就把我卖了…”

他顿了下,“本来是要和他一起送到店里做‘米肉’的。”

米肉…

他说得隐晦,但颖半夏焉能不知‘米肉’为何物?

心下不免晦涩。

严海椒看了眼身旁吃红薯吃得不亦乐乎的干将豆,半无奈半苦涩地笑,“他嘛,应该是太能吃了吧。”

“然后我们遇到了庄主。”严海椒的眸子微微发亮,“不过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他那时的状态不比我们好多少,胸前似乎受了伤。”他陷入沉思,“血都渗出来了…”

那年,是一个酷暑。

饿死的人和枯死的庄稼犹如万里河山的装饰,细节纤毫毕现,关心的人却很少,无他,太过于千篇一律。

它一直存在,不值得细究。

身形尚且单薄的少年行走在古道上,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能嗅到一股怪异的气味,就像是某种腐烂的臭肉,路人嫌恶捂住口鼻,愈发行色匆匆。

一切都预示着一件事——他胸前伤口正在化脓。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当他路过一个小栅栏的时候,嘴角的微笑张到了最大,如同饥肠辘辘的秃鹫发现合适的腐肉,连胃囊都在痉挛。

他蹲到那两个紧挨一起的瘦小身影面前,“我的钱只够买一个人。”指尖悬飞的一吊钱于阳光下闪闪发亮,如皇宫深藏的夜明珠,又如屠夫磨刀霍霍的尖刀。

他那么小,媲美玛瑙的瞳孔里尽是孩子的天真与冷酷,“只够买一个人哦。”

房间没有任何变化,床上卓松泉安安静静地躺着,颖半夏却能察觉到被子盖的位置变动了,只怕他再晚回来一会儿,那两位少年的红薯就保不住了。

颖半夏有条不紊地脱鞋除袜,做完这一切后,躺回先前的位置。

果然,不过两息功夫,温热的胸膛便凑了过来,卓松泉一手揽着他,一边问道:“怎么去这么久。”

…因为烤红薯挺甜的。

颖半夏侧过身,面向他。

卓松泉也睁开了眼睛,被他盯得有点起鸡皮疙瘩,刚清下嗓,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件冷冰的事物贴了过来,“你怎么…嘶!”

颖半夏居然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

这种流氓事不都应该是他来做的吗!

卓松泉霎时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踩到尾巴的狗,电流滋滋交过尾椎,一身筋骨酥得外焦里嫩。

“还疼吗?”颖半夏问,脸上的神情是恬静的,不沾一丝一毫俗世的欲,双眸安静宛若冬湖水。

冬天湖面底下的水其实是暖的。

卓松泉这时才发现颖半夏摸的是他胸前的一块肌肤,上面有一道疤痕。

“陈年旧伤。”卓松泉满不在乎道,“最疼的时候早过了。”

自然是疼的,只要我记得它有多疼,这就足够了。

他接受一切苦痛,并拒绝原谅。

胸前那只冰软的手掌顺着疤痕抚去,指尖不经意间落下蜻蜓点水般的触弄,像一片风吹起的鸿羽,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它抚平。

“半夏,你弄错地方了。”卓松泉忍无可忍,迎‘男’而上,“我不疼,我的兄弟疼!”

卓松泉低头吻他,从他的气息里吸吮那点蜜薯的甜味。

冬日里暖和的炭火气揉作一团,于齿舌间相濡以沫。

颖半夏心里始终记挂着先前所闻,无心纠缠,几息后唇瓣与他错了开来。

轻浅的喘息拂过卓松泉的发稍,“你那时候几岁?”

“啊?”卓松泉手下正忙着解他的衣带,那该死的衣带居然系成了一个死结,他有贼心没贼胆怕挨揍,不敢直接扯掉,于是头也不抬道,“什么几岁?”

“怎么受的伤?”

卓松泉总算明白颖半夏说的是哪件事了。

“记不清了。”垂落的长睫自鼻侧两翼打下深邃的阴影,愈发显出他五官英朗,轮廓深隽,“人在江湖漂,哪儿能不挨刀。”

他得找个黄道吉日把别院的那两个别致玩意套麻袋里揍一顿。

撒谎…

“为什么要帮他们?”颖半夏推开他宽阔的胸膛,拉出一点距离,坐起身,“另外一吊钱怎么来的?”

看这架势今晚是很难实现生命的大和谐了,卓松泉很郁闷,忍不住贫嘴道:“卖身。”

颖半夏的目光带上了怜悯。

…你还真信啊…

就听他无不叹息,“居然一吊钱。”

“你呢?”卓松泉有些期待,“你准备给我多少?”

“最多两枚铜板。”颖半夏一脸木然。

“不至于吧?!”

“一枚。”

……

“十五岁。”月色从渺远的夜空中降下,畅通无阻地透过房顶,如曳舞的薄纱,曼妙空灵。“没想到吧,人家十五岁忙着勤学苦读考取功名,我十五岁在给别人当爹。”卓松泉得意的比了个数字,“俩!”

“你真厉害。”颖半夏又道,“别乱摸。”

接着便是“啪”地一声脆响,像敦厚的猪皮摔到了地上。

“色胚。”

“哈!”卓松泉收回咸猪手,半点不恼,笑道,“半夏我跟你说,食色性也。色胚这东西真是天生的。人不好色那还叫人吗?”

“我好色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我坦白,我承认。两三岁就特别喜欢黏着那些长得漂亮的哥哥姐姐,十二岁左右脑子里就开始思考怎么娶媳妇了。当然,咱们可以说得有内涵一点,那叫思考人生大事。”

“志向远大,我辈中人望尘莫及。”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又在干些什么呢?颖半夏想。

“你拿什么娶,脸皮?”他双手平放腹部,放匀呼吸,一双清湛的眸子盯着房顶上的大洞,夜空晴朗,顶空的月亮是极其清透的白,像嵌入蓝幕的夜明珠,焕发蛊惑的朦胧。

此情此景,似乎更能牵起人的探知欲。

若有江畔,试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像林雾一般深邃,满是未知的变数,他正顺着朦胧的记忆藤蔓摸索过去与未来,“拿什么喂,喂草吗?”

“嘿!你还真猜对了!我小时候真就说要割草来喂媳妇儿!”

“怎么?”

陡然间,无形的手抓裂了宁静的天穹。

月亮噗通摔进江水,光色扭曲如破镜,颖半夏张大双眼。

他扭头,双手捧住卓松泉的两颊,眉头难舍难分,某种由蚕丝束缚住的情绪被唤醒,如迅雷一般咻呼划破天际,犹比幼虫破茧成蝶前的咆啸,令人心悸。

头皮一阵阵发麻刺痛,电光从瞳孔迸发喷溅,犹如鬼神附体,“你!”

他扶住额心,神情恍惚,似是十分痛苦,“我!!”

“怎么了?!”他的表现实在太过异常,卓松泉吓得不轻,翻身而起,唯恐颖半夏哪里不适,万分紧张,推枕揽过衣物,“别怕,我带你去看大夫!”

迷雾闻腥而动,颖半夏按住一侧阳穴,原本不甚清晰的画面雪上加霜糟污成五光十色的一团,弄得人脑仁疼,他奋力一摇首,抬手制止道,“无事。”

“可能是刚才吹了点风,有些头疼。”

“…”

风分许多种。

有冷风、热风、妖风、邪风、枕边风。

下巴蹭着颖半夏软塌塌的发顶,卓松泉睫毛遮掩的眼神复杂,“我替你揉揉。”

他的手是习武的手,薄厚均匀,修长有力,不同于旁人的粗拙,他明显更为灵巧,指腹按压穴位时力度把握得刚刚好,不轻不重,薄薄的茧子服帖和顺只觉干燥温暖。

一时没人说话,房顶呼呼的风声越发称得屋内安静。

卓松泉向来很能掩藏不利于自己的情绪,颖半夏从一反常态的沉默中敏锐的嗅到了威胁。

这股威胁并不来自卓松泉,反而来源于他自身——他遗忘的过去。

他们之间一直存在一种默契,不停试探彼此底线,且自发小心翼翼地维持那点危如累卵的可悲表面。

“‘我不是皇帝,可能无法让你成为天下人心目中最尊贵的女人,但我保证,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低沉的声音如泉流缓缓,卓松泉一字一句,如将暖意深藏火折,一口氧气,它便能为你起死回生。

“为什么突然…”

颖半夏抬头去看,发现卓松泉正好也在看他,月光的映衬下,他的黑眼睛漂亮极了,像波光粼粼的深湖。

湖深,情深。

“这句话是我准备在掀我媳妇盖头时说的。”

卓松泉道。

颖半夏避开他的眼,道:“我不是女人。”

“我有说过你是女人吗?”卓松泉纳闷,“你是男人,是我的男人啊!”

他道:“当我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你是男是女,我都不在意。”

“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性别。”

“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并不是我,而是你想象中的我?”颖半夏道:“卓暝,你知道男人的劣根是什么吗?”

“…见一个爱一个?”

“对也不对。”颖半夏摇摇头,“男人的劣根是:将爱和性混为一谈,分不清究竟是爱这样东西,还是仅仅只想得到这件东西。搞不清楚所谓的怦然心动到底是缘于爱恋,还是原始的饱腹思淫欲。”

“男人所谓的爱更多的是凭一种感觉,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不过是身体的需要罢了。”

“他需要了,所以便一定要得到,无论以哪种方式,最后又会把那样东西摧残到何种程度。”待最后一句话音落地,颖半夏从卓松泉的怀抱中抽出身来,居高临下,身后乌发迤逦。他语速和缓,清凌凌的,仿佛有玉石之声,目光却丝毫不加掩饰,一片刀光剑影,“他们不在乎,因为水仙只爱自己。”

古有名剑,曰承影。

相传出炉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此刻,颖半夏便是那柄剑的化身,锐利隐匿于最深的夜色中,然后与黎明相交的霎时迸发,有影无形,精致优雅。

这该是属于他的,卓松泉有一瞬间失神,可经络里的血液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了。

他是个变态。

“你不是东西!!”

只见一个黑影猛地抬起,卓松泉猿臂一伸一带,一晃眼的功夫颖半夏便已重新回到他怀中。一种如果房顶存在绝对会远渡重洋的大嗓门吼响寂寥寒冷的夜空,“男人都是坏鸡蛋,我不要当男人,你把我当女人好了!!”

接着,脑袋被迫挨着一人健硕胸肌的颖半夏耳边一阵轻声细语:“夫君,当心着凉。”

那腔调,那语气,真如黑山老妖老来俏学林妹妹娇嗔一般恐怖难言。

“…放开,我喘不过气。”

敦厚的皮肉底下心如擂鼓,属于颖半夏的那颗心脏却差点罢工。

他挣扎爬起,脸颊被压出一道红印,配上如斯美玉如琢的面容,倒很像未画完的酒晕妆,冲淡不少眉宇间郁结的萧瑟之意,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鲜活。

“你不是东西。”卓松泉再一次道。

颖半夏墨染的眉尖细不可察一动,忽然感觉自己的手很痒,非常想给对面来一下。

“半夏,我承认我不太聪明,但我下雨天知道躲,同样不会在地上捡东西吃…人的欲望是爱恨贪痴生根发芽的土壤,承认人性本恶难道是什么困难的事吗?人因为欲望而生生不息,而你的存在即是我的妄念,驾驭我的七情六欲。你胜过所有。”

听着,颖半夏良久无言,他想说‘严格来讲,咱们其实认识的时间不算久,不至于’,可惊鸿一瞥间,对方脸上的神情令他哑然。

太专注了。

那样的恬静、平和、圣洁,从隆起的眉锋高挺笔直的鼻梁再到那瑰丽饱满的双唇,无一不澄净端雅,像走向神坛的祭司说下‘神佑世人,恩泽万民’一样坚决不容置喙。

所以,当你想颠倒是非,指鹿为马,管理好面部表情和神态是很有必要的。

“半夏,你知道我为何要为那座院子,取名‘梧桐苑’吗?”

“因为里面有很多梧桐树。”这次,颖半夏不假思索,一边挑起英挺的长眉,眼神似乎在说,‘瞧你那不聪明的样子’。

“呃…”

向来怼死人不偿命的大庄主呛住,决定自动忽略,继续道:“凤凰为仁瑞,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以梧桐做骨,竹果为灵窍,醴泉为血脉川流…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神话,凤凰不过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象征,而我也只是想将美好的景色留与美好之人。”

“现实之人追寻虚幻之物,注定血本无归。”颖半夏叹息般闭上双眼,将白银月色关到门外,“你既然明白,就不用再执着了。”

“对啊,不用再执着。可我本也不过肉体凡胎,是一个大大的俗人啊。”卓松泉手背盖住眼皮,轻盈的月色在他指间流淌,“总不知疲倦地奢望些不切实际的事。”

“越得不到,越想要。我也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是…”

一只手开始顺着领口摸到锁骨,不断向温热紧致的肌理往下探索。

颖半夏慌忙睁眼,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前一秒还在慕少艾,后一秒就直接向周公行礼,仿佛加载了多个十年后,从七岁不同席快进到孩他娘。

世人皆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谁知,滴酒未沾却醉若昏死的大头兵才最难缠。

世人皆醒他独醉,酒鬼乱拳零稀碎,揍昏世人一起睡。

酒鬼酒鬼,似醉非醉。

一人能演千面,像一张宣纸,能承载五彩缤纷的色彩,卓松泉父母皮囊优待于他,自然是好颜色,郁闷纠结与渴望热切完美融合出现在他脸上,灿若迎春花。

他顶着由于太过复杂,于是莫名神秘莫测的表情说出一句世间真理:“人不吃饭会死的。”

“莲花原本自淤泥而出,它是长在淤泥之上的‘香远益清’。它再美再好,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花的品格,不过文人墨客赋予的自我映射。”他指腹不停按揉颖半夏的唇瓣,直到那里由浅红变得绯红。

“忘记自己的根在何处是可耻的。”

没想到底下摸到一手干涩。

卓松泉脸色一僵,动作随之一顿,支起半边身子,看他:“你没擦药。”

“忘了。”颖半夏淡声道。

你骗鬼!

卓松泉腹诽道,人会忘记吃饭,肚子会忘吗?

人是不能抗拒本能的!

“你…”卓松泉话音刚起,就听颖半夏道:“我困了。”

语调微凉。

他翻过身,只留一个清瘦的背影给卓松泉,“别吵。”

我不想吵,我想炒。

卓松泉磨磨牙,一股气沉丹田,越烧越旺,完全成了一个炼丹炉。

“你是怎么睡得着的?”

…我这个年纪有什么睡不着的…

这个人你越理他他越来劲。

沉默是金。

颖半夏八风不动,任他叭叭。

就当是自己屈居一晚鸭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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