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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小嘉

 

两年前和周新桥一同支教的时候,他们经常和学生一起吃饭,有时候食堂挤满了,还得在酷暑烈日下找个树荫将就,一堆人围在一起吃。

但无论哪次,好像都没有这回的尴尬。

食堂座位是四人位,两两对坐。江谕率先开口:“我想和教官一起。”

周新桥看向许书熠:“你想和他坐一起吗?”

这话语气平常,但许书熠莫名想起年幼的时候,长辈喜欢问他的话——爸爸妈妈你更喜欢哪一个?没想到这种两难的抉择在这种时刻复现。

许书熠“呃”了声,试探道:“你俩坐一起?”

话音刚落,许书熠明显在周新桥眼里看到了反胃,俩人齐刷刷地别过头。

许书熠:“……”

最后结果是从旁边拖了张桌子并拢,两人左右坐在许书熠的身旁。这下矛盾解决,但苦了许书熠,他胳膊完全伸展不开,只能稍稍缩着,如坐针毡。

他们去的是教职工食堂的二楼,不是基本伙食的盒饭,而是点餐制。许书熠在浮空面板上点好菜,自作主张地结账:“今天这顿我请了吧,你们吃就行了。”

周新桥道:“那今晚我请你出去吃饭,我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很好吃的菜馆,应该合你口味。”

许书熠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真的。环境也很好,不会有人打扰。”周新桥笑起来。

扰人的江谕“啪嗒”放下筷子,拿热水壶给许书熠的碗筷涮了涮,纸巾擦干多余的水分,这才放到他面前。许书熠连忙说:“谢谢。”

“我该做的,”江谕说,“毕竟教官请我吃饭,我不能干坐一边不动。”

干坐一旁的周新桥起身接过服务员手中的菜盘,一共三道菜,几乎都摆在了许书熠的面前,离江谕最近的是一道饭前开胃的凉菜,一点热气都没有。

许书熠简直想叹气了:“学长……”

好幼稚。他重新摆了下菜盘,并下达命令:“好了,吃饭吧!”

这顿饭许书熠几乎没怎么自己动过筷子,坐在两边的人不停给他夹菜,菜高高盖过了米饭,许书熠不得不叫停:“我自己夹就行,你们吃,你们吃。”

这下唯一的活动都没有了,气氛死气沉沉,只有许书熠偶尔开口说两句话,他问江谕:“最近学习怎么样?”

江谕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吃得慢吞吞的:“还好。”

“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江谕低声说:“没有。”

许书熠绞尽脑汁地想:“可以先和宿舍里的人相处,我记得你们宿舍有张浩然,还有……谢珈?多交朋友的话,回头有忙也能多帮衬。”

江谕摇摇头说:“不熟。”

兴许宿舍关系不好,所以不愿多提。许书熠也就不再问,闷头吃碗里的菜。几乎他一放下筷子,其他两人也心照不宣地不再吃了。

这顿午饭到此结束,三人分道扬镳,江谕回宿舍午休,他和周新桥一同回教职工宿舍。今天日头很亮,石灰色地面上的影子长长地拖着,路上没什么人,风吹得树叶窸窣响动。

快到宿舍楼下时,周新桥忽然开口:“江谕对你而言,和其他学生有区别吗?”

许书熠愣了下,迟疑着说:“有吧。”

周新桥顿了下,问:“什么区别?”

“就……挺可怜的,被人欺负也不知道还手。其次就是很漂亮,会忍不住一直看,”许书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我评价道,“我好肤浅。”

周新桥沉默下来,没有回应。许书熠犹豫着开口:“学长,我知道你不想我和他走得近。”

周新桥垂眼看向他,眼神中看不分明情绪。

“但这里的孩子多多少少都犯过错,我是教官,他们是学生,无论江谕犯过什么错,他都是我的学生,如果连我都不去接纳和教育他们,”许书熠别过眼,小声道,“那就真的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改过自新了。”

不撞南桥不回头的执拗,理想主义,周新桥早就见识过这些,从理智的角度来看,这是愚蠢且不利己的行为,毕竟纯白最易被玷污,但周新桥无法立于理性的高地,他注视着许书熠透红的耳根和扑扇的眼睫,只觉得无可奈何。

“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讲,”他说,“江谕和其他学生一样,对不对?”

许书熠眨眼,点了点头。

“那我不会多加干涉你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事情,”这话像是把对江谕的偏见一笔勾销了,周新桥笑起来,“回去午觉吧,今晚记得答应了和我一起吃饭,不能再带人了。”

许书熠像得到赦免,长松了口气,很高兴地笑起来,朝他小小敬了个礼:“没问题长官!”

联盟天气预报提示,星期五会有大暴雨。星期三天气就已经开始转阴,下午天边就攒着乌云,浑浊地流动着。许书熠提前买好了雨具雨衣,教室宿舍各放一套,以免下雨的时候无计可施。

进教室后,许书熠照例扫视了一圈,却发现窗边的位置是空的。

许书熠问前排:“江谕呢?”

男生摇摇头。

还有两分钟上课,但许书熠的通讯端没有收到任何请假申请,无缘无故旷课,晚上一定是要加劳动的,到时候有他受的。许书熠没多想,刚投影上课件,教室门忽然被敲响了。

他以为是江谕,抬起头,门口站着的却是何穆教官。

“许教,你出来一下。”何穆冲他招招手。

许书熠愣了下,连忙放下手里的课本。一出教室,他才看到何穆身旁还站着个人,高个短发的男生,穿着少管所统一的黑色套装,低头看着地面,书包单肩挎着,姿态散漫。

不等许书熠多瞧,一份蓝皮的点名册就递到了他面前,何穆人偏胖,笑起来眼睛眯缝着,很亲切的模样:“许教官,你们班的江谕调到c班了,这是新的点名册。”

许书熠错愕:“调走了?”

“对,调去c班了。学生的轮班调动是很正常的,以后也会有,”何穆把身侧的男生往前推了下,“这是从a班调过来的谢珈,替补江谕的位置。”

许书熠茫然地看过去,对上了谢珈冷漠疏离的眼神——他长得很好,是同龄人里很出类拔萃的模样,面如冠玉,偏偏眉头皱着。见许书熠望过来,谢珈立马别开脸,好像很不耐烦的模样。

之前在宿舍门口见过一回,也是同样的目光,生人勿进似的。

“好,”许书熠接过点名册,还没回过神,“我知道了。”

上课铃声响,何穆拍拍他的肩膀:“到点了,你带谢珈进去吧,上头还有事儿找我,先走了啊。”

许书熠点点头,目送何穆离开后才看向谢珈,刚要开口,谢珈却不发一言越过他,自顾自进了教室。

短暂擦身而过的瞬间,许书熠余光看到了他耳后好像有文身。

耳后文身。

许书熠猛然停住,整个人如同钉在原地。在他的印象里,他只见过一个人在耳朵后文身。

然而谢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进了教室。许书熠回过神,忙不迭地跟上去,下意识看向窗边,谢珈正在面无表情地收拾书包,头也不抬。

这节课许书熠上得心不在焉的,本就是下午的课,他语速又慢,底下学生不少瞌睡的,谢珈也趴在那儿睡觉,清瘦的手腕搭在桌边,许书熠好几次状似不经意地走过,偏偏谢珈偏头的方向刚好盖住了文身的位置,只好作罢。

下课铃一响,整个教室如同激活,学生纷纷起身离开。许书熠喊道:“谢珈。”

谢珈刚站起身,闻声微顿,抬眼过来。

“你留一下,”这眼神莫名让许书熠有点怕,他底气弱下来,“我有话问你……”

整个教室的人慢慢走空,底下只剩谢珈坐在位置上,他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根原子笔转着玩,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很清晰,语气漫不经心的:“问什么?”

“那个,”许书熠坐到他前排的位置,单刀直入地问:“我能看下你耳朵吗?”

谢珈想都没想:“不能。”

许书熠纠结着,换了一个不那么冒昧的问题:“那……你耳朵后的文身,是音符吗?”

谢珈转笔的动作停住,掀起眼皮看向他。这个反应几乎坐实了许书熠的猜想,他继续试探道:“是四分音符吗?”

谢珈沉默许久,笔扣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说:“是又怎样?”

真的是!许书熠眼睛明显亮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是小嘉吧?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许老师,两年前在十六街区我带过你的课,教语文,你还问过我《桃花源记》的问题,我——”

椅子拖拉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许书熠看见谢珈站起身,灰色影子朦胧地拢在自己身上,连带着眼神也晦暗不明。

“我没空跟你叙旧。”

许书熠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谢珈拎着书包,肩带处的金属警报器撞到桌腿,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这动静吓得许书熠颤了下,他迷茫地抬头,对上谢珈沉沉的眼神,听见他说。

“况且,你有什么值得我记住的吗?”

话语说得很不客气,许书熠下意识攥紧了手指,怔怔看着谢珈离开,整个教室空荡荡只余他一人。

他是小嘉吗?

许书熠忽然不确定了,他坐在位置上半天没有回神,目光忽然看到桌面上谢珈遗忘的那只笔。

褪色掉漆的黑壳笔,最便宜不过的原子笔。许书熠拿起来,依稀记得自己两年前也有一支同款式的笔。

晚上,许书熠躺在床上,脑里翻来覆去的仍是谢珈。那张面孔逐渐和记忆里寡言的男生重叠起来,变得清晰。

真的是他。

他们两年多没有见过,之前在宿舍匆匆一眼完全认不出来。

两年前的谢珈——或者叫“谢小嘉”。自卑、瘦弱、不合群,与现在冷淡疏离、芝兰玉树的少年模样相差甚远。

两年前许书熠和班里四名同学组队,周新桥也在,他们在十六街区的初三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支教。

十六街区虽然在地把湿漉漉的内裤直接晾到阳台上,以至于给弄坏了呢?

……可能是用不惯机器。

许书熠心不在焉地换好衣服,离开宿舍。

江谕起床时,许书熠仍睡得很沉,乳尖叫他吮得有些肿了,江谕轻轻擦干净了上面湿漉漉的口水,这才离开宿舍。

他烦得厉害,睡是睡不着觉的,索性先行离开了,也省得许书熠察觉他的异常。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玻璃上密集纷杂的雨滴慢慢滑落,云仍是灰暗的颜色,地面积了大滩的雨水,不规则的镜面倒映着少管所颜色单调的楼。

江谕坐电梯下到一楼,刚要走出去,却看见坐在一楼大厅长椅上的男人。

周新桥穿着身驼色的风衣,靠着椅背,闻声抬头,几乎是有点漫不经心地看向他的方向,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电梯门在身后合上,咔哒一声。

江谕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朝外走,然而快要出门时,脚步却停住了,他看向一旁的周新桥,忽然道:“今天中午你敲门的时候,我和许教官正在一张床上睡午觉。”

周新桥安静地翻看着手机里的新闻,置若罔闻。

“周教官说的那通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江谕道,“不过,下次周教官还是有点眼力见的好,少在休息的时候打扰别人,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只会让许教官觉得困扰。”

手机屏幕的光折射到眼镜上,周新桥神色如常,不冷不热道:“小熠容易心软,什么猫猫狗狗都会带到宿舍去,这种畜生也不通人性,以为自己进了门就可以登堂入室。”

他抬起眼来,平静道:“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既然不把我当回事,周教官又何苦多次上报上级,来把我调到其他班去,说到底……”江谕笑了起来,他挑衅似地看向周新桥:“是因为你觉得我威胁到了你。”

“一个触犯联邦宪法,在少管所接受管制,甚至以后都不一定获得社会认可的未成年,”周新桥像是觉得好笑,少见地露出些傲慢来,“又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威胁到我?”

江谕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下道:“当然是因为许教官喜欢我。”

“喜欢?”周新桥笑了起来,“先不说是不是‘喜欢’,即便是,他对你的‘喜欢’也只是基于一张脸,半个月不见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换另一张漂亮的脸,小熠同样会有好感。你觉得自己特殊吗?”

“我特不特殊,周教官再清楚不过了。我只需要站在那儿,许教官就会喜欢我。据我所知,周教官和他是大学同学的关系,”江谕讥讽道,“四五年过去了,许教官也没有喜欢你,周教官不可怜自己吗?”

“许教官,许教官……你没有发现自己只能毕恭毕敬地喊他‘许教官’,而他出于道德,不会对你有任何逾越师生的行为,”周新桥神色冷下来,虽然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只要在少管所一天,你就永远没有资格直呼他的名字。而离开少管所之后,你也不会有机会再接触到他。”

“谁更可怜,还不清楚吗?”

江谕刚要反击,身后的电梯传来“叮”的一声。许书熠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见他们大眼瞪小眼,一时愣了下:“你们怎么在这儿?”

两人同时僵了下,心照不宣地别开眼。

“我下楼碰巧遇见了教官,”江谕生硬道,“就‘交流’了两句,问了几个问题。”

许书熠讶然看向周新桥,明显很高兴地笑起来:“学长给他解答完了吗?”

“……解答完了,”周新桥息屏了手机,站起身来,微微笑道,“要一起走吗?我刚好顺路送你去办公室。”

许书熠点点头,又冲江谕招招手:“走吧,别耽误了你上课。”

一路上气氛诡异,只有许书熠浑然不觉,他自以为两人之间的误会或许有所解除,至少已经不再是针锋相对的状态了,于是主动提出三个人晚上一起吃饭。

江谕:“……我晚上跟班吃。”

周新桥:“我今晚还有工作。”

许书熠遗憾道:“那只能下次了。”

夏日的暴雨猛烈而又短暂,只下了一个多小时就偃旗息鼓,燥热的气温有所下降,朝着入秋的方向发展,周六的时候才彻底放晴,太阳闪耀。

因为元昭的入职,许书熠的活轻松许多,平日里可以悠闲地呆在办公室写教案。

就在他觉得一切都再平静不过的时候,周日,整个少管所突然响起刺耳尖锐的警报声,办公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元昭推门而入,额头布满汗:“有学生暴动,得有四五十个想要逃出去!”

许书熠吓了一跳,急忙朝外走。

元昭提醒他:“别忘了枪!”

许书熠这才想起,折返回去别好了电磁手枪,这才跟着元昭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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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报声长鸣,少管所所有岗哨都亮着刺眼的白光。

许书熠跟着元昭下楼时,前两天暴雨时的水还没蒸发干净,地面散落着几滩雨水,操场上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他头回见这架势,一时愣了下,出神的时候,手腕突然被攥住,许书熠下意识甩了下。

“是我,”周新桥无奈,“带枪了吗?”

见是周新桥,许书熠松了口气,他点点头,小声问道:“学长,这次很严重吗?”

“还好,暴动的学生人数不是特别多,而且有二十来个已经抓住了,”周新桥指了指操场东侧,那儿的学生手腕上戴着镣铐,背身蹲在地上,“还剩一半学生,但全所已经戒备,他们很难逃出去。”

许书熠:“那就好,那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吧?”

周新桥却沉默了会儿,这点沉默让许书熠感到不安

“他们手里有武器,”周新桥说,“还是得警惕点。”

这场暴动把少管所的上级都惊动了,指令层层下传,何穆已经忙出了一头汗,见他们来,忙招呼了下手,也没空废话寒暄一下,直接了当道:“周教,操场那边看管学生还需要人手。小许教官,你跟小元教官一起去宿舍园区,那里缺乏看守,去清点下人数,提防有其他学生跟着暴动。”

任务下达完毕。分到头上的并不是多难的任务,许书熠点点头,刚要离开,周新桥忽然叫住他,警报灯的红光与夜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顿了下,只说:“万事小心。”

“学长也是,”许书熠笑起来,“注意安全。”

宿舍大门已经封锁,每个宿舍几乎都亮着灯,今天少管所十一点熄灯的规矩也暂时打破了。

“你说,他们瞎跑什么?”元昭嘀咕道,“抓回来还得罚。”

许书熠随口道:“谁想被关着呢?”

目前宿舍清点已经到了二楼,许书熠负责三楼,元昭则直接上了四层。他开始一个个宿舍点名,里头的的学生大多也好奇,明里暗里想从他嘴里撬出话来:“教官,真有人跑出去了吗?”

许书熠冷着脸:“想关紧闭了?”

那人连忙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仍是嬉皮笑脸的。

一连检查了几个宿舍都没有少人,许书熠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他推开307宿舍的门,看到里头的人,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班的宿舍。

“教官,”上铺的张浩然朝他招呼,“大老远就听着你点名了,怎么才到我们这儿?”

许书熠无奈道:“急什么?”

他看向右侧的下铺床。江谕坐在床上,应该是刚洗过澡,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乌黑的瞳仁直勾勾地望向他,穿着浅色的睡衣,看起来很乖巧,没出声。

没乱跑就行。

许书熠冲他眨了下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例行点名,然而点到“谢珈”时,却无人应声,许书熠心里咯噔一声,目光扫到江谕对面空荡荡的下铺床位。床头名牌上,写着的名字正是“谢珈”。

“谢珈人呢?”

张浩然摇头:“不知道,从晚上就没见过他了。”

其他几个男生也陆陆续续说“不知道”,许书熠心里的不安骤然浓郁起来,他强装镇定:“知道了,你们几个在戒备时间结束前不要离开宿舍。”

关好宿舍门,许书熠迅速通过通讯端上报,得到的回复是:目前逮捕到的学生中没有谢珈,不排除参与在逃的可能性。

跑了吗?

许书熠继续清点剩余宿舍,脑中忍不住胡思乱想。

在这种到处戒严的情况下,谢珈不在宿舍,能去哪里?

在许书熠印象里,他仍是那个腼腆内向的谢小嘉,永远守规矩听话的少年,不可能参与暴动。但是,许书熠又想,两三年过去了,他连谢珈为什么进了少管所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笃定谢珈还是先前那个脾性呢?

很快,许书熠清点完了三楼的人数,一共7人不在。

已经是晚上九点,谢珈还没有回来。

负责宿舍管理的警卫接过他和元昭的名单,翻看了下,确认无误后,笑着说:“没什么事儿了,到处巡逻看看就行,注意自己安全,有情况随时通讯端联系。”

外面夜色如浓稠泥沼般,只有岗哨的灯光刺透进来。

“许教,”一旁的元昭忽然出声,“你解手不?我有点尿急。”

许书熠摇摇头:“你去吧。”

他们刚才一路走到了教学楼,这里的管制不如宿舍园区的严,不过封锁只限制学生,教官进去上个厕所还是不成问题的。元昭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张黑皮的脸发红:“那你能在外面等着我吗?我……挺害怕有学生偷袭我的,要是我没出来,你就去找警卫……”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活像交代后事的。

许书熠忙安慰道:“我在外面等着你,放心。”

元昭这才放下心来,明显是憋急了,大步跑向教学楼。

四周的吵闹与警报声离教学楼有一定距离,像隔着层毛玻璃。许书熠心不在焉地靠墙站着,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谢珈。

忽然,许书熠耳尖地听见教学楼的小树林里传来窸窣的动静,他心里一动,握紧了别在腰间的手枪,悄声走近。

然而眼前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木密集的影,许书熠以为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刚放下枪,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回过头,在岗哨透过的惨白灯光下,看到了一张陌生男生的脸。

不等许书熠反应过来,手腕突然被攥住往后一扯,整个人撞进温热的怀抱里,半搂着,能闻到很淡的血腥味,同时身侧飞踢过一脚,那人动作利落干净地踹向男生,一声闷响,男生连叫都没叫出声,狼狈地趴在了地上。

许书熠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了谢珈流畅的下颌线,以及顺着鬓角掉下的汗水,嘴唇紧抿着。

“谢……”

谢珈身体突然一软,整个人倒向他——明明看着清瘦,压在身上却沉得要命,许书熠踉跄了两步,才勉强平衡好。

沉重急促的呼吸喷在脖颈处,那点血腥味越发的重,脸上的汗水碰到了他的脸颊,湿漉滚烫。谢珈像是强撑着清醒推开他,脱力坐到了地面,还不忘提醒他:“手铐……”

许书熠迟钝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掏出了兜里的手铐,反手铐住了地上的男生,同时在通讯端发送消息,不出两分钟,就会有警卫前来。

“你哪里受伤了?”许书熠蹲下身来,担忧地问。

谢珈穿着一身黑,压根看不出哪里有血,脸上也都是汗,两颊烧红,像是起了烧,眉头微微皱着,他闭上眼,哑声:“你怎么拿了手枪都不会用……”

许书熠:“……”

像是强撑身体的支柱轰然塌陷,谢珈提不起什么力气,腹部伤口的疼痛顺着神经蔓延到全身,眼前甚至出现重影。

许书熠很焦急地喊他,轻拍着他的脸颊:“谢珈,谢珈,别睡啊。”

手凉凉的,掌心柔软。

但谢珈实在没有力气凑近。

在受伤之后,他想原地休息一会儿,再去医院看看,然而许书熠的出现成了变数,谢珈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气,能把那人踹到一边去。

警卫纷乱的脚步声赶到,身体传来失重感。谢珈勉强睁开眼,看到了托着自己的担架,四周混乱,以至于他完全看不到许书熠的身影。

谢珈忽然想起,刚刚许书熠突兀地闯进教学楼后方的场面——穿着白色短袖和浅色牛仔裤,高中生一样,脸也白白净净的,像……兔子,毫无戒备地走入监控的盲区。因而那个男生轻而易举地近了他的身,如果自己晚一秒起身,趴在地上的就是许书熠了。

不会用枪,缺乏警惕心和戒备,傻乎乎的,让人没法儿放心。

“许老师……”

谢珈意识模糊中低声叫他。

很快有人应声,脚步急促地跟在担架旁边。谢珈骤然放松下来,没再听清他后面说了句什么,意识逐渐沉下,自顾自地喃喃:“笨死了……”

晚十一点,所有企图暴动逃脱的学生全部抓捕完毕。

共抓捕四十二名学生,其中成功逃出少管所的只有两名,但没走出二里地就被抓回。说到底是一群未成年,组织性很差,还有学生在教学楼后面拿麻绳想绑梯子爬出去,结果手法不当,给自己五花大绑了。

而受伤人员共有三名,其中最严重的是谢珈。

送到医务室之后,许书熠在门外等待到了凌晨一点,然而迟迟没等来结果,以至于坐在长椅上睡着了。

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睡得也不安稳。

周新桥刚把人抱起来,许书熠便突然惊醒,眼睛里很明显的红血丝,哑声叫:“学长。”

“谢珈没出什么事,别担心。先去休息室睡一觉,明早再来看他。”

周新桥轻声说着,温和的语气安抚着他,许书熠放下心来,点点头,困得眼皮直打架,很快再度睡了过去,任由周新桥抱着他离开。

然而地把人折腾到外面。

许书熠进去时,谢珈仍躺在床上昏睡,脸颊的潮红仍未褪去,嘴唇干裂,浓长的睫毛在日光下投出阴影来。

“他现在烧多少度了?”

“三十八度,目前看治疗效果挺好,应该很快就能退烧。”

许书熠放下心来。无论谢珈之前对他态度如何,作为他曾经的学生,许书熠都不愿意他出任何差错。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还是他救的我,不然我就要被那个学生袭击了。”许书熠悄声附耳一旁的周新桥,“他身手还挺利落。”

周新桥眼神明显沉下来,语气却仍很平静:“谁袭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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