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宁爱与憎
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砰的一声,门第二次被大力甩回门框中,震得谢尽欢耳膜生疼。
他听着何故急促的脚步消失在楼梯口,长舒了口气,向后一倒侧躺在榻上,可想象中如释重负的感觉并没有涌上来,他的心都在隐隐作痛,牵扯着浑身的神经一跳一跳着疼。
门外青苔怯生生地唤了一声:“欢哥……”
谢尽欢的手抚上自己肿痛的脸颊,他想像刚才对着何故那样笑一笑,可哪怕是假笑地扯一扯嘴角,脸上的肌肉都疼得他太阳穴抽搐。
他终于放弃了,把脸埋进枕头里,任青苔怎样叫他的名字也始终都没有回应。
这个两败俱伤的今晚,无人如愿以偿。
人的本性就是犯贱,何故不来花间苑以后,谢尽欢反而总是想起他。
说不来也并不全然,最开始何故还是坚持来这里点谢尽欢的名,可幸运之神不再眷顾他,准确来说是谢尽欢本人不再眷顾他。每天晚上,青苔都站在楼上看着何故和其余那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alpha一样在大厅吃闭门羹,在其他人的嘲笑中仰头看着三楼门扉紧闭的屋子,独自伫立凝望一会,然后转身离开。
不自量力想要寻求和谢尽欢春宵一度的人太多,何故混在人堆里,远瞧着并无什么不同。
谢尽欢照常接客,挑着顶有富贵权势的客人接待,之前那个掌掴自己的纨绔后来又过来了,谢尽欢温声软语地哄着,又随便使了点伎俩,对方就心软了,反过来给谢尽欢好言好语地道歉,其中少不了一掷千金,算下来挨了一巴掌倒赚了不少。
拒绝的次数多了,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何故真的不再来了。
那天晚上谢尽欢找青苔确认了很多遍,得到的都是“何长官真的不在大厅”的答复。他有点失望,面上却舒了口气:“很好,总算不来纠缠了。”
他像是谢尽欢一潭死水的人生中骤然插入的一段疾风骤雨,来也匆匆,余韵亦是戛然,在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太多不可控的危险因素之后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愧疚于为他带来了诸多打扰而选择了撤出。
整整一个月,何故都没有登上过三楼的房间。
夜幕降临,花间苑热闹起来,谢尽欢对着镜子梳头,看着镜中那张面容姣好的脸,面无表情地一转眼珠:“上客了吗?”
门外青苔没第一时间接话,似乎在观察楼下的光景。
“欢哥,昨天那个财政司的——”
谢尽欢捻起一律有些打结的发丝:“抠抠搜搜的,推了。”
青苔的身影在门外动了动,黑影点点头:“好嘞。还有一个,看着挺年轻的,穿着制服……”
谢尽欢握着梳子的手一顿,头发扯得他头皮一疼。
“他又来了?”
话一出口,语气里的欢欣便一溜烟地飞了出来。谢尽欢顿时为自己这不值钱的样子感到有点害臊,却听青苔那边道:“不是何……不是那个人。欢哥,这人穿的不是军部的服装。”
谢尽欢啊了一声,梳齿从发间滑落。
他低下头,镜中那张漂亮的脸亦垂下眼帘,落寞难掩:“无所谓……就让他上来吧。”
他大概是脑子错乱了,在自己亲手拒绝了何故那么多次之后,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幻想着自己值得让对方坚持不懈地追过来。
门口很快传来脚步声,谢尽欢整理好衣冠仪表,起身去迎接。房门推开的一刻,谢尽欢扬起一个流水线式的标准微笑:
“客人——”
看清来人的一刻,谢尽欢稍稍愣了一秒。
来人并非何故,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alpha,穿着灰色的制服衬衫,看起来应该是警备部的人。对方看起来很年轻,甚至约莫和谢尽欢年龄相仿。
与一身正气、样貌沉稳硬气的何故不同,青年生了双锐利勾人的桃花眼,气质潇洒不羁,高挺眉骨下眼窝微陷,肤色也偏冷。青年手插着兜,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谢尽欢,一身说不出的玩世不恭的痞气。
“不请我进来吗?”
青年一挑眉,谢尽欢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侧过身让出路:“客人请。”
青年笑笑,径直走进屋内,没有关门,也并不急着坐下,站在桌边四下环视,仿佛不是来这寻消遣,倒像是出于好奇来参观。
谢尽欢站在青年身后,眼神逐渐犀利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一定不是真的想要花魁一度良宵。
“客人您贵姓?”谢尽欢走过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拿过茶壶。
青年倒也不局促,大大方方落座,两腿交叠,倚在太师椅中看着谢尽欢倒茶。
与那些色眯眯的盯着自己的嫖客不一样,这个青年的眼神虽然玩味,却毫无色欲,更多是探询与好奇。
青年浅笑:“花间苑的头牌,见着客人怎么还这么不自在?”
谢尽欢倒茶的手一顿,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大大方方往前一递:“客人看着兴致勃勃的,倒也不像是真的冲着在下而来。”
青年接过茶杯,青瓷杯沿儿在手心里缓缓转了转。他一掀眼皮,望着谢尽欢笑得意味深长。
“行,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青年低头抿了一口,“我来就是为了讨口茶喝。”
心里突然涌入一阵强烈的、大潮击岸前的遥远轰鸣,谢尽欢狠狠怔住,甫一抬眸,这才看到刚刚疏忽忘关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影,熟悉的高大身姿,披着秋凉寒意的硬挺军装。
何故站在门边,眉眼沉肃,浓黑如墨的双眸深望着他。
谢尽欢的心被高高抛起又重重砸下,惊喜欢快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何故的目光像一把出鞘的剑,盯得他只想逃。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听青年咂了咂嘴,使坏地一笑:
“何大哥,你俩看着真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谢尽欢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是入了这二人的局了。何故是怎样躲开楼下的眼线上来的他无从得知,就算老鸨发现了,这二人一个从军一个从警,谁都开罪不起,大不了多补些钱了事。
今夜这麻烦,他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
何故嘴唇抿紧成一条绷直的线,跨进屋内,轻轻关上门,目光仍然锁在谢尽欢身上。
“裴野,今天的事多谢了,”何故看着谢尽欢低声开口,“算我欠你个人情。”
谢尽欢一下有点毛了,干脆拧过脸,憋着股劲儿愣是把何故当做空气,甜甜地笑着,抬起胳膊腰身一软就要往裴野腿上坐:“裴警官,是您点的我,今儿晚上当然由我好好伺候您——”
“哎哎,等一下小谢,使不得。”
裴野的手抓住谢尽欢的胳膊生生把要贴过来的温香软玉挡住了,青年皮笑肉不笑地耸耸肩道:“我就是出个人,钱可是何大哥付的,你还是找他去……麻烦你动作小点,我前两天执行任务胳膊刚受了伤。”
一句话差不点没把谢尽欢噎死过去,他忍无可忍瞪了裴野一眼:“狼狈为奸!”
“用一丘之貉比较好一点,”裴野活动了一下抻着伤口的手臂,“不过能说出这个成语,你文化水平也不错。”
谢尽欢还没遇见过这样不对付的人,气得伸手一指:“你——”
伸出的手腕陡然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谢尽欢吓得屏气,一转头,何故已站定在他身前,目光灼灼。
“尽欢。”他唤道。
谢尽欢刺猬一样的心倏地软了。
他用劲拽了拽,可何故的手跟铁钳一般攥着他动弹不得。青年的脸庞因为轻微的愠气而多了些沉郁,冷硬如料峭绝壁。
何故严肃道:“你果真是为了气我,赶我走。”
谢尽欢张了张嘴:“我并没——”
“花间苑背后的保护伞,到底是谁?”何故扬声打断他,“他叫什么名字,在军部的哪个部门?”
见谢尽欢脸色变了,何故准确地猜中他的心思,又补充道:“你不用怕,只管告诉我,我不在乎对方是多大的官,只要你肯说,你的事就一定有转机。”
谢尽欢终于凝眸回望向何故的脸,不屑地哼笑:“凭什么转机?何长官,现在a国是什么人的天下,你看不明白么?从我不告诉你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该知道这人是什么背景,蠢货……”
何故一下也愣了,二人僵持着,一个赌气一个不解。正在谁也不让谁的功夫,旁边看好戏喝茶的裴野忽然悠悠出声:
“不就是c党人么,至于让你忌惮成这样?”
此话一出,谢尽欢都跟着惊住了,刷地扭头:“裴警官倒是口气不小,现在c党刚刚政变夺权,明年就要参与大选了,难道你惹得起?”
“这有什么不能,”裴野瘪了瘪嘴,“我就是c党人,组织什么样我心里清楚。”
谢尽欢一个哆嗦,脑子顿时就转不过来了:“你是……那你怎么……?”
裴野放下茶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c党能够上台,不是因为它顺应民心,只不过是抓住了机会推翻了之前更加腐朽的统治。这个党派已经烂透了,人人都想着掌权后狠捞一笔,只需要一点外力轻轻一推,这帮乌合之众就会一哄而散。”
“你把这里的保护伞说出来,”裴野转着杯子不紧不慢道,“何大哥去搜集证据,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朋友的报社将这些曝光出来,就算真的查到底,有我在组织内的身份挡着,他们也不敢深究下去。”
谢尽欢一时懵了,他不知道裴野口中“组织内的身份”究竟为何,可看对方闲适自信的模样,他大概也能感觉出裴野在c党一定有着能够保人的资本。
“我不懂,”谢尽欢细眉微蹙,转头看着何故,“他是c党人,为什么要革自己组织的命?还有你……”
他咬了咬牙:“就这么轻信他,不怕他把你当枪使?你这么个榆木疙瘩,被人利用了怎么办?”
话冲出口的瞬间谢尽欢就后悔了,何故却睁大了眼睛。
青年的语气发自内心的焦灼,是当真在关心他。
何故嘴角动了动,眼底微光一亮:“只要裴野能帮到你离开花间苑,我不在意被利用。”
谢尽欢的瞳孔猛地一颤:“何故……”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化作阵阵辛酸,谢尽欢还想再劝阻什么,何故却握紧了他的腕子:“尽欢,告诉我。”
谢尽欢呼吸蓦地顿住,眼睛莫名地干涩,青年喉结滚了滚,垂下眼睫,盯着何故专注的凝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略一迟疑:
“我……我只知道那人在装备处,看着四十岁左右,似乎姓许……”
何故的脊椎霎时从头僵硬到尾:“许应山?!”
谢尽欢没说话,低着头不再有任何反应。
早就听老孟提过许应山曾经有过敛财受贿、置办灰色产业的前科,可何故从没把这和花间苑联系起来,没成想,要找的人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何故脸上慢慢噙起冰水里浸过的冷笑:“原来是他,那反而好办了。”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坐着的裴野,后者了然一点头,谢尽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俩别冲动,不能意气用事!”
何故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裴野呵呵一笑:“知道你担心何大哥,放心吧小谢,何大哥有的是办法帮你摆平他。”
他的眼神又戏谑地在二人身上来回游移:“正事也算说完了,你俩好不容易见一面,要不要叙叙旧?我是想给你俩制造点空间的,但可惜我要是现在下楼,底下就该发现不对了,别怪我在这当电灯泡。”
话音刚落,谢尽欢这才注意到何故还一直死死拉着自己的手腕不放。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臊红了脸,像纯情的小情侣似的一齐扭开了目光。
见裴野恶作剧得逞地笑出声来,谢尽欢干脆不装了,咬着牙怒道:“裴警官这张嘴倒是能说会道,真是天生会讨oga嫌的料子。”
“过奖,”裴野眯着眼睛优哉游哉,“我爱人喜欢我这张嘴就够了。”
“你这家伙居然也配有对象——”
何故无奈地扯住被挑衅得要炸毛对谢尽欢,及时制止了一场小学生的斗嘴:“好了尽欢,别置气了……我们约个时间,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传递消息?”
谢尽欢这才不满地对裴野翻了个白眼,看向何故:
“妈妈最近应该是得了什么风声,直到军部内部要有变动,但凡军部来的客人她都看得紧。今天你是侥幸跟着这裴大警官溜进来了,往后她要是发现你不是许应山的人,事情就不好处理了。”
一旁的裴野适时地补了句:“何大哥,花间苑我可不能再替你来第二次,让警署和我哥他们知道了,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谢尽欢一句“闭嘴吧你”刚到嘴边,何故眼神沉了沉,忽然看向谢尽欢的双眸,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不要紧,我总有办法见到你的。”
他的目光热烈而诚挚,谢尽欢一阵恍惚,咽了咽口水,却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跟着乖乖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