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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绵绵】

 

窄到逼仄的客厅,角落是歪七扭八的杂物和垃圾。窗壁发黄返潮,卷起零星灰皮,艳色口红混着干涸的精液,糊住挂画上艳星的脸。

林眠秋动了动眉梢,冷笑着开门。

酒瓶、腐食、烟灰……蕾丝内衣卷着陌生的牛仔裤,大喇喇散落在地。男人气喘如牛,女人娇吟荡叫,他们在破洞的沙发褥上翻来覆去,像两条缠着肚皮的鱼。

“妈的,臭婊子,真他妈骚……摸你一下就喷了,不愧是天生卖屄的货!”

“你那死鬼老公,有没有我厉害……嗯?”男人一记狠冲,换来娇酥入骨的喘息。

对方的睫毛膏糊成一片,隐秘地翻了个白眼:“你最厉害了……嗯啊,好舒服……”

生锈的铁门嘎吱作响,夹着淡漠的声音:“我回来了。”

女人反应极快,一脚把客人踹开,扯过睡裙往身上套,毫不关心晾着鸡巴的男人死活。

“今天这么早就放学了呀?”她将头发别至耳后,满脸讨好的笑,“考试怎么样?”

“正常发挥。”林眠秋掂着书包,在杂物堆里研判着合适的放置点。

“好厉害。”女人甜腻腻地笑起来,艳俗的妆容也难掩少女般的雀跃,“不愧是我儿子!”

“操你妈的。”关键时刻被打断的感觉着实难受,男人粗咳一声,丑陋下体要硬不硬地耷着。他草草套上裤子,曲臂打个呵欠,“这就是你生的小兔崽子?”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时候回!真是个倒贴钱的烂货!”

男人动作蛮野,嚼烂枯黄的烟草。个子不高,倒衬得痦子越发大了。林眠秋冷眼旁观,只觉那方下巴一动一咀,像头粗使的牛。

他未满十六,生得斯文瘦削,后颈和耳垂泛出玉般的质感,眉眼和发梢却是锋锐的黑,看人时毫无表情,从不仰视。

明明是极为卑贱的出身,愣是因为那股浑然天成的气场,显出凌驾于庸庶之上的、聪明人的傲慢。

以及波澜不惊的挑衅。

“细皮嫩肉的二椅子……”

“骚货生骚货,婊子养婊子。”客人骂咧咧地伸手,嘴巴不干不净,“屁股发痒了吧?也想舔下屌爽爽?”

对面还没动作,那头先炸了。

“去你妈的阳痿狗,顶着根金针菇也敢讨老娘的晦气,你妈怎么不生个脑袋就夹死你个逼玩意儿!”

女人暴喝上前,一把打掉对方的手,抹粉厚妆也盖不住涨红的五官,双眼简直喷出火来。

她像头被激怒的母狮,龇出尖利的爪牙,咆哮着保护此生最大的骄傲。

男人呸出一口唾沫,狠狠揪住女人的头发。

林眠秋二话不说,抬腿就是一脚,踹得那人重心不稳,仓促松手。又扑上去摸出包里的板砖,直接往对面头上砸。

他下手狠戾,更有家伙傍身,噼里啪啦左右开弓,打得男人捂脸哀嚎,不断挣扎。本来就是纸糊的老虎,此刻更是红绿青紫腌成一片,脸上开染坊似的。

女人拖鞋都甩飞了一只,光脚来拉儿子,边扯边叫,生怕搞出人命。

“爽不爽,嗯?”林眠秋单臂一挥,推开母亲的桎梏,喘着气揪住那人衣襟,“够爽了吗?”

“……爽、爽……”

“再让我看见你,就把你切了喂狗。”

“知道、知道的……”本就是躲躲藏藏的暗嫖,下水道老鼠般的地位,男人满头是血,按着伤口求饶,“打就打了,千万别告诉我老婆……”

他家的母夜叉膀大腰圆、声如洪钟,无论从体型还是武力值都形成致命碾压,发起怒来能抄锅铲追出十里地。

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因嫖妓被打,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

“带上你的垃圾,滚。”

男人一个激灵,踉跄着爬起,腰腿沉滞,眼袋灰黑,明显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林眠秋却始终一动不动,嘴角还含着意味不明的微笑。唯有那黑色瞳仁映出幽幽诡光,看得人脊背发凉。

对方勾头塌肩,灰溜溜走了。

“哎哎哎,还没给钱呢!”女人跺了跺脚,十万火急地追出去。

“不要了。”

“哪来的衰命鬼,操了老娘就想跑,没那么容易……”

“我说,不要了。”

女人絮絮叨叨的声音被骤然打断,她看着一脸煞气的儿子,猛地愣住了。

过了半晌,她讷讷地绞了绞手指,小声而吞吐地嘟囔:“没有辛劳也有苦劳,你想让你妈白干呀……

“家里快交不起租金啦。”

“他呢?”

“嚯,”女人拉起吊带,遮住可疑的红痕,“没被赌场砍了鸡巴就谢天谢地了。”

林眠秋沉默着,看见母亲胳膊上新添的圆疤,应该是那个人喝醉了酒,趁他不在家时,拿烟头烫的。

女人僵硬地转身,看见窗外雾蒙蒙的一片,像找不到出路的,从阴沟里望天的人生。

“……签了赎身契,你就跟着我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背着我乱搞,才生出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野狗、贱种、烂货。”

“你就不能多接几个人?”丈夫满身酒味,醉醺醺地笑,“多干活才有钱嘛。”

“成绩再好有什么用,你儿子以后除了卖屄,还能干什么?”

她是无籍的流莺,敞开腿让人轮着肏的婊子,被一时的自由迷惑,又陷入另一个牢笼。

可她的儿子,冷酷、缜密、厌恶活物、天生聪颖。

历经数次意外流产,他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分娩时痛如剜心。

“你走吧。”林眠秋平静地说,“离开这儿,去哪都行。

“我不需要你操心。”

“眠眠……”女人轻轻笑着,叫他幼时的乳名,“妈妈要和你一起的。

“没有你,妈妈活不下去。”

林眠秋在天台坐着,俯瞰街区的建筑,傍晚的天色有些暗了,火烧云橘红镶边,扎破灰纱般的阴翳。

那些挨挨挤挤却鸦雀无声的人头,流动着覆住地表,像一只喘不上气的巨兽。

有风吹过,撩动衣襟。

“小朋友,好久不见。”来人大喇喇坐下,罩在暖色的光影里。

他岔着腿抖了抖,一派大马金刀的气势:“过去点,没地儿了。”这石头算不上宽敞。

“不愧是当兵的。”林眠秋眸光一动,偏头看他,“先来后到都不懂。”

傅骁做了个鬼脸,一点没有大人十岁的自觉:“放假了?”

“嗯。”

“我这几天回来探亲,正好带你玩!”

“好啊。”林眠秋挑挑眉,“我倒想看看,又是什么歪瓜裂枣的地儿。”

“嘿,怎么这样说话呢!”傅骁不服气地反驳,“上次的水泥管那——么大,野猪都安家了,不好玩吗?”

林眠秋不理他,托着下巴问:“你背着什么东西呢?”

那是个蛋壳形状的大家伙,乳白色外壳,摸起来干净又细腻。

“哎呦,差点忘了!”傅骁一拍胸口,赶紧将它解下来,“要是让无许知道了,今晚要滚去睡书房……”

他弯腰齁背,双臂抱着蛋壳,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

接着瞬间转身,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变脸:“看!我儿子!”

林眠秋两脚一滑,差点从“宝座”上掉下去。

那婴儿唇红肤白,嫩脸像粉扑扑的桃子尖儿,正躺在无菌舱里津津有味地吃手。他裹着熊猫毛毯,小脑袋一晃一晃,睡得香甜而惬意。

林眠秋愣愣地看着被捆成春卷的幼崽,着重在豪迈粗犷、防止口水巾掉落的大红绳结上停了停,又看回傅骁。

“……你,”他压下喉间的苦涩,故作不经意地说,“亲生的啊?”

“那当然!”傅骁不满地拍大腿,目光转向怀里的宝贝,又抑制不住地傻笑起来,“长得那么像我,这都看不出来……”

哪里像了。林眠秋暗自腹诽。

“田小姐还好吗?”他想到什么,眼里温柔许多,“做妈妈很累的。”

“有我在,她能不好吗?!”傅骁得意地炫耀,给林眠秋看田无许的近照。

光屏上的女人面色红润,似乎还胖了一些,她抱着自己的宝贝,非常开心地笑着。

“他……”林眠秋好奇地歪头,戳了戳婴儿肥嘟嘟的脸颊,“真的不是女孩儿吗?有没有一岁啊?”

“嘿呦,这你就不懂了吧。”傅骁摇头晃脑地介绍,“我家听寒是货真价实的男孩子哦——”

“才八个月呢!”

“想不想看他的小鸡鸡。”傅骁恶趣味地挤挤眼。

“不了不了。”林眠秋连连摆手,肉眼可见的局促。

“没想到啊没想到,也有你林眠秋吃瘪的一天……”傅骁就是开个玩笑,当即握住拳头,庆祝自己扳回一城。

“不是拿你当外人啦,无许怀孕的时候我在边境,她怕我担心,小孩满月了我才知道。”

男人大咧咧解释完,又去摸婴儿的脑袋。

小家伙闭着眼睛,已能看出粉雕玉琢的影子,大拇指吮得啧啧有声,头上稀拉的几根毛被捣得东倒西歪,当即就眉头一皱,开始哼哼唧唧。

“你把他弄哭了!”林眠秋不满地控诉,“你儿子要哭了!”

这个岁数的人类幼崽,哭起来就是暗无天日的噩梦!

“哎呀,你不懂的啦。”傅骁蹦出句不知从哪学的口头禅,尾调做作得很,“小宝都是假哭,光打雷不下雨的啦。”

仿佛为印证父亲的话,傅听寒瘪着嘴哼唧几声,忽然睁开眼睛。

很难形容那样美丽而明澈的瞳色,仿佛落日裹着繁星,荫掩着浸入湖中的琥珀。

他定定地望着林眠秋,好像看呆了。

林眠秋对婴孩极为不喜,但怼着这样一双盈盈的眼,也实在说不出半个不字。

傅听寒嘛了一声,露出两颗小米牙,他咿咿呀呀地展开手,朝林眠秋笑。

“他要你抱呢。”傅骁脸色吃味,酸溜溜地说,“他都不给别人抱的。”

林眠秋如临大敌,向来游刃有余的姿态也僵硬起来,他挪了挪位置:“算了吧,待会摔了。”

好像听得懂话似的,傅听寒顿时不满地叫唤起来,小细嗓奶猫一样,头上淡黄毛毛纠成几撮,可怜兮兮地支楞着。

“别磨蹭了。”傅骁啧了一声,“等下他真哭了。”

林眠秋头皮发麻,掐住婴儿暖呼呼的腋下,拔萝卜般往上提。

“操,你当抱猴儿呢!”傅骁火急火燎地叫起来,“快托住他的屁股!”

二人调整了半天才勉强弄好,林眠秋烦得要死,但怀中婴儿软乎乎地偎着胸口,小拳头娇嫩蜷起,努力抓住自己的食指,连呼吸都是甜甜的奶香。

如果有人从更上方往下望,就会看见这少年姿势标准,面色肃穆地捧着个团子,仿佛在解决一道影响种族走向的新纪元终极难题。

林眠秋低下头,看着吐泡泡的小孩。

触感很好,他伸出手去。

糯米面颊被他一戳,肉眼可见地陷了进去,松手后又傻傻弹起来。嘴角流出点晶莹的口水。

软绵绵的。

“林眠秋,”傅骁义正辞严地开口,“不可以这样。”

会流口水,还会变丑。

林眠秋意犹未尽,转头观察口水泡去了。

另一边的男人说完这话,忽然也安静下来。

他出神地看着婴儿的长睫毛,用自己满是伤疤的宽厚手掌,如珠如玉地抚过他的额头。

前卤还未闭合,摸起来软膜一般,在血管的输送下无比清晰地搏动着。是个阳光一亮,就会融化的雪娃娃。

这样漂亮的宝贝,是要很多很多爱的。

想到妻子的付出,以及这个柔软易碎的小家伙,傅骁向来疏朗的眼底,也终于染上晦涩难言的愧疚。

“我这样的人,其实是不应该成家的。”

有了爱人,就有了软肋。生下孩子,再多一份牵挂。

他在黯淡的晖光中抹了把脸,声音带些粗砺的沙哑:“听寒出生的时候,我还在北国边境。

“我们很幸运,只死了几十个人。军部称之大捷……但都是熟悉的脸。”

量子星舰对轰,没什么血肉模糊尸骸遍地,只有沉默的灰烬。

“那是我程的令行禁止并不合契,来日若捅个天大的篓子,影响上面的研究计划不说,还要我去掇弄。”

想到研究院那群面孔平板的“白大褂”,项懿也颇为忌惮,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终究比不上要人的急切:“林眠秋,你在办公厅掌权多年,一定比我更清楚,‘珍宝易寻、人才难觅’的道理。”

他轻叹一声,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实不相瞒,那日在浮金拳场的观众,也有我一个。听寒戴了面具,我却一眼认出了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林眠秋面色平静,不发一言。

“……因为他和他父亲一样,生来就属于战场。”

项懿的语速有些缓慢,却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在袅袅茶香中沉入潺湲的河流。

一个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个是起于微末的旧识,他们相对而坐,目光自冷锐与温和的交锋后一触即分。似乎同时回忆起了那日擂台的喧嚣盛况,以及被岁月逐渐掩映的,再回不去的那个人。

流年无情,驹光过隙。即便体貌完全不同,那如出一辙甚至青出于蓝的资质根骨,仍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遥相呼应着血脉的延续与交缠。

当一名青年军官折戟沙场,他那更为惊才绝艳的小儿子,也要踏上和父亲相同的道路吗?

“文也好、武也罢,向来不是既定之论。”林眠秋端起杯盏,仪态雅致地抿了一口,“我只知道,危险难测,风险却可控。”

尾音刚落,项懿便不满地皱起眉头:“林秘,此话不妥。恕我直言……您似乎缺少一点,身为联邦臣民的觉悟。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自星历400年来,我们幸运地享有近百年的和平伟业,您从未上过战场,想必也淡忘了六岁受洗时神父的祷词——每个荫蔽于联邦照拂下的居民,自出生之日起,便要做好为国牺牲一切的准备。

“纵然身殒,荣耀之光亦将长照吾心。”

他到底是创业垂统的功勋贵族,当那点任性顽劣的轻狂意气退潮般散去,思想便延续着同一阶层的老旧做派步入中年。长句说得铿锵有力,冷灰色的眉宇也像崇高的山脊。

“项懿。”林眠秋兴味地抬起眼睛,睫毛鸦羽般盈盈上挑,却令人不寒而栗,“你一定没去过下城。”

“……因为在下城出生的婴儿,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压根活不到六岁。”

“也从来没有受洗礼。”

男人忽然哽了哽。

或许是那些烂在下水道里生蛆的腐尸影像太过清晰,又或许单纯是靠数量取胜而他记性也很好的缘故,媒体在下城疫病时争先恐后抢占劲爆头条的动作还格外历历在目。

他知道这些年来某些隐晦利好下城基建与平权的政策都有林眠秋的影子,虽然这些议案都打着保障上城区与世家利益的旗号才得以通过,但正如有钱人指缝间溢出的一枚金币就足以让乞丐得到数月温饱,如今的下城再如何困顿,也不至于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了。

林眠秋处事圆滑,做得滴水不漏,但霍兰·安德森作为贵族的话事人之一,亦不是傻子。若非有所察觉又无从反击,也不会处处与之作对,成为他在办公厅的头号劲敌。

面对这样一名特殊出身的政客,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似乎也没那么顺口了。

到底太年轻。项懿暗想,黄河倾覆,岂有一掌能掩的道理。

“项部长,多说无益。”林眠秋漠不关心地扬起下巴,视线略过那人胸口的白鹰。停了半秒,“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只需明白一点——

“没有我的允许,傅听寒哪里也不能去。”

他吐字清晰、语气低缓,内容却相当强硬而不容置疑。

仿佛落款位,需不需要我林眠秋来签字。”

“当然,您也可以直接去找傅听寒,看他敢不敢和我断绝关系,跑去那劳什子沛山计划和你这新爹作伴。”

“林眠秋——”项懿一拍桌面,勃然站起,掌风直接将热茶掀翻,弄得杯碎壶倒,满桌狼藉!

他在部队也算受人敬信,既有当年的沛山军功为底,更有将门子弟功勋承袭的出身,连最是位高权重的监察官都对他青眼相看,几时被人这样蹬鼻子上脸地挑衅。他越想越气,胸中怒火大盛:“你这狼子野心的文痞,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也不过是个伪饰小人……”

相较男人须发皆张、豹目圆瞪的模样,一旁的林眠秋倒显得淡定多了。他拿出丝帕,慢慢拭去溅到手背的茶水,可即便温度迅速冷却,白皙的肤表依然缀上些许红印。

青年不以为忤,只颇为惊讶地歪了歪头,露出一点点礼貌的劝慰:“项部长,气大伤身。”

“少在那装模作样!”项懿压下喉间嗬嗬的喘声,“傅骁将儿子托付给你这种人,真是十成十的交友不幸……”

他沉着眸光,冷笑出声:“那日我在浮金拳场,刚一认出听寒,就发现了感应器的颤动——

“白塔曾与军方合作,为突破沛山的黑洞之眼,研制出了当时最先进的高精度光芯感应器,在千米传感范围之内,任何共振元器件都逃不过它的眼睛。那东西向来被我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林眠秋,你确实有几分手段,但在我面前,还是少了点运气。”男人面色微敛,怫然开口,“可能你也没想到,地下拳场都测不出的东西,会这样轻而易举地露出破绽……”

“傅听寒应该还不知道,他八年来敬仰有加,甚至奉若神明的养父,会在他十二岁因伤入院时便叫人私联手术,给他植入了可生长的生物定位芯片吧。”

“作为阅历与权柄远高于养子的监护人,你为了内心不可告人的掌控欲,竟在对方进入深度昏迷、完全丧失行为能力的状态下,做出如此令人鄙夷、侵犯儿童隐私权的行为……”

“林眠秋。”项懿扬起手臂,朝桌上甩出一沓东西,“我完全可以将这些报告和照片递交检察院,起诉你在八年监护期内见色起意,以职权身份胁制和妨碍被监护人的正当权益,并蓄谋诱引未成年养子,企图发生进一步的不轨关系。”

“就算甘越是联邦最高检的检察总长,为你们那点师生情谊不予立案,光是最会捕风捉影的新闻媒体,也够你喝一壶了。”

似压到空气中紧绷的暗弦,原本在笼中慢啄尾羽的雀,眼睛忽然滴溜溜地转了转。它轻捷地伸出爪子,乖乖撑住身体,便将脑袋埋到胸脯去了。

面对项懿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攻讦,林眠秋倒没什么强烈的反应。他斜倚扶靠,指尖把玩着茶盏,似乎对手中的青花釉里红更感兴趣,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明人不说暗话,”项懿冷笑着将东西铺开,食指敲了敲照片的边缘,“我们大权在握的办公厅秘书长、政坛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你可知这项指控一旦放出,仕途将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无论社会如何发展,桃色新闻始终是公众津津乐道且永不厌倦的经典话题,它一脚踢碎来自年龄、性别、种族乃至阶级等多方位的隔阂,如野火般易放而难收。流言一旦牵扯到胸脯和裤裆,即便被证明与丑闻无关,不死也要脱层皮。

更别说自进入新纪年以来,新生儿指数断崖式下跌,叼着奶嘴的婴幼儿逐渐成为稀有物种,法律对未成年的保护也因此达到空前绝后的保守地步。如此具有流量爆点的“政客不伦之恋”,必会迎来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与落井下石。

待到那时,乌纱难保不提,可能还得去牢里坐坐。

若说之前还是顾惜羽毛、皮笑肉不笑的推诿,如今便是撕破脸面、就差和街巷骂战一般互吐唾沫的交火了。

林眠秋弯起嘴角,平和的眼却消了暖意,他从不做任人宰割的案上鱼,此刻慢条斯理地翘起腿,拿起“证据”一张张看。

意料之中,没有太过露骨的场面,否则就不单单是“敲打”的态度了。

除却早已封存的病历和手术报告,以及光芯感应器的鉴定说明,更多的还是五花八门、出现在各种场所的偷拍照片。

傅听寒十二岁入院,林眠秋坐在病床边,低头看养子熟睡的脸;节假或公休日,在游乐场拿着棉花糖,牵着小家伙的手等过山车;走累了要抱,林眠秋托着小孩的屁股,脖颈被对方紧紧环着,他害羞地亲林眠秋面颊,又在温声制止后将脸埋进养父的胸口;小孩喝牛奶,唇边一抹白沫,林眠秋蹲下身去擦……

要搂、要亲、要抱,冲奶粉、系鞋带、穿衣服、讲故事,比花瓣还精致的漂亮小孩,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娇娇地偎在身旁,蜷缩于养父的掌心。

林眠秋公务繁忙,二人的相处便更为稀少难得,怀着某种补偿的心态,每次与养子相处时,他确实对一些亲密接触颇为忍让。

而那种灼烈到有些不正常的氛围,在傅听寒成人礼那天达到了顶峰。

少年坐在花园的石椅上,双手环揽林眠秋的腰,还不忘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等着他安抚。后者则揉着养子的发顶,弯腰低低地哄。

乍看不觉有什么问题,父子情深、高谊厚意。但若提前定了基调,以桃色眼镜挑毛拣刺,似乎还真能看出些密切而甜腻、令人想入非非的暧昧——

傅听寒生得挺拔,气质却常带出柔软的感受,他总是羞涩而腼腆地笑,对年长之人倾崇有加,更有孤弱的年龄与身世渲染,简直是十成十完美的受害者角色。

一个是位高权重、单身多年未有婚配子女的办公厅话事人,一个是面若春花、年纪尚小便失去父母的烈士遗孤,都不需细想,便知道舆论的天平会压向哪一头。

项懿表情复杂地翻过那沓黏糊糊的“父子日常”,多看一眼都嫌脏似的:“林眠秋,你心里想了什么,自己清楚。”

若非对这些抓拍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连林眠秋都差点以为,自己对傅听寒起了什么非分之想了。

“项部长,”他淡笑一声,调整了姿势,手肘向后搭着靠椅,目光也斜乜过去,“我知道你这些年混得不错,被些跟班追着捧着,还以为自己多了不得。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拿根鸡毛当令箭,倒也飘飘欲仙。”

“你!”

“诶,”林眠秋笑容敛去,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倾听是绅士的必修课。”

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字字咬碎于雪白的臼齿间:“我不介意陪你玩玩封建大家长的游戏,但你最好明白一件事——身披道德外衣,背地却怯懦卑鄙、心比眼脏的自私者并非首恶……

“愚蠢,才是最致命的罪孽。”

室内茶香缭绕于鼻端,鸟雀翘着尾巴,扒拉起金质的笼边,发出叽啾的声音。

林眠秋缓缓起身,躲过窗棱投出的虚影,他一手插着裤袋,一手碰了碰悬于檐下的风铃。那侧影高挑而潇洒,衬着庭院逐渐暗淡的晖光。

项懿沉脸坐着,桌下拳头爆出咔嚓嚓的声音。他渲染得严重,心里却明了,无论如何,那些东西都称不上实质性证据,顶多造点不大不小的麻烦罢了。

在莫名诡异的氛围里,通讯器的响声割破了沉默。

项懿眉梢剧跳,心脏针扎般一缩。

是他的消息。

“项部长,为什么不接呢?”林眠秋转过身来,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他语调轻慢而文雅,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看到备注,项懿皱眉接起:“怎么回事?”

“老……姐,姐夫……是你说,有要紧事就联系这个号的……”对面是清亮的少年音,鼻腔有种黏软的娇意,还有那么点喘不上气的惶惶,“你、你在哪里呀?”

“我在外面。”

“姐夫,姐夫你过来一趟好不好,他们、他们要砍我的手!我好害怕呜呜呜——”

“你又去赌场?!”项懿又惊又怒,遽然站起,大声呵斥道,“我和你说了多少遍,再去那种鬼地方,我就打断你的腿!”

“呜呜,老公、老公对不起……我在街上遇到以前的朋友,他劝我来……你、你快救救我!”

通话戛然而止。

“怎样,和小舅子诉完衷肠了吗。”林眠秋拍了拍手,“原来铁面无私的项部长,感情生活也蛮精彩呢。”

“林眠秋……”项懿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算你狠。”

“不敢当。”林眠秋眼睫一挑,仍是相当漂亮的弧度,“项部长高风亮节,拳拳盛意,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你敢动他试试。”项懿面色森冷,凝了一层冰渣,“但凡安安掉了一根寒毛,今天你别想活着出去。”

“天地良心,项部长再急,也要讲点道理。”林眠秋满脸清澈的冤屈,“明明是朋友组的赌局,郑安抛的筹码,别人追的私债……关我什么事。”

“说起来,您也算铁汉柔情……”青年睨着他,抱臂靠在木隔门处,“真令人大开眼界。”

为这么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三不五时往拘留处跑。一会儿是浮金岛聚众吸毒,一会儿是非法经营色情场所,传呼来、保释去。瞒着妻儿养小舅子,每月定期四次会面,时间地点精挑细选,把人好吃好喝地供着肏,也算殚精竭虑了。

项懿嘴唇颤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这是他此生最大的出格事,更是见不得光的死秘密,和郑安的地下恋情一旦败露,他的人生就全完了。

“项懿,这世上多的是摇头摆尾、实则在阴沟里打转的蠢货,”林眠秋有些怜悯地转向对方,“我还在岸上走,而你……又在哪儿呢?”

那是隐藏得很好的,略带轻蔑的神色。

项懿手足僵冷,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觉记忆飘忽倒流,回到十多年前的一天。

彼时傅骁已从军校毕业,通过选拔上了战场,摸爬滚打良久,既是比自己小几届的学弟,更是队里的直属下级。二人亦兄亦友,也正因如此,他被傅骁揽着,见了林眠秋一面。

那会儿林眠秋还在上学,就读于联邦的顶级学府,衣着简素,身形瘦削。他人缘很好,从教学楼到校大门,一路都是向他打招呼的同学或老师。

比起傅骁万事写在脸上、颇为孩子气的大剌剌脾性,林眠秋倒稳重许多,才大心细,喜怒不形于色,是个看似冷淡、实则八面玲珑的人物。项懿惊讶于这对友人性情的截然不同,更感受到那股萦绕在他们之间的、迥异又融洽的难言氛围。

直到聊起最新公布的小行星影像,项懿不经意转头,才在林眠秋垂眸之前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睥睨与不屑,很难形容那种低眉冷笑的感觉,好像在他眼里,上议院才是谬种。

“林眠秋,你真是一点没变。”项懿深吸口气,拳头缓缓松开,“我本以为,你算个聪明人。”

平心而论,傅听寒子承父业,对林眠秋只有利好,没有损益。既能沿袭傅骁的荣耀之名,体现监护人的精心教养,又能在军部内牵外连,拓展最重要的人脉关系。自沛山计划搁置以来,研究院韬光养晦多年,如今卷土重来,颇有势在必得、倾覆朝野之力,没人会对重启英雄编号的孤儿说不。

傅听寒注定集万千瞩目于一身,他是战场的明日之星,更是林眠秋向白塔与军部抛出的“橄榄枝”与“投诚令”。

可惜……

踢到铁板,项懿不太意外,只轻叹一声。

他知道林眠秋不会真就此事做些什么,但投鼠忌器,有郑安的把柄落着,自己这出算是废了。

至于对方为何展露出这般不留后路的攻击性——

“你还是记着,八年前的事。”

项懿有些脱力地靠着椅背,高大的身躯忽然佝偻几分,莫名矮了下去:“让大部队撤退,是上头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而已……”

他说得艰涩,兀自咽了口唾沫,不太敢看林眠秋的眼睛:“其实……就算我们派小队去营救,傅骁也活不下来的。”那是山穷水尽的死路,纵使对方能苦苦支撑,又要砸进多少条命呢?

死十个,还是死百个。再简单不过的数学题了。

视线从风铃镂刻的花纹上离开,林眠秋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上前几步,弯腰端详起军人的脸,五官寸寸逼近,眼神阴鸷渗血:“说完了吗,项、队、长。”

项懿固执抬眼,逼自己与青年对视。“无论如何,”他残忍地顿了顿,“我不后悔。”

“军人战死沙场,是举国敬仰的荣耀……假如是我……”假如是我,也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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