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逃不掉
途中,扈谦翎再未谈过那些事。尽管他们都懂得,郎言崧姓郎,他必须走上那条路。
什么是皇子?
帝皇之子,谓之皇子。
郎言崧从不期望自己是这等身份。他宁可自己与母妃出身寻常人家,虽说年代纷乱,但好歹尚能混些温馨日子。
而非困于红墙,母子失散,全靠这血脉堪堪系住关联。
“扈谦翎,此去,还能再离开么。”郎言崧轻声问着,又听不出几多疑惑。
他会与母亲困死大京。
皇帝年迈而对很多事失去掌控,疑虑到至今未有任何皇子可到封地去。质子多载,难道还能讨到什么好吗?
年少时,郎言崧倒也过过段好日子,封了个福王,听着就于那位置遥遥无期。他本该成人后直接去到偏远封地,在瘴气遍布处蹉跎余下岁月,与扈谦翎这北部边将老死不相往来。
却道世事无常。
“……母妃身子可还好?”
京城近在眼前,其余述职随者均已跟上。郎言崧离那车驾,竟生出万般怯意。
二人马本就近,扈谦翎点水般轻拍他手:“姨母向来身体不错,说要到宫门接你。”
“我还是该听你的,路途中再多吃些什么。”郎言崧垂目思索铜镜中景,不由叹气。
他生来身子骨偏弱,能活今日靠母亲挣来。虽说狱中所盼所得皆是眼前人,可支持他长夜里莫要离去的,到底还是母亲。
要让母亲见他这般模样,真是比质子身份还要愁煞人去。
“这不发了腮嘛,姨母还担心你瘦得脱相。”
“倒也是。”郎言崧牵出抹笑,没在意他那形容畜生言语,拢了拢身上披风。他本来除开这名头也不是什么尊贵角色,说到底只是皇帝巩固地位的棋子。
质子如是,回京亦然。
“回京后我俩要分开走。你有什么事可以来寻我,这是得陛下特许的。”
郎言崧丝毫不见先前推开扈谦翎那般模样:“如此甚好。”
京城及周围是他最捏在掌中处,什么话都该在这说,什么话都不该在这说。二人心知肚明。
扈谦翎心中酸涩,又似吃了蜜般爽快:“明早我还会入宫。”
“我记得了。”
红墙巍巍,无穷无尽。寻常宫人走入此处,连身带魂都要被拘住,永生不得脱逃。
郎言崧宫门处便下马,也见到那位老态尽显的妇人。
“娘。”他闻见自己唤她。
“云儿。”妇人抱他满怀,合上眼不忍看人,也不敢观己:“回来就好。”
万语千言塞住咽喉,久久抵不得口。郎言崧只觉魂都离开身子,飘到上空去见母子相逢。他见这皇城金砖琉璃瓦,见这辉光阶熠熠,见这红梅衬净雪;唯有二人没什么彩,黯到异类。
“已经足够了。”郎言崧喃喃。
只要能与母亲相逢,已经足够了。
他回来路上想过太多太多,忍不住要答应扈谦翎请求。可他又能给扈谦翎什么?他什么都给不了,愧对少年人情意还装疯卖傻,怀中放不下野望。
若其他皇子得此助力,只怕要高兴坏了。那可是扈家,明月清风,刚正不阿,连皇命都可反驳。它代表太多诱惑,太多权势,郎言崧无法回馈什么,他要不起,也抓不住。
要说不懂扈谦翎所言,那必然是假。不过点头,扈谦翎就能将所有底牌双手奉上,毫无保留,郎言崧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郎言崧担不起。
他所求不多。亲朋团聚、无事平安,他愿此生潦倒以换。
“不够,云儿。”许舒歌温和捧起他仍能见颧骨双颊:“云儿,你是郎十三,娘只有你一个孩子。”
面前人忽的同少时那柔和女人分离,深宫打磨出病态锐利:“十三郎,娘不想再过这日子。”
郎言崧儿时身子太差,全靠皇子身份与许妃情面才捡回条命。皇帝着实不喜这病秧儿子,加之于许舒歌无感,扈家忠心无需拉拢,虽说麟儿却热情减衰。自打郎言崧记事没多久,他便堪言以讨口来过生活。
世上基本无甚不在打磨他性子,尚未生出棱角便撞平,再多愿景皆为妄谈。他不敢去拥有什么,也不敢再去求,哪怕他清楚母亲除开他再无法生出其他孩子。
“娘,我……”
“你是十三郎。”
你是十三郎,你逃不掉。哪怕我不狠下心逼你,冒妖异身子暴露人头落地风险,你也必然要走上这条路。
那不如我来逼你。
恨我一人,总比含恨而终要自在。
“我知道了,娘。”眸底光芒最终化作沉寂。
难道郎言崧在外质子多年,当真什么都不懂?事不尽然。他晓得许舒歌日子艰苦,生怕他双性身份被发现,哪怕他课业学得快都要小心提防不去出风头,还要忧虑远在异国过得如何。
她忍住了。
她要万人之上。
郎言崧生来有颗玲珑心。它为早熟与心善层层包裹,剔透内蕴,旁的看不出太多。仅三言两语便可知晓他人想要什么,想见什么,以最不起眼手段来掩盖光华。
“云儿,儿时母妃总说要藏拙,可今时不同往日。娘知道你聪明,你最后要让所有人都明白。”
宫殿偏僻,为人提前仔细打扫过,可惜难掩颓势。郎言崧不过是颗棋子,还不配下太多注。
“娘。”他心酸牵住许舒歌生茧双手,摩挲着,再吐不出半句。
他逃不掉。
那就不再逃。
郎言崧未曾有过这般决心去做某事,这般毫无经验而试图尽善尽美地谋划,以国为盘,人为棋。
翌日,扈谦翎再见到郎言崧险些认不出来,还以为看见什么食铁兽成精,不然怎么比当初刚救出来还要憔悴。
“你这么愧疚看我做什么,我哪天日子过得不好?”虽说心里嘀咕,扈谦翎面上看不出半星担忧:“难不成仅一日阿云便想通,要对我负责?”
“是。”郎言崧语出惊人。
扈谦翎难得扯不出话,愣在原地等郎言崧再做出注解。
“我知你为何愿来,我对你负责。”
血脉偾张,冲得面颊通红。
“先前我说,我什么都给不起……但思来想去,我郎云还剩条牵挂不多的命。”郎言崧轻咬舌尖:“我把我给你。”
偌大扈府不过雇了几个扫撒下人,侍卫与管事忙着收礼待客,房内落针可闻。盏茶时间,扈谦翎上前紧紧拥住郎言崧,不再有其他动作。
特意点的檀香默然盘旋,郎言崧稍疑:“你再抱下去,我都要以为哭鼻子了。”
扈谦翎抬头,眼尾浮红,给锐利眼型平增几分艳丽:“……我是不是该再要些报酬?”
郎言崧给他纯情模样逗得失笑,凑他耳边调弄:“怎的,都把我给你了,只要这么点啊?”
唇莽撞闯来,不舍得用力,细细描摹眼前人五官轮廓。郎言崧闭上眼,待扈谦翎把他整个抱起,稳稳当当。
到齿关时,绯色自心间溢透面皮。郎言崧任凭掠夺,听涎液交融,浑身重量都交付给扈谦翎,虚虚靠上床柱保持平衡,大脑给这青涩之吻扰得滞塞而难以动弹。
不愧是武将,平日里装乖得心应手,现下藏不住侵略根性。郎言崧只感觉自己被扈谦翎轻松包围,毫无转圜余地,就连退路都无从谈起。
这算不算是自投罗网?郎言崧给亲得羞于开口,不知所措。他到底也是个雏,且不谈身子奇特,质子时又没什么好待遇,话本都少有涉猎,哪晓得该要如何做。
他都快化入扈谦翎骨血,柔和放到床上,接受这攻城略池,堪称一败涂地。亲吻逐渐下移,直到衣物剥开,啃上锁骨,温热呼吸变得滚烫难忍。
明明只要稍稍表现出不喜意味,扈谦翎就会有所收敛……
不舍得这念头乍起,郎言崧便知晓自己心意。
好在时机不对,朗日凌空。扈谦翎做不成什么过火事情,不过让郎言崧嘴唇血色难退,又到胸前无外人可见者留下数枚咬痕。锋利犬齿本该咬破这脆弱皮囊,画出几点红梅,但他同样不舍得。
心软萌芽,情愫渐起。旖旎想法藏到月升日落,晴空正好,不趁着多做些正事反倒是辜负。
“等陛下赏到家里,我想给你处别院。”扈谦翎面颊通红。
“怎么,要藏娇见我?”郎言崧看他这反应,阵脚也稍微没那么慌乱。看看,倒也不止他是初哥。
扈谦翎诚挚道:“我心中你从不会见不得人,是我见不得人。别急着打理,疼不疼?”
郎言崧索性重新把变形里衣领子扯开,指给他看:“就你那力道,柔然的狸奴都更有劲。”
“什么,你还被狸奴咬过!”
“停停停,大将军,狸奴可没亲过我。”郎言崧在宫中也听说扈谦翎封赏,为求此人好歹专注他事玩笑似的喊着:“这是初吻没给狸奴拿走,好歹要负责吧?”
扈谦翎亲完人迷糊,果然没纠结狸奴,不打自招:“你想怎么对我负责?”
少年将军血气方刚,居然初吻尚在,郎言崧着实意外。他略微想想,故作苦恼模样:“可惜现在我都是将军的人了,竟想不出什么更好法子。”
扈谦翎红着脸替他重新拢好衣领,败下阵来。
还没想好到这步,不急。单纯自利益考虑讲点煞气氛的,扈谦翎会是郎言崧长期同盟,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过分戏耍自己。
好心情持续到侍卫发现探子足迹打止。扈谦翎预先打探到皇帝疑心重,没想到这么闲,连他跟郎言崧谈个爱都要掺一脚。
当然,探子显然不止皇宫。包括这京城里大大小小有名号的都想把耳朵探过来探探虚实。谁人不知扈家作风与其姓氏相反,讲求个洁身自好?如今这架势参与龙位争夺并非空穴来风,就图个乐子都得打听打听。
那质子皇子也需得重新评估价值。有实权人物撑腰与徒有虚名是两码事,既然二人看来相谈甚欢实际是扈谦翎亲上头,那押注轻重又该出新讲究。
闻风而动,闻利而来。郎言崧无遮掩出宫要的就是这效果,替扈谦翎也整理下领子后离开,扈谦翎就这么微笑送到门口。
“今夜还能再见么?”扈谦翎低声问。
郎言崧没正面回答,含义却不为难他:“我在宫中住得偏僻。”
“你看我着装,和卯时有什么分别?”扈谦翎还有很多约得赴,挨着出门前忍不住要向副将暗戳戳炫耀。
副将哪知道他这花花肠子,老实摇头。
扈谦翎觉得自己实在宽宏大量,没有动手:“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开窍?难怪姑娘还不肯和你成亲。”
“扈小将军,你把俺和那个憨货记串了?俺和婆娘早就生了对龙凤胎哩,请你喝喜酒你还推拒半天。”副将看见扈谦翎面色极快变臭,哼了声不再计较,替长辈会见京城好友。
放到平日扈谦翎怎么也要给他一拳,今天轻轻放过,让副将多少有点不习惯。坏了,不会真和弟兄们说的一样,小将军意中人在京城,昨夜悄悄私会过?
换别人难,换扈谦翎倒有可能。他们没人打得过这位,手下好些人都是被他打服,人绕过他们偷偷去私会当真可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