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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唱戏

 

副官哽了哽,答道:“在作战室。我刚才路过,听着像是正跟蚌埠通电话。”

杜聿明苦笑了一声:“过了今日,恐怕电话也接不通了。”才说了两句话,又掩口咳嗽起来。

尹副官红着眼说:“我还是扶您回屋里休息……”

杜聿明摆了摆手。他的胸口和喉咙正像刀割一样疼,就算他巴望自己此刻能短暂地做一个哑巴,可手头上还有数不尽的麻烦事等着他,比如,同样的消息此时恐怕已传到了南京,来自总统府的责问很快就要到了,难道那时他也要继续装聋作哑,指望如此能蒙混过关吗?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竭力使自己说话的音调易于辨认,对他说道:“我去作战室。你不用跟来,先把消息传给三位司令,请他们立刻来开会。”

副官遵从他的命令,撒腿向通讯处跑去。杜聿明攥住电报,加紧脚步走过半面透风的长廊,手杖急促地在结霜的地面上叩响。绕过最后一处拐角,就是作战室的大门,刘峙刚刚放下听筒,看见他,便摇着头,唉声叹气起来:“糟糕哇,实在是糟糕!”

杜聿明忽而又无言了,走到近前,单手支住沙盘,颓然地望向葱绿一片的丘陵和平原。一个作战参谋颇为主动地替长官分忧,伸手拔去了宿县上摆放着的旗帜,但刘峙不怎么领他的情,黑着脸冲他挥手,把他赶去了另一边。

“宿县一丢,咱们现在是转移不成,撤也撤不了了。”他自顾自地说,“这不就快成了共军的瓮中之鳖了吗?”

这话与外头的寒风起了同样的效用,杜聿明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刘峙身形富态,见状却很灵敏地一转身,恨不得立马避出三丈开外。杜聿明的目光停留在沙盘上,觉得那片绿色猛然间模糊了一瞬,于是短暂地合眼片刻,才迫使它们重新变得清楚。他无力去计较刘峙的态度,就算他此刻真有余力,也绝不能对自己的上司兼老师回以驳斥或责备的言语,这是在这个体系中生存着的人早已习惯和麻木了的法则之一。他吞咽了一下,艰涩地开口道:“老师,宿县的战略位置何其重要,怎么——”

——怎么能只留下一个师的兵力来防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丢了?

宿县位于徐州与蚌埠之间,不但储备有大量的补给弹药,更是双方维持联系、相互支持的战略要道。因此,徐州与蚌埠早就商定,孙元良兵团北上防卫徐州之后,由刘汝明兵团调派兵力负责宿县防务。果然,刘峙下一句便紧接着说道:“这就要问刘汝明了!我早就催促过他多少遍,让他北上固守宿县,可是他呢?为了保存实力,他根本就不执行命令!”

事后他想,这一点确实也没什么可怀疑,即便刘汝明整个兵团那时都钉在了宿县,至多也只能多苟延残喘些时日,代价却毫无疑问是他的所有家底。但在那时,他心中免不了更多的是愤怒与无奈,愤怒于这一招不慎恐有可能使得满盘皆输;无奈于这样的事从不鲜见,倒不如说此时不想着自保的,才是异类怪奇。杜聿明不由得冷笑:“倘若人人都想躲着共军、都只想着自保,那还有哪座城可以守得住,什么仗可以打得赢?”

刘峙道:“现在抱怨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还是想想,该怎样向老头子交代吧。”

话音未落,铃声便响了起来。

两人同时向电话望去。刘峙显然不打算主动触这个霉头,手一指电话机,眼睛接着向他一望,意思是让他先来。这倒也不出人意料,他叹口气,上前几步拾起了听筒:“我是杜聿明。”

听筒里传来一声咆哮:“找刘峙!”

杜聿明拿下听筒,递向一旁。后者接过,估计是那头的责骂实在难听得厉害,他脸色不多时便阴沉了下去,嘴上则敷衍地应道:“属下无能,不能替总统分忧,实在是该死。”旋即话锋一转,“不过,光亭来到徐州后,军事指挥权,我早就全盘交给他了,是不是让他来解释更好?”

听筒于是又回到了杜聿明手里。他虽然病着,却还没有傻到干等着听训的地步,因此先一步说道:“校长,宿县之失,我负有重大责任,请您责罚。”

远在南京的骂声紧接着透过线路,劈头盖脸地轰了下来:“不要叫我校长!徐蚌是你做的计划,怎么打成现在这个样子?锦沈输在你手上,徐蚌你也保不住吗?亏得别人还讲你是什么救火大队的队长,我看现在你到哪里,哪里火就大了!你还能不能干?”

杜聿明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回不是因为屋外钻进来的寒气,而是他自己身体里忽然席卷而来的一场风暴。风暴绞缠住了他的肺腑,让他几乎要把它们咳出自己的胸膛;他用舌尖抵着牙齿,试图抑制滔天的风浪,于是他的喉咙和肺腑如同被撕扯开来,浑浊的腥气翻卷着上涌,假如他强忍着不呕吐,它们就会梗住他的呼吸。他分不清自己的哪一处在疼痛,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哪一处不疼痛;他本能地试图摸索自己的手杖,但无辜的木制品早在风暴来临的伊始就脱离了他的手掌。刘峙此时远远地站在一旁,既无探听电话的打算,也无来照应他的意图,假如电话另一头不是这位蒋总统,他巴不得从这里尽快抽身。副官此时也不在作战室内,他无人可以倚靠了,脚下微微踉跄,好在此时手掌摸索住桌沿,于是拼尽全力攥紧了那方木料,没有就此瘫倒下去。

这样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咳嗽声是伪装不出的,南京传来的声音里,怒气收了三分,又半真半假地敲打了他一阵。话语在离他远去,杜聿明仍然望着面前不远处的沙盘,感到大片的葱绿正在他的视野内晕散。他渐渐不怎么听得清具体的字词了,最后,仅凭着一丝清醒,嘶哑地回答:“校长,我让您失望了。学生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电话挂断了。刘峙不知道寻了个什么由头,匆匆离开了作战室,杜聿明没有力气俯身去捡拾手杖,一手扶持着墙壁,慢慢地挪向侧门。尹副官此时传完了信回来,气喘吁吁地向他汇报了一番,又见他神色不大对劲,连忙伸臂搀住了他,十分忐忑地唤道:“……司令?”

有他扶着,接下来的几步稍微走得容易了些。走进后院,附近显眼处就没有太多巡逻的卫兵了,杜聿明只觉得腥气已经涌进了喉咙,也知道这回绝不是吃药或休息就能解决的状况,他伸手抓住副官的衣袖,勉力挤出几个字:“去……找阮处长。”

副官一下就变了脸色:“我这就去!”

他一离开,身旁又失去了扶持,杜聿明倚靠着墙壁,摸索着砖瓦的缝隙,以对抗几乎让他失去平衡的晕眩。他此时格外惶恐,既怕自己真的就此丧命,也怕一旦意识全无地倒在院中,这样狼狈的情形非但会在许多人嘴里传为笑柄,也会动摇战场上几支部队的军心。因此他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在绞痛和晕眩中艰难地想着,只要让他支持到走回房间,只要再走几步就好——

但他忽然又弯下了腰,弯到脊背几乎对折的地步,血从他嘴里流下来,几滴溅上花坛里干枯的杂草,另一些落在薄薄的积雪上。十分古怪地,这好像使他胸口的绞痛缓解了一些,甚至于,连腰背的疼痛也一并消失了;他也不再晕眩,只是眼前变作一片漆黑,脑袋的指令亦不能传达到身体,心中想的是往前走,双腿却灌了铅一般僵直在了原地。他就此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向前栽倒,一双手臂在此时揽住了他。

“光亭!”

今日的例行检查还没做,阮静秋抱着血压计往作战室去,路上恰好遇到神色匆忙的尹副官,随他跑出没有几步,就正撞见了这副景象。那一霎,她只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冻住了,甚至也不再记得他是自己的长官,而失声唤了他的名字,同时飞一般地直扑上前。他们一同跌坐在地,杜聿明意识全无地倒在她怀里,落了满头满身的雪花,她一再地呼唤,他的眼睛也还是紧闭着,没有传来回答。尹副官也扑了上来,他脸色煞白,眼泪登时就要落下来了:“司令!这是怎么啦——”

阮静秋粗略查探了杜聿明的脉搏,同时环顾四周,她方才的那一声唤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院里院外都有人探头探脑地向这里望。此时再去叫人抬担架无疑也来不及了,她推推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尹副官,低声说:“快搭把手。”

附近有间空置的单人宿舍,尹副官将他背进屋,小心安置在床榻上。对于阮静秋来说,随后的那些检查步骤已是烙在她身体里的记忆与习惯,绝不会因情感而遭受干扰,待到血压、听诊、体温等都一应查完了,她直起身的时候,才忽然感觉一阵腿软,冷汗亦将头发都浸湿了大半。

尹副官好心地搀扶了她一把,忧心忡忡地问:“怎么样?”

阮静秋长长吐一口气:“还好。肺结核病人中,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会出现咯血的症状,主要还是病菌刺激呼吸道粘膜,使毛细血管破裂的缘故。如果不是大量咯血,暂时应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我这就去配药,除挂一瓶点滴之外,随后几天还要加一些抗生素的用量。但更重要的,还是杜长官要尽量少忧心劳神,多卧床休息。”

尹副官想想方才瞧见的情景与那封电报中的内容,只有默默叹气。

阮静秋从军医处配好药回来时,邱清泉恰好从另一头赶来。他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整个人熊熊燃烧着堵在了屋门外。他对面的尹副官则是愁眉苦脸,两眼含泪,哽咽着交代道:“原本只是稍微有些咳嗽,但午后忽然就重了……还见了血。”

阮静秋向他们走近了几步——她也很奇怪这事的来由。邱清泉看见是她,两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已经知道了宿县失守的事,心中猜到由此相关的一些可能,但并未有要她回避的打算。他咬住牙齿,强抑着怒火,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询问:“原因?”

尹副官垂下脑袋,向他说出自己在作战室外偷偷听来的实情:“总统午后来了电话,我远远听着,像是责骂了一番……”

“妈的!”邱清泉终于发出一句高声的咒骂——但也仅限于这么一句,房间里传出的咳嗽声打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不敬之语。他松开领扣,徐州冬日里源源不断的冷气立刻顺着衣物的缝隙涌进他的喉咙及胸口,使他的愤怒和咒骂得以被及时抑制,也让他产生了想要咳嗽的冲动。

他看了看手表,转向一旁的尹副官,这次声音压低了许多:“会议推迟半个钟头,让他多睡一会儿。”

副官的脸上显出难色——杜聿明一贯是严谨认真的,绝不会同意随便推迟会议,且他把自己的病情瞒得很彻底,不想旁人生出一星半点的疑虑。

“听他的吧,”这回是阮静秋开了口,“就说军医处临时有状况,我拉着长官,多讲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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