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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嗯?」

「你就别装了,其实你很有兴趣吧?要不然就不会约在这儿见面了。」

「怎么说?」

赵盛兴味十足地看着姜珮。小宝觉得这两人似乎有了一定程度的默契,两人身上有些类似的危险气息。

「柏青哥店一般都是晚上客人比较多,现在才中午,整家店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连店员都不见了,不必担心隔墙有耳。这样你还不放心,即使没半个客人音乐却吵死人,加上一百多台机子的音效,除非像我们坐得这么近否则根本听不见说话的内容。只是想教训小孩子何不约在咖啡厅?或者去你家、去办公室?用得着专程跑来这样吵死人的地方吗?老赵啊,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对这件事的认真不在我之下,所以别装了,也不必再继续试探我的诚意,还是快点讨论细节吧!」

赵盛的眼中迸出笑意,朝姜珮竖起大拇指。

「有意思。小宝你这女朋友可不简单哪!」

他当然知道她不简单,他多么希望姜珮能简单一点。

「小妞儿既然这么聪明,能不能猜到我接下来想问的问题───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姜珮也朝赵盛竖起了食指。

「一千万?」

「一亿。」

赵盛和赵宝家同时将眼睛睁到最大极限。这一对叔姪平时看起来不像,唯有惊讶到这种程度才看得出两人是近亲。姜珮接着说出绑架的对象,说出夏晓天爸爸的名字,赵盛才点头喃喃道:

「的确有这个价值。不过值钱的东西难度也高,你有甚么打算?」

姜珮的计画大致上是这样:由赵宝家约夏晓天出来见面,约在偏远的郊区以避开目击者,然后拿出预先掺了安眠药的饮料。等夏晓天昏睡时,赵家叔侄就将人搬到赵盛准备的赃车上,载到阳明山上的一间别墅囚禁。那别墅的主人是个投资失败的商人,欠下一屁股债躲到国外去了;别墅远离主要干道,独户独院最适合用来囚禁肉票。

接下来赵家叔姪轮流上山看守肉票,姜珮负责打电话联络夏家,安排取赎事宜。收赎金是绑架行动最重要的关键,因为那是绑匪与家属和警察唯一的接触点,一旦在收钱时被警察盯上就很难逃脱了。即使能够不露面取得赎款,警方也可能事先在钞票中夹藏微型追踪器,跟着信号一路追踪到绑匪的巢穴,到时就功亏一簣了。

「不一定会报警吧?宝贝儿子掐在别人手里应该不敢轻举妄动。」赵盛说。

「我不喜欢赌博,更不会把自己的安危押在别人的亲情上。必须以『家属会报警』为前提拟订计画才行。」

姜珮的主意是「火车丢包法」──要求家属拎着钱袋,搭上绑匪指定班次的火车从台北出发前往高雄。上车后必须沿途注意铁道旁是否有人挥舞「丹麦国旗」,一旦看到有人挥旗就立刻将钱丢下火车。这一招最妙的地方在于即使火车上有警察盯梢也无法立刻停车抓人,绑匪可以选择任何地点挥旗,难以事先猜测。最好选铁道附近有公路的地点,收了钱就能立刻开车逃逸无踪。

「要是警察开汽车跟踪火车呢?」

「不可能,」姜珮似乎有点不耐烦,「第一是跟不上,你知道火车跑得多快吧?即使警方真的这么做我们也能事先察觉,因为开车追火车的景象太壮观了,瞎子都能发现。他们得一路鸣笛闯红灯,还必须出动大批警力指挥交通。从台北到高雄三百五十公里,你觉得有可能吗?

「就算真的想在整条纵贯线上佈署警力,也需要时间。我们可以先要求家属送钱到台北火出车站的某一个寄物柜,等送钱者打开寄物柜时会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火车丢包的指示,警察根本来不及佈署,只能喘吁吁地追着送钱者搭上那班火车。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到了当天就由老赵负责挥旗子收钱,小宝看守人质,而我就在与收款地点相隔一大段距离的地方观察动静,一旦发现有追火车的情形就立刻以无线电通知你。事实上,警察也想得到这一点,所以我敢说他们绝不会笨到去追火车。

「至于在赎款中夹藏追踪器的问题,很简单,事先在汽车后行李厢的内侧装上『铅板』,收到钱之后立刻丢进后车厢就能阻隔电子信号,然后开车到几百公里外的安全地点再仔细检查每一张钞票。整个计画大致就这样,细节我们再慢慢讨论。」

赵盛由衷感到佩服,年纪轻轻的姜珮居然能想到这么周全的点子,简直就是天生的犯罪者。小宝心中则是五味杂陈,对姜珮又爱又怕。他忽然想到蚂蚁。如果赵盛像隻战斗力十足的兵蚁,自己就是供蚁后驱策、死心塌地鞠躬尽瘁的工蚁。

那天见面之后三人又聚了好几次讨论细节,预想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并且开始准备犯罪工具。

姜珮和小宝的感情愈来愈好,也许是共犯关係让两人心理上的距离更紧密。他们经常谈论这件事,就连在床上的亲密时光也不例外,犯罪的刺激似乎让姜珮异常兴奋,只要谈起这事她的心情就格外愉悦,热情洋溢;这时的姜珮就像一团烈火,不断闪烁着光彩夺目的美丽令他心驰神醉。

他们津津有味地计画着有钱以后要如何展开新生活,构筑那不算遥远的幸福的未来,乐在其中。

但他心里始终存在着不安,担心会不会被逮捕,对夏晓天这个朋友更是满怀愧疚。不安的种子在他心中不断扩大,只能靠爱情的甜美毒素持续麻痺自己的良心。

行动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那天夜里下着倾盆大雨,姜珮一个人在家悠间地弹钢琴,雨声唱和着普罗高菲夫的e小调钢琴奏鸣曲,交织出一片怪异却又和谐的气氛,彷彿在恬静的背后藏匿未知的危险因子。

只要一弹钢琴,她就想起妈妈。

「女人失去爱情就像无法生出绿叶的枯木,无论多么茁壮高大,终究是死物。」

这是妈妈说过的话。在她二十年的人生岁月里还未曾遇到过真正的爱情,也不懂爱情;她在妈妈身上看见的不是失去爱情的枯槁,而是挣扎在贫穷泥淖的悲哀。

有没有爱情都无所谓,钱才是最重要的───这是许多艰难日子累积出来的体会。

用力敲下最后一个琴键的同时,门铃声响起。赵宝家浑身湿淋淋站在门口。

「怎么啦?」

见到他惨白的脸和一副茫然失措的神情,姜珮知道大事不妙了。

「今天不是轮到你上山吗?不好好守在那里你跑回来干嘛……你说话呀!」

「出事了………」

赵宝家进屋后忽然像电池耗尽似的全身瘫软倒在地上。他紧握着双拳,面朝地板,头发和脸上的雨水不断滴落。姜珮看他这样心中也忐忑不安,侧耳听听屋外的动静,只听见轰然大雨持续作响,并没有警笛声。

「说话,到底出了甚么事?」

「淹水了………」

「淹水?」

「井里……井里淹满了水……我没办法……我不行了………」

一道闷雷打在姜珮心头,全身血液瞬间从脚尖衝上脑门,她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那么……他死了?」

「是我杀了晓天……呜呜呜………对不起………」

「喂!你给我说清楚点,确定死了吗?有没有量过脉搏?心跳呢?」

「死了,一切都完了………呜呜呜呜…………」

阳明山上的那间别墅,后院有一座枯井,井底距离地面将近十公尺深,赵盛认为那是最好的囚禁人质的场所。把人藏在井里头不需要绑缚也不怕他玩花样,更不可能逃跑,只要在井口盖上盖子,任凭他在井底喊破喉咙也不会被人听见。至于食物和饮水从井口扔下去就行了,完全不必与人质有任何近距离接触。万万没想到这两天持续豪雨,山上的雨势又特别大,竟然将夏晓天活活淹死在井里!

「不是有盖子吗?怎么会………」姜珮的声音也颤抖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姜珮努力压制心中的慌乱,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场有留下任何东西吗?」

「不知道………」

「甚么不知道!你给我清醒点!你离开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收拾乾净?」

赵宝家已经彻底崩溃了,这节骨眼要他确定任何事都是不可能的。

姜珮没有迟疑太久,随即打电话通知赵盛,要他立刻上山处理善后。三小时后,赵盛来电告知处理完毕───他将夏晓天的尸体打捞上来,然后在别墅后方的树林里找一块隐蔽的角落,埋了他。屋里屋外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他也仔细擦拭并且带走所有东西,连一片纸屑一枚菸屁股都没放过,彻底清除了犯罪痕跡。

至此,姜珮的心情才总算定了下来。她对着电话那头指示道:「夏晓天的衣服和证件,所有东西都要确实烧毁,知道吗?去远一点的地方烧。」

「放心,都搞定了。」

「那就好。没事的,只是一点小失误罢了,计画还是继续进行。明天我会打电话到夏家告诉他们付款方式………」

「停止吧。」赵盛打断姜珮的话。

「为甚么要停止?他们不会知道人已经死了,一定会付钱的!虽然出了点差错但不会影响大局啊,为甚么要放弃?你甘心就这样半途而废吗?」

「情况不同了。万一收钱的时候出了甚么问题,或者事后被警察查到甚么蛛丝马跡,下场就是死路一条。你想,警察会相信他的死只是一场意外吗?事实是我把他扔在井里,也是小宝的疏忽才让雨水灌进去,这跟我们亲手杀死他有甚么分别?绑架勒赎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一旦被抓到绝对是死刑!

「这关头放弃,跟白花花的银子说再见,操!你以为我甘心吗?可再多的银子也要有命花才有意义啊!」

「不会失败的,绝对不会,只要照计画执行………」

「我不玩了,就是这个决定。小宝应该也没办法继续下去,毕竟人质等于是死在他的手里,他现在一定吓得屁滚尿流吧?只剩你一个想玩也玩不转。」

「没用的男人!白白浪费这么好的计划,去死啦!」

掛上电话后姜珮感到心烦极了,眼看着胜利在望却因为一场豪雨让即将到手的财富不翼而飞。都怪赵宝家这个白痴,连看守肉票这么简单的工作都能搞砸,真想把他打死丢进井里算了。看着他瘫软颓丧在地板上,哭到红肿的双眼空洞无神,一整个窝囊废模样,愈看愈讨厌,深深后悔自己找错了人。

「该怎么办才好?晓天死了………」他唯唯诺诺地问。

「少废话,这一切都跟我无关!人是你害死的我甚么都不知道。甚么绑架勒赎撕票,记住!这些事统统是你一个人干的。」

「怎么这样说……」

「不是你难道是我?约夏晓天见面的人是你,将他掳到山上的也是你,那个地方呀我一次也没去过。至于打公共电话到夏家要钱的人,因为使用了变声器根本听不出是谁。我啊,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这么恐怖的罪行完全不与我相干呢!」

「珮……你这么说是甚么意思?」

「还不明白?你三叔说不玩了,还把事情赖在你一个人头上───他是怎样的人你比我清楚。警察现在应该到处在找你,要是被抓到的话,哼哼,死定囉!非枪毙不可!你听,有没有听到警笛声?荷枪实弹的警察就快上门了。我要是你啊,恨不得多长两条腿有多远就跑多远,最好偷渡到国外躲起来,一辈子都别回来。」

「那我们现在就走!」他上前牵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甚么我们?没听我刚才说的吗?这一切都是你一个人干的,我干嘛陪你一起逃亡?小宝,你还是赶快跑吧!多浪费一秒鐘在我这儿废话就多一分危险。

「还有啊,别跟我联络,更不要让我知道你在哪儿,我怕警察上门盘问的时候我会忍不住说出来。」

赵宝家愣住了。他在姜珮脸上看不见一丝情感,她的嘴角漾着残忍的微笑,彷彿欣赏一隻受伤动物的垂死挣扎。他发呆了很久,被雨淋湿的寒气渐渐渗入体内,而更强烈更尖锐的寒气却是从心里扩散到全身──幻灭的、绝望的、悔恨的、能将灵魂彻底腐蚀的冰冷寒意。

那天,跌坐在雨中泥塘里哭泣的柠柠,是否也是这样寒冷呢?

姜珮转过头去望着窗外,似乎连瞧都不屑再瞧他一眼,她的姿态无声地宣示着对他的嫌恶。

好可怕的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大门,开门离去。关上门之前他说:「珮,我在地狱等你。」

喃喃的一句话,也许姜珮根本没听到。也许她正在想着找别人继续执行这个计画。

赵宝家从此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夏晓天的绑架案喧腾一时,社会关注了好几个月,警方也忙得人仰马翻却始终没有夏晓天的下落,也查不到任何线索。事情就这样渐渐冷却了,最后只剩下夏家人日夜祈祷着儿子平安归来,和贴在电线杆上破损的寻人啟事。

对姜珮来说,这只是脏衣服上的另一颗污点,不值得放在心上。

世上总是有倒楣鬼,倒楣的傢伙总会莫名其妙地死去,没甚么好大惊小怪,更没有愧疚的必要。她告诉自己再怎么愧疚死人也不会復活,再怎么罪大恶极,活着的人也要继续活下去。无论如何,已经脏透了的人生都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这样的人生已经活了二十年,今后也只能继续背负着罪恶生存。

雨季结束了,气温开始下降,寒冷的冬天来临。

冬天没有待多久,春天又急忙赶到。枯木上生出绿叶,气温也逐渐上升………

反覆交替的都市景象只在细微处变化,那细微处潜藏着足以改变生命的轨跡,却没人能够预先察觉。将好些日子没穿的外套送进洗衣店时,才发现即将进入夏天。

隔年五月,姜珮从洗衣店回家的路上,偶然经过那间柏青哥店,偶然看见一个穿着全套白西装、桃红色领带的流氓,正在店里陪客人聊天。店里依然冷冷清清。她默默走进去找个角落的机台坐下。赵盛也看见她了。

和赵盛聊天的人离开后,他走到姜珮身旁打招呼,一点也没有不自然的感觉,彷彿去年雨季发生的事全是一场梦。

「嗨,好久不见。」

「嗯。」

「最近如何?有没有交新男朋友啊?」

「没。」

「需不需要我帮你介绍?楼下的赌场经常有富家少爷来玩,有几个小子挺英俊的。」

姜珮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刚才跟你聊天的人,很熟吗?」

「他呀,也是常客,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儿。你有兴趣?」

「随便问问。」

「那人你还是别招惹的好,来头太大了。咱们下楼吧,我介绍几个好的给你认识。」

「『来头太大』是有多大?总统吗?」

「有没有看过《教父》这部电影?像柯里昂那种超级老大,黑帮里的总统,你惹不起的。」

「看起来很年轻嘛!」

「我说的教父是他爸爸,道上都尊称阿公。你听过『黎泰』这个名字吗?」

正要点菸的手凝结在半空中,嘴唇上的香菸差点掉下来。彷彿在心头扔下一枚震撼弹,脸上却丝毫不形于色。她取下嘴里的香菸问道:「那人是黎泰的儿子?」

「是阿,他叫黎少白。」

姜珮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笑了。她笑得很轻松很自然,带着少女式的靦腆,任谁看上去都只是年轻女孩对另一个帅气男孩的好奇。

「多讲些他的事给我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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