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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奶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打盹,小黄趴在身边。他推开木门时小黄抬起头吠了两声,又趴回去继续睡。

「小宝,」奶奶被狗吵醒了。「刚回来?吃饭了没?」

「噯。」

「你好久没回家囉!」

「才一个礼拜而已。」

「你三叔来了。」

正说着就见到三叔从屋子里出来。他随便打了声招呼。

三叔总是穿一身白西装,已经成了他的正字标记,即使在家里穿着拖鞋也不例外。虽然穿西装打领带却浑身透着一股「不良」气质,尤其戴着那副圆形墨镜,天冷时披件白色风衣简直就像吴宇森电影里的「小马哥」似的。

三叔是在外面「混」的,也就是所谓江湖中人,但不清楚究竟是做甚么的。这人偶尔会来家里晃悠,爸妈在他面前总是客客气气,背后却经常说他是没出息的废物、社会败类甚么的,还说爷爷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不过他和三叔一向要好,好到有些没大没小。

「只有你跟奶奶在家?」

「你爸妈去泰国玩,后天才回来。」三叔答道。

「爸也去?」

「反正他最近诊所没生意。倒是你这臭小子跑哪去了?听说你一个礼拜没回家。」

「我住在学校啊,最近功课比较忙。」

「放屁!你同学打电话来家里说你最近都没去学校上课。跑哪儿鬼混去了?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揍。」

三叔板起脸的样子更加有戏剧效果,简直就像京剧的脸谱似的。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甚么笑,你真不相信我会揍人?」三叔勾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挥拳作势要揍。

「噯噯噯,别玩了,都几十岁了还这么幼稚。」

「要我放手就乖乖说实话,不然把你脑袋扭下来。」

「唉唷……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住女朋友家而已,没甚么好大惊小怪。」

「原来是跟女人廝混。嗯,都上大学了有几个女人也很正常。」

「甚么几个女人?就一个。」

「还他妈装蒜。打电话来的女孩子自称是你女朋友──她一开始只说是同学,担心你没上课甚么的,跟我聊了一会儿就甚么都说了,哭哭啼啼的。你小子可不简单哪!学校一个妞,外面一个妞。」

「你不要随便跟我同学聊天好不好!」

「有甚么关係嘛,三叔偶尔也想找个年轻小妞聊天解闷。」

三叔坐在门廊边剥橘子吃。小黄过去闻了闻橘子,没兴趣调头走了。

「说到泡妞呢,也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好活动,但是同时泡太多妞容易出问题。要知道女人天生就是嫉妒的动物,每个女人都想独佔自己的男人;你可以冷落她、虐待她、羞辱她,只要你是她一个人的她甚么狗屁都能忍受。但如果你有了别人,嘿!那可不同了,就是对她再好也没用。轻则天天跟你吵,把你弄得神经衰弱;重则把外面的女人弄死、泼盐酸甚么的。古时候皇帝的后宫就是这样,妞太多啦!搞得民不聊生。因此三叔我从来都是一个一个换着用,从来不敢搞后宫那一套。」

「你是黑道歷史学家吗?还后宫咧!」

「我是黑道爱情专家。除此之外这世上还有些女人是惹不起的,你只能远远观赏,就像动物园里的狮子,关在笼子里看上去挺温驯的不是吗?只有白痴才会想鑽进笼子里摸一摸。唉,你小子刚断奶还没见识过大场面,说了你也不懂,吃橘子吧!」

惹不起的女人───他想起姜珮。如果姜珮知道他在学校有个女朋友会怎么反应呢?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绝对不能。

其实他也没想过欺骗谁,只是爱情来得太快,快得没有足够时间让他考虑这件事。打从见到姜珮的第一眼整个世界就被拋在脑后了。三叔的话将他拉回原本的世界,也提醒了他「这一边」还有必须处理的事。

「翘课的事不要跟我爸妈说喔!拜託。」

「我不说也没用,那个叫柠柠的小妞下次打电话来可不一定是我接的。」

回房将衣物收拾进行李箱,勉强塞了几本书,至于唱片和蒐集好多年的植物标本就不带了,又不是真的搬家。他躺在床上开始想念姜珮,离开她还不到两个鐘头感觉却好像过了很久,如果是在一起的话两个鐘头一溜烟就没了。

自己的床虽然没有姜珮的舒服,却有一种习惯的安眠效果,睡意逐渐爬上了身。这一週来几乎没有好好睡过,此时才发现原来谈恋爱也可以这么疲劳。

恍惚间怀里似乎有个东西,低头一瞧,原来是姜珮,她柔软滑嫩的身躯正蜷缩在他怀中,像一隻猫,体积也差不多像猫一样小。怎么会那么小?

她扭动着身躯找寻最合适的、与他的身体最紧贴的姿势,然后把自己捲起来。他轻抚她的背,又轻抚她的脸;她睡得香甜,嘴角带着谜样的浅浅笑容。

就让时间永远凝结在这一刻吧。他想将幸福锁在小盒子里,然后用力将钥匙拋进海中,可惜找不到适合装进盒子里的幸福。突然间,怀里的姜珮跳了起来,不知被甚么吓着似的,张牙舞爪地乱窜同时发出可怕噪音,把一切弄得上下颠倒乱七八糟。他正想安抚她却发现她不见了,于是急忙跳下床。

从床上摔到地板他才醒过来,又在地板上发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吵醒他的不是闹鐘,而是桌上的电话。他不耐烦地抓起话筒:

「谁啊!」

电话那头没声音。

「干嘛不说话?」

「是我。」

柠柠的声音听起来很弱,也许因为心情沮丧。

「干嘛?」

「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突然很想掛掉电话。他手握话筒一言不发望着窗外,天色已黑,还下着小雨。

「为甚么不说话?」柠柠问。

「不想说。」

「我想见你,现在可以出来吗?」

他很想告诉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见到她,想见的另有其人。不过当面说或许比较好,或许用电话结束一段感情是太轻率了。他们约在机场旁边的小径见面。

那里是学生约会常去的地点。小径紧临着机场围墙,围墙的另一头是飞机跑道的,也是飞机着陆的落点。由于是机场周围的管制区,附近完全没有建筑物,一片荒凉的旷野中只有几盏相隔稍远的路灯,远离小路的空旷处更是阴暗不已。特别的是,只要有即将降落的飞机靠近,整排超巨大的探照灯就会忽然亮起,那是用来引导飞机降落的灯光,一瞬间将旷野照耀得有如白昼。那短暂的「白昼」清清楚楚地暴露情侣害羞的表情───前一刻还在令人安心的黑暗中亲热,这一刻带着一点点惊吓、一点点慌张,和察觉对方和自己一样慌张害羞时的情趣。

从头顶低空掠过的飞机发出撼人心肺的巨大噪音,足以湮没一切,有情人趁着这一短暂的时间说出爱的告白,即使用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呼喊也听不见。看着一开一合的嘴型知道对方告白了,等飞机过去后央求着再说一次,然后在扭扭捏捏中周围又恢復一片黑暗,再继续之前黑暗里的甜蜜嬉戏………

一年前,他和柠柠也在这里甜蜜过,被不断飞过头顶的飞机滋养着爱情。在这个地方诀别似乎太过悲惨,但想到这一点时已经看到机场了。

摩托车停在机场小径旁的空地时,他发现柠柠早就到了。她撑着一把无聊的雨伞,穿着一件无聊的碎花裙,脸上还是那付沉甸甸的无聊眼镜。不由自主地拿柠柠与姜珮相比,他忽然发现柠柠好胖。其实柠柠并不算胖,只是与姜珮相比之下甚么缺点都被放大了数倍。他穿着溼答答的雨衣,靠在摩托车上点了根菸。

「说点甚么吧,」柠柠刻意压抑声音里的哀愁。「你平常只要一来到这里心情就会好很多,话也很多。」

平常多话的他今天特别不想说话,或者讲甚么话都让自己厌烦。他知道自己不忍心,所以故意让自己讨厌柠柠;明知柠柠比不上姜珮却故意一直在心里拿二人相比较,好让分手变得简单一点。其实爱上姜珮完全是另一回事,并不是因为讨厌谁,然而结果却必须故意扭曲自己的感觉。他更讨厌这样扭曲的自己。

远处的飞机闪耀着不同顏色的灯光,愈来愈接近。以前他总爱猜这是甚么型的飞机,哪家航空公司,但此时只感到一股烦躁,连慢吞吞接近、彷彿停在远方天空渐渐变大的飞机,也不觉地讨厌极了。

等了半天的白光终于亮起。他看见白光中的雨丝,也看见柠柠哭了。

飞机掠过,震耳欲聋的噪音压制一切感觉,随后恢復平静黑暗,恢復成凄凉的雨夜。

「分手吧。」

把菸蒂丢进积水中,他残忍地说出这句。

「是不是喜欢别人了。」

「嗯。」

「可以告诉我她是谁吗?」

「说了你也不认识,不是学校里的人。」

「我也觉得不是。」

柠柠靠近他握住他的手说:「你真的很喜欢她吗?」

「是啊。」

「一定要分手?」

「非分不可。」

「我可以等你唷,等你在外面玩够了再回来找我。我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也不够聪明,甚么也不会。但是我就是喜欢你,只会傻傻的对你一个人好,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的。」

他怒声喊道:「甚么意思?甚么叫傻傻地对我好,你以为傻子才会喜欢我吗?要是聪明一点早就离开我了是吗?我不需要你傻傻对我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所谓,你最好聪明一点离我远远的。没甚么好等,我喜欢她,我会和她永远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等也是白等。你去找喜欢你的人啦!你学弟不是很喜欢你吗?去找他呀!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柠柠终于哭出声了。他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乾脆狠心走人,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出口了,再多留一秒鐘只是折磨彼此。他把心一横,跨上摩托车。柠柠突然抱住他,让雨伞滚落在一旁。

「别这样啦!衣服都湿了………」他叹气。

「求求你不要走。」

「搞甚么……」

他再次叹了口气,任由她抱住。飞机飞过了好几架,她的头发衣服全湿透了。到底过了多久?时间在这样的空间里似乎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你有没有爱过我?」

「不知道。」说爱过或没爱过都没有意义,只是让心痛的感觉更痛罢了。

柠柠抬起头,将脸从他的肩膀移到他的面前,湿漉漉的脸庞可怜透顶。

「亲我,就当是分手的纪念。」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瞬间袭捲而来,厌恶柠柠,厌恶自己,厌恶雨中的一切。就在白光照耀和飞机的怒吼声夹击下他用力推开她。彷彿以巨大噪音为背景上演的默剧,在巨响中播放静默的慢镜头──柠柠摔倒在地上的积水,弄得一身泥泞;她大哭、大喊、碎花裙凌乱地贴在大腿上、发丝贴在脸上、沾满泥水的眼镜让她挣扎时分不清方向……

趁飞机还没掠过头顶,他催动油门离开,因为他知道一旦飞机经过将会听见多么悲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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