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严在溪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盯视的目光,蜷了下细长的手指:“但是我车停在后面街边,要走五分钟左右。”
严怀山未置可否,合上黑色文件夹,推开车门走下来。
严在溪站在比道路高了一阶的人行道上,他站在马路上,这时兄弟二人才得以平视。
严怀山的视线平淡又没有多少温度,严在溪却觉得他快被钉死在这双深蓝的眼眸中。
他急忙垂下眼睛,朝前走去。
严怀山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
严在溪快步走到车边回头去看缀了半步西装笔挺,一副社会精英做派的大哥,又低头扫了眼脚上的球鞋和牛仔裤,撇了撇嘴,突然庆幸还好没跟严怀山一起过来。
“哥,”严在溪叫住拉开副驾车门的严怀山。
严怀山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问:“什么事?”
严在溪有些担心地说:“你坐后面吧。”
严怀山没说话,径直坐进了副驾。
严在溪抓了把头发,叹着气拉开门进了驾驶位。
晚高峰的车流愈发得多,堵得哀怨连连。
他们还没上主路就不动如山,严在溪小心翼翼地瞥了严怀山一眼,严怀山目不转睛地看着文件,却忽地开口:“掉头,走另一条路。”
“啊?”
严在溪脸蹭一下红了,但很快呼了口气平复心情,他也没问为什么,直接掉了头。
通畅地开了几分钟后,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无规律地敲了两下,才问:“哥,咱们接下来怎么走?”
“第二个红绿灯右转,直走。”
“哦哦,好。”
玻璃封闭,车内分外安静,很偶尔地能听到文件翻动,纸页的声响。
严在溪没由来地紧张,生怕打扰到他哥,连呼吸都只剩下一点点。
氧气好像越来越稀薄了,头脑也跟着发烫,迷糊。
严在溪抬手开了点窗户,高速行驶中有凉爽的夜风随着嘈杂的声音灌进来,他觉得有点吵,又抬手把窗户滑上去。
“开着吧,”严怀山头也没抬,对他说。
“好,哥。”
严在溪这次只把窗户开了很小的一道缝。
车开过严怀山说的第二个红绿灯,严在溪瞟了眼掠过去的路标奇怪地叫了他一声,说:“这是去海边的路。”
“嗯。”
严怀山终于把注意从文件上分来一点,短暂地扫了他一眼:“尽头的岔路可以绕回家。”
严在溪很久没回国,对嘉青现在的路并不熟悉,听到严怀山这么说,他便没再继续问,专心地开车。
风更凉了些,鳞次栉比的高楼渐矮,城市的灯火也黯淡了。
视野中逐渐留下一条弯曲的公路与天际开阔的蓝。
现在天算不上热,傍晚去海边的人很少,路上的车流也小,只有前方远远亮着的几盏车灯。
车窗被按动的声音响起,严在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严怀山已经合上了文件夹,缓缓落下右边的玻璃。
夜发深了,天几乎与地下的海面融为一色,仅能听见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发出喧骚的水声。
“哥,”严在溪突然笑了一下,问:“这是不是小时候你带我来过的那片海滩?”
他想起何琼坠楼的三天后,哥哥说他们要离开嘉青了,问严在溪还有没有哪里想去。
那时候严在溪只以为“大海”仅存在于嘉青,他生怕再也看不到海了,便央求严怀山带他最后看一眼大海吧。
他们在海边待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因为严在溪不肯回去,严怀山只好陪他一同等他。
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
严在溪忽然激动地指着变蓝的天空,对哥哥喊叫:“哥哥快看呀!天的颜色也变成海一样啦!”
他追着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太阳,又跑又跳,怎么也追不上,可怎么都想追上。
一直到太阳完全被海面吞没,严在溪趴在沙滩上累得走不动了。
他耍赖着躺在地上,一定要严怀山背他回家。
严怀山说:“自己走。”
严在溪就撅着屁股不肯走,把小脸埋进沙堆里,耸着肩膀开始嚎啕大哭。
沙滩上的其他路人看过来,以为他是被拐卖的,有人准备靠过来问怎么回事。
严怀山这才大发慈悲,居高临下看着他,没多少温度地说:“起来,我背你。”
严在溪大笑着从地上一跃而起,露出得逞的坏笑,跳上哥哥对他而言已经成熟的结实后脊。
海边的灯将兄弟二人的影子拉长。
严怀山是那么长,像巨人一样,严在溪在他背上来回晃荡着细又短的小腿,惊喜地说:“哥哥!我是你的翅膀,你变成天使啦!”
或许是也想到了往事。
严怀山回答他的声音变得柔软了一些:“是。”
他侧过脸颊看向大海的方向,唇角挂着算不上明显,很淡的笑容。海风从严怀山的方向吹进来,拂过贴着肌肤,质地优良的衬衣立领,把他颈侧的松香带到严在溪鼻尖。
严在溪动了下喉结,很突然地叫他:“哥。”
“怎么了?”严怀山把脸转过来,面上有一层特别的色彩,间或了冷漠与瞬间的松弛。
“没事儿。”
严在溪冲他一笑,“叫叫你。”
“哥。”
“嗯。”
“哥,”严在溪又叫了一声。
严怀山不厌其烦地回应他:“嗯。”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们快要驶离沿海公路时,严在溪问:“哥,你知道深海下面也会有火山吗?”
严怀山幅度轻微地转动脖颈,保持着安静,看向严在溪弧度俊朗的侧脸。
“不知道。”
严在溪嘴角先弯起来,眼角随后一并翘起,光洁的面部线条跳跃起来,视线仍旧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瘦又修长的手臂放在方向盘上。
他嘿嘿一笑,说:“那你现在知道啦。”
有一阵海风从窗缝里倒灌进来。
夜幕在前方变得深沉,车前的两盏明灯分外渺小,他们坐在车里飞驰前行,像是加速撞入那片不祥的阴影。
“小溪。”
“嗯?”严在溪分出一秒的专注,用余光瞥向他哥,“怎么啦,哥?”
严怀山把目光淡淡挪正了,用听起来相当平静的语气,淡声说:“我犯了一桩世人眼里的滔天大罪。”
“嗬!”严在溪笑着调侃他:“哥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都不是。”严怀山下颌慢慢摇动。
严在溪问他:“那你觉得你做的是错事吗?”
“不是。”
严怀山语气平直,嗓音低沉,说得笃定。
严在溪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乍然对上那双深蓝色的眼睛。
严在溪顿了一下,方向盘差点飞了。
他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勉强支起笑容:“那不就好啦,我们不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嘛,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肯定要活的开心才不算白来一趟。”
严在溪说着,笑容稍淡了点,他转动方向盘驶离沿海公路,才道:“哥,你太绷着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但刚说完,严在溪又觉得他实在没有资格告诉严怀山不要承担那么大的压力。
严在溪能成为不受严左行干预地成为现在的自己,严虹能自由地去美国追求梦校逃离父亲的掌控,文铃能快乐又骄傲地活在虚构在腐朽之上的乌托邦……
严家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株草,能够看似无比自由地活在灰暗囚笼下,只是因为他们上面有更高的人顶着。
撕裂虚伪的自由后,是严怀山用一生被剥夺选择的权利,压抑天性,活在父亲的严厉掌控与家族的重担下换来的。
年纪稍小的时候,有一次严在溪玩到太阳落下去才回家,隔着花园,远远望到他哥的孤寂伏案的背影就很想哭。
严怀山被众目瞩望,必须优秀,容不得半点失败。
父亲赋予他的重压,母亲眼中隐含的期待,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严肃,让严怀山好像被一所看不见又密不透风的监狱封锁,成了一个他们碰得着,也听得见的、最完美的囚徒。
严在溪的嘴唇又抿了一下,换成了一个他从来都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他忍不住叫道:“哥。”
“嗯。”
“你累吗?”
“怎么这么问?”严怀山露出极淡的笑意,把视线从严在溪侧颜上移走,他看着车子缓缓停在面前这栋宛若巨兽的庄园前,平静地说:“没有什么累与不累,我选择了一些东西,总要舍出另一些作为交换。”
还不等严在溪说些什么,严怀山便推开门走了下去。
严在溪坐在车灯黑沉的奔驰里,目光随着严怀山的背影远去。
他哥犯的错有什么大不了呢?
他已经罪无可赦了。
ni守着敞开的大门,比任何一个佣人都要尽责,它远远地望见严怀山靠近的步伐,发出亲切的吠叫,后脚踩着前脚朝他跑来。
严怀山放慢了脚步,垂下修长结实的手臂在它脑袋上揉了两下。
“宝贝儿!”严在溪蹲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拍了拍手朝ni叫道:“过来!”
几乎是同时,严怀山和ni回首看着他的方向。
“汪!汪!”
ni摇摆着大尾巴,咧出大大的弧度朝严在溪奔过去。
严怀山在原地看了他们几秒,或几分钟,转身朝屋内走去。
严在溪撸完狗洗了手还没擦干就去了餐厅。
进去的时候他正要坐下,余光瞥到角落里侍候的女佣,目光一亮,调转了方向,笑着走过去,问她:“曲奇饼干好吃吗?”
女佣红了下脸颊,讷讷地点头:“好吃的……谢谢少爷。”
“不客气啦,”严在溪大咧咧地说:“你帮我盖毯子,那是我的谢礼。”
女佣羞涩地低下头。
严在溪已经落座了。
严怀山把刀叉握在手里,见他过来,动作顿住,看了眼女佣的方向,又重新看回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干什么去了?”
严在溪一下午就吃了赵钱钱塞给他的半口面包,饿得饥肠辘辘,夹了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鼓鼓囊囊地嘟起脸颊:“我在这里睡着了,她怕我着凉帮我盖了毯子,我送了一盒英国带回来的okie。”
等吃完了饭,严在溪摸了下鼓起弧度的小腹,撑着后腰艰难地说:“撑死我了,哥,我明天还要早起,先上去睡了。”
严怀山比他更早吃完饭,从餐桌挪到了沙发上去喝茶。闻言,扫了他一眼,用很冷漠的声音道:“吃饱就睡,你——”
“我是猪!行吧。”严在溪打了个饱嗝,先一步截断他的话,哼唧着抚摸他圆滚滚的肚皮:“我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说着,低头用脚尖在ni身上轻轻踢了一下,笑着问它:“对吧宝贝儿,我们不跟大伯一般计较。”
ni吐着舌头绕着他转了两圈。
严在溪傻笑着看了眼严怀山,收到他哥凌厉的眼神,立刻夹起尾巴,在挨骂前急忙溜走了。
偌大的餐厅再次陷入一派沉寂。
严怀山面色淡漠地放下茶盏,白瓷相撞发出清脆响声,两条欣长的手臂随意撑着曲起的大腿,站起身,拉下卷上半壁的衬衣,慢条斯理地把袖口整理好,才迈动脚尖朝外走去。
挺拔高大的身影却在走出餐厅前陡然止住。
他微一转过脸,目光毫无温度,冰冷地看着角落年轻女佣的方向,问:“好吃吗?”
女佣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严怀山:“大,大少爷?”
严怀山完全地侧过身来,露出没有一丝表情的脸,逐字再次问道:“他送你的饼干,好吃吗?”
女佣脸色唰地白了,垂在身旁的手不自觉抓紧衣边,身躯轻微瑟缩,声音颤抖:“对……对不起大少爷……您不让说是您盖的……小少爷问我我才……”
“吐出来,”严怀山微微抬高下颌,垂下眼皮不轻不重地扫向她,声音冰冷异常,同面色一样,命令的语气:“现在。”
女佣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也一并流了出来,她慌忙伸手用手指扣向喉咙,指甲把口腔深处湿软的肉掐得通红,鼻涕生理性涌出:“呕——”
胃酸疾速倒流,涌动着被黏液包裹的食物残渣。
空气中登时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息。
严怀山平静地回过身,对旁边同样不敢发一言的管家道:“把地毯全换掉。”
说完,毫不留情地走了出去。
女佣爬在地上,撑着的手臂仍旧不自觉颤栗,她静静等着人将她驱逐。
但周围的佣人各自陷入忙碌,没有一人理会,像是完全不曾注意到方才的变故。
管家走过来让她去换一件衣服,并告诫女佣不要再和小少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