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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方青颂当晚发起了低烧。

他不想加深谈笑对周律的坏印象,所以谁也没说,独自开车去了医院。

然后在急诊碰到了隋屹。

深秋夜凉,隋屹戴了顶冷帽防风,额前的碎遮着眼睛,颧骨处有几丝轻微的擦伤,已经结了层薄痂,他正坐在过道边的铁椅上,捏着一张创可贴往脸上贴,歪着脖子,视线越过门廊,一眼就看见在分诊台排队的方青颂。

方青颂穿了一件卡其色风衣,排扣敞着露出白色的衬衫领口,衣带系在腰间,衬得身形瘦削,他戴着口罩排在队伍末端,神情倦怠,眉眼冷淡,跟前面的人保持着半米多距离,不声不响的,与周遭哄闹的病人家属格格不入。

结果就是越排越靠后,前面的人都换了一轮他还在最后。

隋屹一开始还吃不准方青颂是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看他一直被人插队就清楚了,起身走过去,默不作声地排到了方青颂后面。

他的皮夹克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冷帽、指虎、黑衬衫配上颈侧贴着玩的纹身,插着兜往那儿一站,看起来完全就是黑社会的形象。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方青颂周围慢慢腾出一块空地,停滞已久的队伍也开始正常前进,他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抬眼对上了隋屹低垂的视线,正要开口,却看到隋屹将食指抵到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瞬间明白隋屹的意思,低下头将还未出口的“隋先生”改为了“谢谢”。

护士很快注意到方青颂,见缝插针地给他分了诊室,走绿色通道等叫号。

分诊之后病人少了,绿色通道也没什么人插队,隋屹闲着,背后灵一样跟在方青颂身后,方青颂进了诊室他就在外面等着,方青颂拿药他就在旁边看,直到去输液大厅的路上,两人走过一段没人的通道,他才开口。

“怎么一个人来医院?”

方青颂嗓子哑了,人也烧得有点迷糊,避重就轻道:“太晚了,不想麻烦家里人。”

“那你对象呢?”隋屹追问。

方青颂沉默了几秒,漠然开口:“我们之间并不是随便提起他的关系,您自重。”

这话说得有些重,隋屹没接,冷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睫毛低敛,琥珀色的眼珠纹丝不动,方青颂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盯着自己看,往边上挪了一点儿,然后听到alpha低沉的声音:“你们睡了?”

隋屹的语气很平稳,平稳得有些异样,虽然加了个疑问词,但在方青颂听来完全就是肯定句,他茫然地看向隋屹,抬手摸了下脖子,不确定周律是不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留了吻痕。

“还真睡了啊。”隋屹的视线依旧落在他脸上,奚落似地笑了一声,语气不愠不火:“怪不得一股子精液味。”

方青颂悚然地后退半步,而隋屹最烦他这副丧良心的样子,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精液味是他的气话。

方青颂今天太香了,不是信息素的味道,是各种洗浴香氛堆叠出来的香精味,浓得盖住了他自己的气息。

正常的清理不会把人薰得这么香,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内射了,还射得很深,清理不干净,不管又会往外流,只能反复地洗。

但还是没洗干净,所以发烧了,来医院挂水。

其实隋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回到急诊坐了没几分钟就消气了,想着方青颂一个人打针怪可怜的,又跑去超市买了个点滴报警器和晾衣杆,皱着鼻子往输液大厅送。

这个点挂水的大多拖家带口,就方青颂一个孤零零的,单薄地倚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打了针的手搭在扶手上,呈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冷得。

隋屹走过去,一声不吭把点滴报警器给他别上,在方青颂错愕的目光中摘下他的盐水挂在晾衣杆上。

“我带了自己的医生来,去我车上挂水,她帮你盯着。”

方青颂本来想拒绝,但看到输液大厅这么多人,还有哇哇大哭的婴儿,犹豫了。

隋屹心里笑他记吃不记打,面上却波澜不动,说:“或者我在这儿陪着你,你自己选吧。”

这是硬把人架上了两难的境地。

方青颂猜他是被自己那句“我们之间的关系”刺激了,自己说错话在先,也不能怪别人发脾气,站起身跟他走了。

到了车库,方青颂见到了隋屹口中的医生,那是个打扮偏中性的短发女人,脖子上戴着抑制环,薄唇驼峰鼻,皮肤紧致但眼下青黑,在昏暗的车厢内看不出年纪,但能感觉她身上死生看淡的奇异气质。

“这是我小姨,霍许。”隋屹眼见方青颂社恐又犯了,把他塞进车,两头疏通,“小姨,我朋友,一会儿帮忙换下药。”

霍许没应这茬,问他:“那个人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

霍许一边说“下不为例”一边看向方青颂,也不知道下不为例的是哪件事。

隋屹走后,霍许给方青颂拿了一条毯子盖着,看他一脸警觉又不敢问的样子,淡淡地解释了一句:“不关你的事,睡吧。”

方青颂将信将疑地缩了缩脖子。

霍许没多搭理他。

车内又香又暖,方青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霍许不在,手上的针拔了,滴光的药袋放在他脚边。

他没有等隋屹回来,找到自己的车就回了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隋屹跟霍许回到车上,没看见方青颂也不意外,他早就习惯方青颂跟他不告而别,倒是霍许看得透想得深,坐进驾驶室,手肘靠着方向盘,问了一嘴:“只是朋友?”

“炮友。”隋屹偏了下脸,拉下冷帽的帽檐遮眼。

“不像。”霍许摇头,“他看起来就是个乖孩子。”

隋屹清楚自己这个小姨出了名的嘴严,也刚好缺个宣泄口,三言两语就把自己跟方青颂的事情说出来了。

霍许面无表情地听完,半晌吐出三个字:“安全带。”

短暂的无语后,隋屹拔了插扣,扯过安全带系上,他那件不干净的皮夹克已经扔了,上身单穿一件黑衬衫,领口的扣子崩没了,安全带覆盖的那边肩膀上有一块明显的淤青,是棍状物重击的痕迹。

他系完安全带,霍许盯着后视镜倒车,语速平缓地说:“别告诉我你今晚挨打是因为他。”

隋屹来医院前本来在夜店蹦迪,新店开张缺吆喝,钱都花在网红跟营销上了,疏忽安保投入,dj跳水出了事故,场面一度混乱,有人报警有人尖叫,顶灯大亮,氛围全无。

隋屹当时在卡座上跟朋友玩骰子,看到开灯觉得扫兴,赔了两杯酒提前离场。

巧的是有个烂醉的oga跟他前后脚出来,被捡尸的拖进小巷,隋屹想都没想就跟上去制止,谁料在地留了下来。

但方青颂估计是想给他点教训,今天从早到晚都懒懒地不爱搭理人,周律跟他搭话,三句之内必定被呛回来,一开始周律还会冷不丁哽住,一天下来已经完全适应了,起承转合丝滑无比——方青颂话音未落他开口接道:“对不起,哥,我惹你生气了,我坏。”

方青颂这次没呛他,淡淡地应了声:“嗯。”

虽然还是冷言冷语的没有好脸色,但周律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方青颂耳根子软,性子也软,就是生起气来嘴巴特别毒,得理不饶人,这一点大概随谈笑。

周律有时候就在想,如果当年没让谈笑把方青颂接回去就好了,他要是被周太太一手带大性格肯定更软乎,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凶自己那么久。

不过那么早的事情了,再不满也只能想想,以后还是得用药,在方青颂愿意他放弃底线之前,不能让他记住这些事。

入了夜,方青颂一个人躺在床上,隐隐觉得冷,正想打电话给周律问他怎么回事,周律就打着手电推开了门,带着一身轻盈的香气,声线低磁:“好像停电了,你一个人睡冷吗?我有点冷。”

方青颂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香香的周律特别诱人,神差鬼使地“嗯”了一声。

周律放下走到床边关了手电,掀开被子钻到方青颂身边,把他搂进怀里,低声说:“睡吧。”

他的声音好像有魔力,方青颂嗅着他衣襟上的甜香,头脑昏沉,连应声都应不出来,一阖眼就失去了意识。

翌日清晨,方青颂在剧烈的头痛中睁开眼,身上一阵说不出的酸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周律怀里缩,好像只有贴着他才能好受一些。

“周律?”方青颂推了推周律的肩膀,叫他名字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哑,“你是不是把感冒传染给我了……我好难受。”

周律觉浅,被他一推徐徐转醒,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是:“……什么感冒?我没有感冒啊。”

方青颂愣了一秒,说:“你不是发烧了吗?还给医生打电话了……”

“哥,你做噩梦了吗?”周律摸摸他的额头,声音带了点没睡醒的沙哑,“什么发烧电话?”

方青颂脑海里的东西本来就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怎么都记不真切,被他一问,也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讷讷地说:“我……我梦到你发烧了,我坐在你腿上,你给医生打电话……然后,我……就跟上次一样。”

“……你在说什么呢?”周律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是不是昨晚做得太过,累着了,嗯?”

方青颂盯着他无辜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正要思考被周律按着头揉进怀里紧紧抱住,热烘烘的香气钻进鼻腔,又薰得他昏昏欲睡。

一直到午饭,方青颂都晕乎乎的,周律做了点白人饭,他潦草地应付了几口,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醒来时依旧被周律搂在怀里,四周洋溢着香香的气息。

如此重复几天,方青颂终于睡饱了觉,也接受了自己因为第一次开生殖腔记忆模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事实。

一场秋雨一场凉,台风过后冷空气南下,气温骤降,之前在市美术馆群展的书画尽数售罄,方青颂作为画廊主理人大赚一笔。

他这个人物欲很低,对奢侈品一窍不通,手里有点钱都拿来倒腾字画了,说来也怪,一样是当倒爷,期货他买一次亏一次,炒画却很少有不赚的,加上周律手把手教他撬杠杆,毕业后没多久就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谈笑看到了他在这方面的天分,从自己名下划了一间画廊给他。

相对于二级市场冰冷的商业化架构,一级市场更接近人情社会,一旦入场就需要维系多方关系:联络策展人、疏通学术背书、结交艺术家……

谈笑想的是让方青颂在圈子里多走动走动,积攒一些自己的人脉,顺便混个脸熟。

方青颂想的是能赚最好,赔完拉倒,画卖完了跑得比山里的狗都快,别说混个脸熟了,人一多他压根儿不露脸。

月初方青颂主动要去开幕酒会,谈笑还以为他转性了,没想到只是昙花一现,蔫得飞快,从周律家回来以后一连几天没有出门,莫名嗜睡。

谈笑只当他认床,在周律家那几天没睡好,快月底的时候才给他了一家马场的地址,半哄半劝地让他出门:“你不是一直嫌之前那家马场太多人了不愿意去吗?给你换了一家,私人的,马已经送过去了,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不用她说,方青颂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的发情期快到了。

所以这次他没有推辞,轻易就接受了谈笑的安排。

台风那阵子幼儿园停课,隋想想在家里关得都快长毛了,台风结束后说什么也要粗去丸,他爸出差他妈身娇体弱,两人一合计,丢给隋屹。

隋屹不想去游乐园,就开车带侄子去郊区的马场看马。

他出生时家里已经发迹,周末的休闲娱乐就是跟一群家境差不多的二代们上各种兴趣班,马术、射箭、高尔夫……

霍太给儿子报班就一个原则:只要贵的不要对的。

其中隋屹学得最好的就是马术,别的小朋友还在频频摔马哭着要妈妈的时候,隋屹已经可以独自骑完一个圈乘了。

他当时年纪还小,因为经常被绑架,条件反射地厌恶在一段关系中处于被动的感觉,所以永远会在上马的第一秒就表现出极其强硬的态度,将主导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容马匹抢缰。

被摔下马是肯定的,甚至摔得要比别人狠得多,但马是一种慕强的动物,当隋屹不断展露出自己强势的那一面后,他就成了同龄人里摔得最少的那一个。

隋屹小时候觉得自己喜欢的是马术,长大了才逐渐理解自己迷恋的是驯马过程中的征服感,从温血马到热血马,光是他成年后买的马就有二十多匹,按级别寄养在不同的俱乐部,还有一匹幼年骑的pony,舍不得卖,丢在朋友的私人马场当宠物养着。

这次带隋想想去的就是养这匹pony的马场。

按人类的年龄算,隋屹这马已经快六十了,但因为退役得早,而且一直被精心照料着,所以精神很好,一身黑亮的毛发油光水滑,隋想想见了直呼:“hippo河马!”

隋屹已经习惯了他乱七八糟的英文,但该教还是得教,扶额解释道:“想想,这是horse,不是hippo,hippo是你在动物园河里看的那种,全称是hippopota。”

隋想想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笃定,高举双手:“帕托马斯!”

隋屹:“……”

隋想想:“uncle,你刚刚是不是说脏话了?”

隋屹:“叔叔什么也没说。”

隋想想:“可是你的眼睛好像在骂我。”

隋屹:“……”

隋想想:“你的眼睛又说脏话了,uncle。”

隋屹给他气笑了,无奈地跟朋友要了颗苹果,掰开去核教侄子喂马。

“手心要摊着,把苹果捧在手心里,手指不要太弯,马看不到自己嘴巴下面的空间,它分不清你的手指和食物。”

隋想想对喂食兴趣不大,按隋屹说的喂完苹果就有点没劲了,问他:“什么时候能骑小马?”

“一个小时以后吧。”隋屹看着他期待的脸,慢悠悠地说。

隋想想跳起来抗议:“why?!”

隋屹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到手上,向休息室走去:“刚吃完东西不能运动,幼儿园老师没教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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