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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给他一个家?

即使知道陈望京这幅德行,林琅也依然被那句话话吓得不知所措,随即便是涌上喉咙的恶心感。

他冲进卫生间呕了一遭,吐得满脸通红,几乎要把胃水都吐出来了。

在卫生间缓了许久,他才洗了把脸走出去。

而陈望京也找到物业开了门,见他一副蔫样,酒也醒了几分,问:“你怎么了?”

林琅摇摇头,吐完之后也确实有点晕,于是站定了,认真地对陈望京说:“只要你别再恶心我就好了。”

“你这话说的,我很伤心啊。”陈望京摆出了一个委屈的表情。

不管陈望京这话是否认真,林琅都愣了一下,想起他跟宋庭声说了那么多狠话,为什么对方不会伤心呢。

但好在这个问题也只是在他心中闪过。

林琅没有再理会儿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手机还在桌上充电,闪烁两下很快又灭了。

他坐在床尾看了一会儿,刻意等了一会儿才打开手机,只是一条普通的天气预警弹窗,而空白的微信页面上,只静静地躺着一条没有文字的信息,那是宋庭声发过来的一张照片,看起来像是从窗口拍的,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挂着一层薄薄的雪,天空中阴沉的颜色久久定格。

十二月十一日,那座城市又下雪了。

林琅等了两天,对方都没有再发信息过来,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或许还是想要一个解释,又觉得自己太过于矛盾,明明知道解释本来就没有任何用处。

外面的陈望京已经洗完澡,酒都醒了,敲了敲林琅的房间门,问:“琅琅,我带你去看雪。”

林琅刚刚还在想这事,听见他突然提了出来难免有些惊讶,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才拉开门。

“你不会装了监控吧?”

陈望京一头雾水,“你在胡说什么,我是看安吉下雪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雪。”

“每个地方的雪都不一样嘛,再说了等你到洛杉矶后哪里还看得着。"

“去北极的机票又不贵。”

“哎呀琅琅你别扫兴了,走吧我开车,就当是陪我去放放松成不”

车刚开出地库,陈望京才想起自己喝了酒,最后还是林琅开的车,到达安吉后已经是凌晨。

他们俩在悦榕庄办入住,林琅说要开两套房,陈望京在旁边笑着不吭声,管家满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现在只剩下一间单卧套房了。”

下了雪的安吉正值旺季,林琅对这些不熟,这才知道自己又被陈望京坑了一把,黑着脸说:“那就帮我加床,最好放在厕所。”

陈望京无奈道:“别听他胡说。”

两个人就这样拌着嘴进了房间,尽管空间足够大,林琅洗澡的时候还是把陈望京赶去了客厅。

陈望京笑说:“我又不是没见过。”

林琅对他的玩笑只觉得不痛不痒,反而认为陈望京还不死心,扭头白了他一眼。

从浴室出来后,林琅刚沾枕头就困了,带着一身的水汽倒头就睡。

陈望京在客厅又喝了两杯酒,进来后发现林琅早都睡着了,怀里还抱了个枕头,房间里暖融融的,陈望京觉得好笑,就着夜灯看了他一会儿。

“说什么就信什么,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陈望京轻声说完,关了夜灯,转身躺上了对面那张床。

第二天清早,外面果然下起了雪。但林琅这一觉睡得很长,一直到天地覆上一层苍茫的白色,陈望京才终于把他轻轻推醒了。

“琅琅,下雪了。”

林琅满脸朦胧,似乎还分不清梦里现实,忽然伸手讨了个拥抱。陈望京也愣了几秒钟,才展开手臂拍了拍他的背,听见林琅在他脖子间哼哼唧唧,语气更轻:“好了好了,多大人了还撒娇呢……”

听见这语气,林琅顿时醒了八分,霎时推开了陈望京。

“陈望京!谁让你对我动手动脚了。”

“啊?你有本事再说一遍?到底是谁投怀送抱……”

“那你没事凑这么近干嘛?”

“我喊你起床!”

“需要这样喊吗?”

陈望京一时噎住,“行,你最有理。”

林琅点头表示肯定。

陈望京看着他,脸颊泛红,头发乱糟糟,睡衣的扣子也系错了,还要据理力争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琅还是跟着他出门走了一会儿。

他带的衣服不够厚,只能披着陈望京的大衣,走过四方的庭院,到达餐厅后,雪就愈发的猛烈,眼前像蒙了层雾。

林琅并没有什么胃口,却又很饿,喝了半碗鱼汤后,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陈望京低头接电话,也没注意到他的反常。

这顿吃得随意,林琅最后只啃了半个无蛋版三明治,陈望京问他是不是在减肥,惹来林琅一脸的不爽。

下午三点雪停了,天太冷,多数人都窝在酒店里,林琅也差不多,往外走两步就累了,还不如回房间内的小院子捏个雪人。

林琅说干就干,指使陈望京去堆雪球,他就在房间里找了些乱七八糟的物件当作眼睛和嘴。

院子里雪不多,但胜在陈望京手脚快,没过几分钟就堆出了两个小雪人的雏形,等着林琅给它们加工美化。

林琅蹲在雪人面前琢磨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装上了眼睛、嘴和手,最后还把围巾装上了,两只小雪人裹在同一条围巾下,陈望京倒是很满意,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林琅蹲着没动,忽然在薄薄的雪地里团了个更小的雪人,他非常认真地捏着雪球的形状,圆滚滚的摆在两个雪人中间。

最后把围巾整理一下,披在了小小雪人的身上。

林琅这才满意了,陈望京也难得见他高兴一回,又给他和雪人的三口之家一起拍了张合照。

这张照片,林琅思来想去,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陈望京看着中间那个小雪人问:“你还想过要小孩吗?”

“嗯,想过一段时间。”林琅又摸了摸那几个雪人,才退回了露台上。

“为什么?”陈望京不懂,他现在是半个不婚不育主义者,伴侣总是换个不停,却一直都没有想过定下来。

“那段时间觉得孩子特别乖,特别可爱,对孩子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有一天睡醒忽然就感觉自己多了个牵挂。”

陈望京没看出对方的低落,更不会想到他曾经流产过,打趣说:“其实我也觉得你还是蛮可爱的,如果能少骂我两句就更好了。”

这回林琅没骂他,而是沉默地喝了口热茶。

两人在山上住了三天。

临走前一晚,陈望京把那几个已经不成形状的雪人压平了,连同湿透了的围巾也扔进垃圾桶。

林琅那天醒过来后,看见空空如也的院子,如梗在喉。

那天吃过午饭林琅就又吐了一回,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他趴在洗漱台前久久无法回神。

陈望京被他吓了一跳,在旁边端水又递纸,看见林琅吐得小脸苍白,陈望京当即就要去投诉酒店的食品安全问题。

还是林琅拦下来,解释说是自己胃病犯了,又说想回去。

“琅琅,你什么时候能好好照顾自己?”

陈望京边说,边收拾好行李,等他脸色缓和些后,就退了房,一路高速回到了上海。

林琅订了27号的机票,一周后他要再次回到,回到不夜城。

可现在他却有点不确定了,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林琅从来都避免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躺在床上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那是一片平坦而柔软的温床。

林琅胡思乱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下楼去散散步。

陈望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新闻,见他出来立刻按了暂停,问:“你去哪?阿姨就快做好饭了。”

“我去楼下买个东西。”

“买什么?家里什么东西没有,你休息着我去……”

陈望京还想上前献一下殷勤,林琅没等他讲完就关门走了。

他摇摇头,坐回去换了个频道看新闻。

“经最高人民检察院通报称,日前,北京市人民检察院依法以涉嫌贪腐受贿罪对辛鸣山作出逮捕决定。该案正在进一步办理中……”

“因此,众多企业集团正在接受调查,涉嫌人数庞大,有专家预测在未来的经济市场……”

林琅在附近药店买了两支验孕棒,揣在口袋里,迎着冷风走出一段路。

一眼望去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忽然看见了张熟悉的脸,那是媛姐,明显也看见了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身体好些了吗?还失眠吗。”

林琅点头,回答说只是偶尔会做个噩梦。

两人在街边一家临近关门的咖啡厅坐了一会儿,身后夕阳渐落,林琅要了杯热水,闲聊时媛姐倒没有谈到自己的工作,随意关心了几句,就等着林琅的问话。

她显然看得出林琅有话要说。

“他什么时候走的?”

“就那天晚上……”

“他说什么了吗。”

媛姐摇摇头,“没说,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不过你离开了之后,我们都联系不上宋总,只有个姓严的男人半夜送了份文件过来,匆匆忙忙地又走了,那些东西你应该也拿到了。”

“嗯。”

说完,林琅便低下头去晃那杯水,沉默之余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大概是不服气,反而更让人憋屈,更觉得宋庭声面目可厌了。

夕阳彻底落下后,林琅就回去了。

刚打开门,林琅身上电话响起,陈望京忽然探出了半个身体,手里举着手机,笑着催促:“回来了?真是心有灵犀,我刚要喊你回来吃饭呢。”

“我去洗手。”

林琅已经习惯了对方这一惊一乍的动作,越过他就进了房间,陈望京还在纳闷,手边的卫生间不用,非要挑远的。

而林琅在马桶上傻坐了半天,才拿出验孕棒,又把使用说明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吸水棒濡湿,最后等待的那一分钟,林琅静静地盯着那一条蓝杠,逐渐形成了一个十字。

“叩——”

林琅手一抖,验孕棒掉在了地上。

忽然传来清脆的敲门声,陈望京进了他的房间,走到了浴室门口问:“琅琅,菜都快凉了,洗个手还能给你掉厕所里了?

“知道了,你不要催我。”

林琅皱眉喊了一句,便捡起了验孕棒,连同包装盒一起统统扔进了垃圾桶。

他推开门。

“你在里面干嘛了?脸色差成这样。”

陈望京伸手摸了把他的额头,冷冰冰的温度刺激得林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使劲打掉了对方的手,烦躁地在桌边坐下。

旁边是陈望京常抽的烟,他抽了根含在嘴里,闻着烟草味企图让自己冷静一下。

转眼又被陈望京拿掉,语气温和:“吃饭不要抽烟。”

林琅一愣。

饭桌上陈望京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一会儿又念叨他瘦了,林琅全程低头,心不在焉地喝汤,唯有思绪缠成了乱麻,理也理不清。

但没想到,这天晚上他睡得格外早,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在梦里,林琅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大概一岁多的样子,在阳光下蹒跚学步,不远处的喷泉水花四溅,折射出一道微弱的彩虹。

他蹲在孩子面前张开双臂,听见自己在喊孩子的小名,喊囡囡。

这一切都好像放了慢动作,抱起那个小小的身体瞬间,林琅被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小、这么软呢?

他着急得要跟人分享这个发现,回头找了许久,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醒醒。”

林琅睁开眼看见了陈望京,他脸上露出了些紧张,问:“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十几个小时,吓到我了。”

“我有睡这么久吗?”

林琅还没有什么实感,迷糊道。

陈望京叹了口气,抽来纸给他擦掉了额上的冷汗,说:“我今天都没敢去上班,你现在起床,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林琅确实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他并不想让陈望京知道,于是摇摇头:“不用麻烦你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

“什么情况?吃不好睡不好吗?”

陈望京恼道,他知道林琅总是会装得太无所谓,好像只要不闻不问之后就远离了一切苦楚,他也知道林琅喜欢一个人,是在对方面前撒娇流泪,而不是扮懂事。

“如果你难过,为什么不能跟我说?如果你需要照顾,为什么不能是我?”陈望京继续说,忽然握住了林琅的手。

林琅看着他的眼睛,竟真的在他眼里看出几分真心,短短两句话,也不偏不移地砸在了自己此刻的忧虑上,和纷乱的思绪一纠缠,惹得林琅不自觉红了眼眶。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琅说,落下了泪。

陈望京托着他的脸颊,拇指腹抹去了眼泪。

“没事,还有我呢。”

这一刻的林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相信陈望京的话,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被陈望京拥进怀里的时候,好像突然间又有了靠山。

宋庭声不知道那六十多个日夜是怎么捱过去的。

后来想起来,他竟然庆幸着这一切都没有给林琅带来太多的麻烦。

飞机刚落地北京时,正是深夜。他率先走出了机舱门,身侧的空姐温温柔柔地向他道别,才走出了两步,外面一群黑压压的警察和调查科员便团团围住了他。从机场到检察院的距离,不远不近,足够宋庭声把人生都翻来覆去想个透彻。

其实想了半天,一个字便能概括。

累。

从检察院做完记录出来后,因着和辛鸣山的裙带关系,他又被请进了讯问室,四处昏暗无光,窗只是一道正方形的通风口。

那也是宋庭声迄今为止最没有尊严和隐私的一段日子,在睡觉吃饭都要处于监控的情况下,他连续失眠了十天。

宋庭声有时候坐在椅子上整整一天,都会重复着同一段话,然后看着测谎仪上自己的心跳发呆。

“你和辛某有什么特大过节?他曾经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帮你做了什么事?你付给了对方什么报酬?又为什么要举报他?是否出现了分赃不均的情况”

纪检人员反反复复的询问,企图找到他每次回答中的矛盾。

这样的审讯进行了十天后,宋庭声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一阵一阵的钝痛几乎让他窒息,终于说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案件以外的话,他客客气气地问:“同志,有烟吗?”

纪检人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掏出一包中华。

宋庭声接过来,烟烧到一半人就晕了过去。

十月底,北京路边的树叶就开始落了,被风一吹,一切都好似抓不住了。

周冶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手里提个保温壶,另一手拿着手机,皱眉蹙额就是一通质问:“你们那的人怎么回事?人好好进去的,前几天跟我说横着出来了?有证据吗你们就乱来,纪检很牛是吧,来,你告诉我,是谁他妈下的通知……”

“周部啊,这真不关刘局的事,那几天我连宋总关哪了都不知道,我只听说是上面一位领导口头说的,姓张。”

刘局秘书小声解释,自从辛鸣山落马这件事板上钉钉后,老张担忧夜长梦多,宋庭声会把他的事情也抖搂了,便时不时在宋庭声背地里使绊子,偶尔的越级操作也是防不胜防。

刘局没办法过多干涉老张的指令,这几天都没接小严的电话,转而又闹到了周冶那边,实在扛不住压力了才把秘书推出来顶顶。

周冶一听名字头都大了,骂了几句。

“你转告那几个老不死的,都他妈一条船的,宋庭声要是出事了他们还用活吗?”

“明白的,刘局说了只是这几天脱不开身,改天空了就亲自去医院看望宋总……”

周冶没听完就挂掉电话,也不怕落人口舌,理了理衣服的褶后,扭头进了医院。

二层的尽头静悄悄的。

那边小严忙得脚不着地,宋庭声昏迷那几天没有人照顾,周冶也忙着小孩的期末,给他找了三个护工,结果进病房环视一圈,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了。

听护士讲,是宋庭声把护工都请走了。

只剩下宋庭声站在阳台里,看窗台外纷乱的落叶。

“身体还成吧?”周冶把保温壶一放,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宋庭声回头,好一会儿才发出沙哑的嗓音,说:“小毛病。”

“我听医生说了,是小,恶性小肿瘤而已,那就早些做手术切了,省得跟你老妈一样有钱也难治。”

“知道。”

周冶说完,想到他母亲又不住地摇头叹息,于是伸手拍了拍那个保温壶。

“我媳妇儿煲了些清汤,她可是特地找来了广东师傅学的,你一定要喝完啊。”

宋庭声走进了室内,坐在病床边,忽然又微笑道:“嫂子什么时候会下厨了。”

“就生小宝那年,怕别人做得不用心,就开始学习做辅餐了,做了几年,现在我也是沾了光,偶尔能吃到一顿她做的饭。”周冶边说边笑,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平静的幸福。

宋庭声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可浑身的力气似是垮了一半,回:“替我说一声谢谢。”

“客气……”

周冶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完便沉默了下去。

今年年初的时候,宋庭声敲响了他家门,周冶抱着小孩开门,那是周冶第一次看见他脸上同时出现了紧张和不知所措的情绪来,吓得周冶还以为他被鬼上了身。

宋庭声的身体靠在门口上,脑袋稍微歪着说他好像要做父亲了。

孩子哇一声,闹说:“爸爸你抓疼我了!”

周冶连忙道歉,把孩子放下来,看着宋庭声欲言又止:“你……”

“那喝点儿?”他又问。

宋庭声摇头,说要戒酒,周冶也只是随便问问,两个人坐在茶室里泡了几壶龙井,周冶问他之后打算怎么办?

宋庭声刮去浮沫,滚烫的杯壁把手指烫得通红,他也无知无觉地看着客厅里的景象发呆。

“顺其自然吧。”

听见他这么说,周冶顺着看过去,刚陪小孩玩过的客厅有些乱,不知道他眼神的焦距落在哪一点。

“好,我只劝你一句话,你现在这个位置万事需三思。”

宋庭声低头喝了口茶,那天的天气真是冷,开了窗,茶也凉得快。

只是顺其自然到了年末,如今辛家都倒了,林琅又离开了北京,连宋企也面临着危机,这满地的狼藉,即使宋庭声不说,周冶还是猜到了些许原因。

在充满了尔虞我诈的政商关系中,总会有几个最重要的旋转门,宋庭声便是其一,见过太多面目后他已经学会了从不在明面上生气,唯独这一次直接掀了辛家的根基。

这辛家硬生生拔了宋庭声的动脉,惹得现在的所有高官高管惶惶不安,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周冶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些冲动了?”

他还以为宋庭声会说是,或者起码犹豫一下,但没想到宋庭声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我倒是认真地考虑过他的死法。”

周冶只当这个他是辛鸣山,于是摇头说:“太血腥了,可别跟我说这些儿。”

宋庭声没说话了,周冶帮他把汤倒出来,碗里仍散发着雾气,是这屋里唯一的热源。

周冶把大开的门窗掩了一半,他也不方便久留,于是拿起了外套,说:“那我就先走了,最近换季,注意点儿身体。”

“嗯。”

风吹了一阵,宋庭声端起那碗汤,是很家常的味道,却被他尝出些苦涩来。

得知林琅还在上海的那一天,宋庭声刚从医院里出来,小严好不容易闲下来接他,坐在副驾驶上,透过后视镜看了他好几眼。

宋庭声头也不抬道:“说吧。”

小严把这半个月来的事情总结了一遍,监察委员会对辛鸣山受贿案的调查结果,最近移送到了相关机关审查起诉,被涉及的有四名高管干部已经依法逮捕。

但辛鸣山还是一口咬定了买凶杀人案的主谋是自己,辛词暂时未受影响,已于十月中旬坐上了前往爱尔兰的飞机。

但证监会和最高检仍然紧盯着宋企所有的高层,包括宋庭声,所以这段时间他决不能离开北京,按兵不动是最稳妥的方法。

小严大致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着宋庭声的问话。

“他怎么样了?”

“呃他……”小严犹豫半晌,“目前还在上海。”

宋庭声抬起了眼,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小严冒了些冷汗的额头,不知为何,他也失了听下去的勇气。

“半个月前陈望京把人接走了,现在住在苏河湾88号院。”

宋庭声沉默不语。

到了宋宅后,居住区域一片黑暗,唯独两侧的路灯幽幽地亮起,司机将车停稳,小严率先下去替他开了门,说:“您最近应该多休息,下个月就做手术了。”

他站在别墅前,抬头看着有些岁月了的外墙,好像看见了幼时的自己站在高处同他对视。

宋庭声咳嗽两声,跟小严说:“最近没什么事要忙了,你也回家休息几天吧。”

小严应下,离开了宋家。

周围的一切都离去了之后,宋庭声在冰冷的大门前坐下,背靠着巨大的雕塑石像,静悄悄地坐了两个小时。

从那天起宋庭声便少了丝魂,躯壳里空荡荡的,孤立无援,但又出奇的冷静。

十二月初,宋庭声拒绝了手术。

十号,宋庭声从执行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外面飘起了雪。

八点半左右,东单北街出现了空前的堵车,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呼啸着赶过去,是两辆迈巴赫和奔驰相撞,奔驰的前杠撞烂了,而迈巴赫的车头几乎破碎了,整车侧翻,撞在路边的绿化树下,因急速刹车在柏油路上划出了几道深刻的轮胎印。

奔驰车主下了车,手里捏了把水果刀,对着迈巴赫的残骸破口大骂:“给我滚出来!我他妈帮了你这么多,今天就算死也要拉着你垫背!!”

许久,一只血淋淋的手将车门推开,玻璃碎了一地,宋庭声扶着车身才站稳,从头顶流下的温热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抹了一把,终于把人看清。

宋庭声认得,是受了牵连的那四名高官中的一个,知道自己死罪难免,索性破罐破摔逃出来寻仇。

那人满脸愤恨着、颤抖着身体还要上前,被冲上来的刑警一把压下水泥地。

宋庭声的冷漠到达了一种极端,那是没有任何生气的脸色,只是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人影憧憧。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却可惜已经断成了两截。

围观的好心人递了根烟,然后点上,宋庭声本来想说声谢谢,但是说不出来,一张口血就疯狂上涌,偏过去吐了口血后,就靠在路边的围栏旁抽烟。

看着那男人押进了警车后,医务人员走过来问他还好吗?

满身是血的宋庭声点头。

宋庭声倒没有逞强,车内结构坚硬,除了身体上的外伤和脑震荡,断了根肋骨,并没有伤到深处。

到达医院时他还是清醒着的,清醒地感受着不间歇的阵痛,他的手臂上都是玻璃渣,血肉模糊,清理包扎的过程最麻烦,又消炎吊针后,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深夜。

雪越来越大了,宋庭声要留院观察,警察来问话也只说不清楚,显然不想跟死人有过多的纠纷。

小严不在北京,周冶因着工作敏感没法赶过来,只打了个电话报平安。

宋庭声一晚没睡,看着枯树枝头渐渐覆满了雪,天亮的时候没有太阳,天空长久地灰暗着。

他点开林琅的聊天界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句“我想你”在对话框里反复浮现又消失,还是没敢发出。

最后他拍了张雪景传过去,如同石沉大海。

“2023年9月26号下午,监察委监察部网站发布消息称,北京省委常委、北京市党委书记辛鸣山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在接受调查。”

“据最高检通报,辛鸣山涉嫌贪腐受贿金额高达14亿,国内有28处房产,在爱尔兰、德国等地有三家公司、深圳两所工厂,且与多名女星关系混乱……”

“2024年1月7号,北京市最高人民法院公开宣判由北京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省委常委、院党委书记辛鸣山贪污受贿一案做出宣判,对被告人辛鸣山以受贿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并处没收个人财产人民币五百万元;以故意杀人未遂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情节重大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

新闻在第二年伊始通报了出来。

身处异国他乡的辛词,终于面对着电脑泣不成声。

这几个月来的所有不安、惶恐和害怕,因这最后的审判,彻底击溃了辛词的心理防线。

事情再也没有转机了,他的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将其情绪发泄在周遭的东西上。

他蓬头垢面,浑身污渍,身边摆满了画板,画上不再是漂亮雅致的风景,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又一道狂躁生硬的线条,再也画不出从前那样细腻的笔触来。

辛词将画全都砸碎了,房间里满地狼藉,在杂乱无序的残骸中,他又看见了那一枚观音吊坠,已经裂成了两半,发出阴森的绿光。

辛词终于忍无可忍地尖叫一声,跪在房间中央大声质问:“凭什么!”

他喊完这一声,世界便如死一般寂静。

忽然间,紧闭的房门被人敲了两下。

叩叩……

“进。”

阿姨轻轻推开门,站在门外问了声好。

陈望京抬头看了一眼,皱眉道:“晚饭这么快就做好了吗?”

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是想问问,今晚的备菜里面有只帝王蟹,这螃蟹性寒对孕妇不太好,所以我就单独清蒸了可以吗?”

陈望京莫名其妙,反问:“阿姨,你怀孕了还来工作?”

“不是不是,不是那短头发的小姑娘怀孕了嘛。我之前一直以为他是男生,还说长得怪水灵……”阿姨笑着说。

见陈望京的表情一言难尽,好似被雷劈了一样,阿姨连忙解释:“我前几天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了两根验孕棒,我也是无意中看到了,您不知道吗,哎哟我这……”

“好了,”陈望京努力地理清了阿姨的意思,僵硬道,“就,就按你说的做吧。”

“行,行。”

关上了门,陈望京独自消化了许久,听见验孕棒那一刻,他还以为是以前的床伴给他来了个恶作剧。

但这段时间也确实只有他和林琅在家,林琅买验孕棒是为什么?

即使陈望京清楚林琅的身体状况,还是久久不能接受。

曾经在高中时,其实两人在交往过程中有过一次赤裸相对,那时候虽然幼稚,但对性充满了好奇和恐惧,以致于他第一次见到林琅下身的畸形后,并没有硬起来。

现在这种感觉,跟那个时候是相同的震撼。

在饭桌上陈望京第十二次偷偷看他的时候,林琅直接问:“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自从上次在他面前哭过一回,林琅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把回美国的机票退了,已经有在上海定居的打算。

陈望京摇摇头说没事。

林琅奇怪地瞥他一眼,伸手夹了一筷子最远的蟹腿肉,刚准备送进嘴就被陈望京拦下,说别吃这个。

林琅一愣,问他为什么。

陈望京纠结道:“你是不是,有了?”

“有什么东西……”

林琅话到一半,忽然就反应过来了。

两个人都是一阵沉默,面面相觑了会儿,林琅才缓慢地落筷,说:“我还没去医院查过。”

“吃完饭,我陪你去看看。”

陈望京放下筷子,起身离开了饭桌,林琅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地有些紧张。

七点多的时候,林琅去嘉会医院做了个全面的检查。

医生捏着他的报告,微笑问:“是要留下来吗?”

林琅呆呆地望着医生,好像瞬间又回到了一年前,许久才缓过来回答:“我还没想好。”

“检查结果发现这个子宫内膜受损很严重,之前有过大月份的引产是吧?”

他艰难地嗯了一声。

“那你要早点想清楚了,你的子宫宫颈短内壁也薄,做人流手术的话会有很大影响,你的身体特殊,以后再想要小孩就几乎不可能了。”

医生隐晦地提示道。

陈望京在休息室等了半小时,林琅才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也没说话,只给他看了下报告,结果显示他的确在妊娠期。

陈望京几乎把他的肚子看出个洞来,也想不到那里竟然会装着个孩子,还两个多月。

回去的路上,陈望京问:“宋庭声知道吗?”

林琅的呼吸霎时乱了,脑袋里反复过了几遍宋庭声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都想象不出来,回答说:“我也是才发现不久。”

“那你打算坦白吗?还是说你想留下这孩子?”

“我是要留下,但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他说……”

“这是要跟他复合的意思?”陈望京问得很不客气。

林琅听得不太舒服,皱眉反驳:“我才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打胎。”陈望京劝道。

“啊?你再说一次?”

林琅面色一白,下意识地摸上了肚子。

“我实话跟你说了。”陈望京忽然变道,从中环转下了平南路,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停车位。

周围都是高耸的小区楼盘,散步的人不多,林琅警惕地盯着他,等车停稳后问:“怎么了?”

陈望京从口袋里掏出了烟。

“宋庭声很可能会坐牢,我家的情况也不允许我突然冒出一个私生子来,这孩子是没有父亲的,你生下来怎么照顾他呢?光靠你一个人?”

林琅愣住了,什么叫做宋庭声会坐牢?

“他会坐牢?为什么?”

陈望京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个时候还要开一句玩笑话:“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管他为什么?”

他一下子着急了,拉了一把上锁的车门,陈望京才又正经起来,问他要干嘛?

林琅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只是下意识远离,他的手脚乱了方寸,仍坚持道:“你不要再劝我了。”

闻言,陈望京也叹了口气。

“我没有逼你的意思,我是想说,不如我陪你去美国。”

林琅看着他。

“那天就不应该相信你。”

陈望京脸色烦躁,点了根烟,质问:“你什么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让我滚吗。”林琅说。

“我还以为那天我们已经在一起了。”陈望京猛地捶了一下方向盘,“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现在你告诉我你怀孕了,然后转头回北京找他?你钓着我好玩啊?还是觉得我能无私到去养宋庭声的孩子?”

林琅脸一热,车内空气难以流通,不知是不是被烟熏得眼红,恼道:“本来我也不需要你照顾,开门,我要下车。”

“别嘴硬了,你先听我说行吗。”陈望京皱眉,看着他又于心不忍,说,“在这里难免会遭人误会,我跟你一起去美国,先养胎,然后陪着你生下来后再做打算。”

这是让他把孩子留在国外托养的意思,林琅听懂了,却并没有因此而好受一些,拒绝说:“没这个必要。”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陈望京也没了办法,只好妥协下来劝他先回家。

林琅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家后,他就立刻进了房间,头也不回,陈望京跟在身后看他翻出了所有证件后才上前阻止,抓住了林琅的手。

“好了好了,琅琅。”他哄道,“坐下有话好好说。”

林琅瞪着他,手还有些抖,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床沿。

“你为什么说宋庭声会坐牢?”

陈望京没想到他忽然又问起这个,其实这事还没个准头,只是内部人士在传,他只能含糊其辞地解释一句,说:“他做政治中间人行贿,搞权钱交易,还涉黑,不然你以为他怎么在北京一头独大,现在在查,估计进去也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

林琅喃喃道,面色苍白,忽然垂下了脑袋。

陈望京看见了晶莹的水珠直直坠落,像几颗一闪而过的流星,终于意识到林琅这是在哭。

“别哭了,他又不值得,这是好事就笑一笑嘛。”陈望京半跪下去,揉了一把对方紧绷的脸。

林琅没理他,站起身找来了手机,一边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眼泪不停地往外跑。

陈望京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伸手把手机抽走,说:“你现在联系他也没有用。”

“还给我!”

林琅还想去抢,却被陈望京一把抱住了,安慰说:“琅琅你和他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发誓我一定会对你好。”

他单手比了个四。

林琅挣了两下没挣开,听见这话哭得更凶,索性抓起了陈望京的衣服抹眼泪。

陈望京伸手顺着他的气息,就当他是默认了,看着怀里的林琅哭得一抖一抖,反而越觉可爱,心里似猫抓一样难受,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林琅一愣,睁开眼对上了他笑意盈盈的眼睛。

吻的时间并不长,陈望京碰了碰他的舌尖,林琅刚想推,他就立即分开了。

陈望京委屈道:“现任还在这里呢,你再为前任哭我就生气了,琅琅。”

这招果然有效,林琅满脸崩溃,一下把宋庭声忘到了脑后,又气又急道:“陈望京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陈望京反问:“没有吗?”

林琅刚哭过一着急,气就逆了,一边抽噎一边打嗝,陈望京看着他这副样子,好笑道:“行了行了我逗你呢,哭什么,我们认真谈谈。”

“谈什么,呃。”林琅深呼吸几次,都没有把嗝咽回去。

“关于孩子的事情。”陈望京说。

陈望京烦躁地撩了把刘海,也没成想会出现这么件麻烦事儿,少年时被横刀夺爱的确是他心头的一颗刺,所以他才会对林琅贼心不死,现在已经很难说有多喜欢,更多的还是不甘心而已。

但这不代表着他就轻易接受林琅的这个孩子,陈望京一面膈应,一面尽量去忽视。

“你确定要留?”陈望京问。

“嗯,我又不缺时间精力,养一个孩子不会太难。”

陈望京笑一声,“这么天真啊。”

林琅皱眉,没理会他。

“这样吧,你养小孩,我就养着你呗。”

“我有的是钱,才不需要你养我。”林琅说。

“也对,那我辛苦点给你当牛做马,以后能不能让他喊我一声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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