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子挑在偌大的书房中面见几位年轻人,而太子则立于天子身侧。
楚沉风是自己的孙儿、杜旬飘则是在王府中的护卫,两人是自己早已熟识的。而墨轩雪身为墨老将军的孙儿,先前也有与天子面见过几次,自也是不陌生。
所以,最为陌生却又令天子最想看见的,就是柳红凝一人了。
柳红凝的身上,留着的血脉虽非与天子相关,但毕竟仍算是自己的外孙女。
天子看着带有明亮而透彻眼神的柳红凝,不禁在心中暗暗称讚起竺允道教得可好!若竺允道真为柳红凝的生身父亲,那他就可以大讚一句虎父无犬子。
只可惜……
「平身。」
不若杜旬飘因知晓自己的身分而少敢直视天子容顏,柳红凝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子不太礼貌,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直盯着天子的脸色桥。
天子向来严肃,但在此刻的语气却很是温和:「朕的脸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能惹得你好奇的?」
柳红凝知道自己有失礼数,却也不甚畏惧:「啊……我只是想天子一定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但是长得好像也没有特别不相同……」
「红凝……」楚沉风皱了下眉,本想提醒些什么,却看得自己的皇祖父──也就是堂堂天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好娃儿!在此之前可是想见朕身为一朝天子是有三头六臂了?」
柳红凝知道自己确实似乎「说错」了一点话,但是看起来天子不摆架子、也不会特别疏远,因此也就稍微放心道:「一朝天子不是得处理全国上下之事吗?若没有三头六臂而能胜任,那也是厉害非常!」
天子笑弯了眼:「这若是你对朕的评价,朕欣然接受!」
柳红凝像是想起些什么地道:「噢对了,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天子敛容:「说吧!」
柳红凝稍加思考了一下,道:「墨大哥说我现在方从七奇香的险境中脱除,但尚不能动武……那么有谁会替我的位置?」
天子却想不到柳红凝要问这个问题,只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是考虑得如此周全。」
而后一旁的太子接着道:「皇城内高手眾多,这件事你自然毋须烦恼。」
柳红凝满脑子疑问:「可是……那我要做什么?看着他们比武吗?」
太子看了天子一眼,道:「没错。」
柳红凝惋惜地道:「那可真是可惜了一次好机会!」
天子道:「你对此场比试可是期待非常?」
柳红凝噘了噘嘴,道:「是啊!能够替爹分忧解劳、又能出来见见世面,再加上嘛!又可以活动筋骨,这一举三得之事对我来说可是很少有的啊!」
天子微微牵动嘴角:「喔?你父亲可是与此事相关?」
柳红凝道:「其实也不算是,本来嘛!别人是要找我爹出去比试的,但是这样绝对是大材小用了!所以我才央着爹一定要让我出来!」
「竺允道也忒任由她任性了。」太子低声对着天子如此说道,而天子则点头道:「若民间还藏有这样高手而避世不出,实乃朕之过错。……或许等明日过后,你能邀请你父亲上京、和朕好好一叙。」
柳红凝想着竺允道恐怕不会同意此事,但此刻在眾人面前拒绝天子无异是不留给堂堂天子面子,因此也只好道:「那就得待我回去转告爹了。」
眼看着话题就要告一段落,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对话,然则这已经让天子了解了自己往后该如何安排。天子道:「朕国事繁忙,不便与你们一同用膳,沉风?」
楚沉风向前应道:「在。」
「你遣人安排妥当后,便回来见朕。」天子道:「如此,你们都下去吧!」
眾人看着天子已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便也颂着告退语句,一行人便这样退出了书房外。
「唔,还好没想像中憋气!」
柳红凝小声地说着,却是引来杜旬飘的苦笑:「我看全天下能在皇上面前这么放肆的也只有红凝你一人了!」
柳红凝道:「但他老人家又不会很生疏,我过份尊敬的话反而奇怪!」
「陛下大器,不会与红凝计较这些的。」楚沉风的语中或许带有其他的意思,但在此刻却是无关紧要:「陛下找我应是有事询问,我遣人带你们到用膳的地方便要回来。」
杜旬飘看了远方不远处道:「这午饭恐怕也没我的份,昨日我的头儿便交待我面圣后要去找他的了。」
「既然如此……」楚沉风点了点头,从一旁招了一名侍候在廊侧的宦官,稍作安排后、便向墨轩雪道:「这,就託你看照了。」
墨轩雪看着楚沉风直而不讳的目光,而后点头答应。
柳红凝这厢才疑惑起楚沉风什么时候跟墨轩雪和好了?一面却也被墨轩雪提醒着该抬起脚步来了。
跟着宫人的脚步走着,两人顶着高掛在空中的白日,夺目的阳光略嫌刺眼。柳红凝才在盘算着是否该问墨轩雪关于他与楚沉风兵刃相向的事情,却是更先遇见了更加令人「刺眼」的人。
是李鸿岁。
李鸿岁自然是知道天子在早朝后要面见那几位年轻人的事情,然则他却想不到本来或也该参加的自己却因为散朝后有几位官员在天子还未完全离开之前便拉着他要商讨国事。他本想以明日比武之事为重,却被天子淡淡说着:无妨。而被拒之门外。
商量的事可是一桩接一桩,在平日,李鸿岁几乎都可游刃有馀、从容自若地一一解决了,然则今日却令他稍稍觉的不安与急躁。
他说服着自己,皇帝就算看见柳红凝、也未必能把柳红凝与柳灵画二人联想在一起,就算如此,当牵扯出柳红凝的身世,依照皇帝的做法,肯定也不会早早将一切摊在阳光下。
但,李鸿岁自己的心中毕竟满藏着这样的心事,因此也不免疑神疑鬼。在结束与眾官员的国事商讨后,他还特地探问了内庭宫人皇帝的去处,想假备换比武人选之事与皇帝──又或者与柳红凝一行人会面。
想不到自己虽来晚了一步,却是撞个正着。
而且如自己心中那几乎微乎其微的祈愿一般:人越少越好。
如今,看着那宫人身后的柳红凝与墨轩雪并行,可让李鸿岁感到了舒适。这一来没有楚沉风那高高在上、无可侵犯的地位与态度,也无杜旬飘那出言不逊、只会作乱的人在,而墨轩雪他李鸿岁虽然不熟识,但看其模样总不会是想事事置身之中的人。
如此,甚好。
李鸿岁挥了挥手,让本来要与他行礼的宫人退到一旁候着,而后就这么走到了柳红凝与墨轩雪面前,立着。
柳红凝看见李鸿岁后的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然则却兀自想着「不知情」的墨轩雪在自己身旁,况且自己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因此也是忍着满脸不快盯着对方。
李鸿岁虽对柳红凝的表现不快,但一来自己始终将她当成不经世事的年轻人,另一方面得知了柳红凝的身分后,便也多几分长辈的模样出来。虽然柳红凝那浑身上下的脾性无一不是承自柳灵画的个性与竺允道的调教,但毕竟那可是与自己的血脉相连的女儿呵,李鸿岁自然也不会与她多加计较。
两方的心思迥异,而墨轩雪则是沉默地看着一切。
毕竟,这不是他能干预、也不是他会去干预的事情。
李鸿岁看着柳红凝,心中的思绪自然是十分复杂,却也没到让他堂堂宰相足以纠结分神的程度。只见他先象徵性地和墨轩雪打上招呼,而后才向柳红凝道:「看来你却是已完全恢復元气了吗?」
柳红凝哼了哼声,道:「看来宰相大人却是对自己的举荐人选出事这回事还挺乐的嘛!」
李鸿岁脸一凝,道:「本相这是在关心你。」
柳红凝满面神色不以为然:「那么恐怕民女并非耳聪目明之人,大病未癒、瞧不出也听不懂关心之意。」
李鸿岁由先前几次的接触而略微知晓柳红凝的脾性,因此也不再继续于此纠缠下去,道:「看你们两个未过午时先行出来,想必是陛下国务繁忙、无暇与你等用膳叙话了。」
柳红凝对李鸿岁的「废话」怎能耐烦,虽是克制着自己的脾气,但说出来的话总与礼貌二字搭不上边:「那又怎么样?」
李鸿岁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却让柳红凝感到浑身不舒服:「本相本就想在相府内设宴、预祝你等明日的比武顺遂。但若上京侯和杜护卫不便前来,那么邀请你二人也是让相府为朝廷聊表几份心意。」
噁心。
柳红凝看了墨轩雪一眼,而后道:「这就不必了,我和墨大哥自有好去处。不便赴宴、望请宰相大人海涵。」
要柳红凝说几句客套词总是可以的,只是这词句说有多敷衍、就有多敷衍,而如此随便的交待却也是在李鸿岁的意料之中。他不疾不徐地道:「或许,竺允道也会开心你到相府的。」
竺允道?
太久没听闻养父名讳的柳红凝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然则当她意识到李鸿岁的话中带话时,一肚子怒气都化作眼中怒光直射李鸿岁:「你又去找我爹做了什么!」
李鸿岁并不正面回答问题,只道:「若你不愿赴宴,那么也是莫可奈何之事。最多,本相再向陛下请罪便是。」
「你若真对爹做些什么,我可会让你有请不完的罪!」──柳红凝当下虽想这么说,但还是硬吞了下去,转而用另一句话代替了自己的愤怒:「好嘛!这不是请君入瓮吗?我柳红凝天底下没不敢去的地方!」
「那么,」李鸿岁的脸换上了一副高却不傲的神态:「有请。」
虽然做出了「请」的手势,但李鸿岁仍直接回头由自己带路出城──
与李鸿岁不同,柳红凝一行人前往皇城时虽有乘大轿并配有护卫,但由于李鸿岁突如其来的插曲,在皇城门口并未配有大轿迎接。而李鸿岁的专用官轿却是好好地在一旁侍候着。
然则,李鸿岁却秉退了用轿,用着近乎散步似地优间步伐带着柳红凝和墨轩雪二人步行至相府。柳红凝看着李鸿岁看似悠然自若的背影就有气,与墨轩雪变这么领走墨轩雪寄放的剑,便跟在李鸿岁后面走着。
本来嘛!柳红凝才气呢,又咕噥着早知道把放在客栈的剑也都带出来、学着墨轩雪一般,若有什么万一,还能「御敌」呢!但便是这么一面走着、一面抱怨,最后总算也多亏了墨轩雪的提示下稍微冷静了下来。
位于京城内的宰相府看来朴实无华,虽这宅子不小,却少有雕刻摆饰,呈现出一种宰相不好财帛、节俭勤政的印象。相府距离皇城虽有一小段路,但却也是步行便能轻松到达的地方,与京城最大、专门提供赴京官员住宿的、柳红凝所居住的客栈相比,自然是近上许多。
相府的大门敞开,似乎也代表着李鸿岁身为宰相当为朝廷鞠躬尽瘁、广那贤才之意。
墨轩雪是第一次来到宰相府,心中也对李鸿岁的府邸感到一丝佩服。
李鸿岁在朝中屹立不摇,其实不光靠娶得柳灵画这皇亲国戚之故,他本身的才能亦是得到不少朝中老臣认可,是以前人若有幸迎娶皇亲国戚者,大多赋上间职,而李鸿岁却能一跃成为朝廷首辅。
而能跃居如此大位者,在表面功夫上果真也是一丝不苟。
「装模作样。」
然则,在柳红凝的眼中,却是将所有心底面的评价化为一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咕噥嘀咕出口。而墨轩雪似乎也察觉到了柳红凝的抱怨,因此也看了她一眼,确认柳红凝此刻的状态是否已然恢復冷静以面对接下来可能的衝突。
一路走进相府,柳红凝虽按捺住自己气愤的情绪,却也想着自己或许是「身在敌营」,因此多少也强硬要求了自己必得冷静。而本来就该置身事外的墨轩雪在这样的情境下理所当然要冷静地多。
来到了相府的会客大厅,李鸿岁逕直走到了自己的大位上,旋身坐下。而那双锐利而带着威严的目光直视柳红凝,彷彿自己的地位高高在上一般。但柳红凝却不吃这套对她而言是无用的「官架子」,只道:「我爹呢?你把他藏哪去了?」
李鸿岁伸手撂了自己的鬚,知道她口中的「爹」是指竺允道,虽然心中比往常更多了些芥蒂在,但也是试着用自己已多年不曾为父的口吻问道:「你爹?我可不记得你口中说的那个人是你的亲生父亲。」
嘖,这囉嗦的傢伙竟然还管到别人家务事来了?
「我爹就是我爹!」柳红凝不改强硬的语气与态度:「听你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肯定是耍诈把我爹骗来这里了!」
李鸿岁哈哈笑道:「你认为我可有本事骗竺允道过来这里?」
柳红凝哼声道:「宰相大人足智多谋,我怎能想见会有什么阴谋诡计能让我爹离开家门的?……哼,恐怕不是又趁我不在时要我爹做些什么吧?」
李鸿岁闭上了眼睛,消化了自己亲生女儿眼中如此不堪的自己、深吸了口气,睁眼道:「我呢!……什么也没说,就说是想叙旧,竺允道就过来了。」
「恐怕不止吧!」柳红凝道:「果真承认我爹在这了,他在哪!」
只见李鸿岁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你在找的,是你的亲爹还是竺允道?」
柳红凝自然意想不到李鸿岁会说出这么令她惊愕的话出来,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是愣在当场。而墨轩雪则谨遵着自己祖父的教诲,无论柳红凝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只消毫发无伤便罢……
因此,就算自己想出言相助,终究还是得忍了下来。
柳红凝还算迅速地回了神,道:「我要的是那个被你百般算计的爹!就是我唯一的爹!」
听了柳红凝的话,李鸿岁忽地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却是如此明白──本相可是用尽心机地算计自己了!」
柳红凝自然是听不懂李鸿岁在说些什么,怒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李鸿岁哼道:「原来竺允道是这么教你对待自己生身父亲的态度的!」
柳红凝昂首道:「我管我生身父亲是谁,但是我娘却是实实在在地把我交託给我爹了,任谁都管不着!」
李鸿岁才道得一声:「果然,有悖伦常。……」时,便只见得外面一阵嘈杂,而眾人被外头的声响吸引走了注意力时,看得一道桀敖不驯的身影向相府大厅走来。
背后,则跟着十数名甲士及便衣人。
看他们的步伐起来,恐怕真的不简单。
墨轩雪向来淡漠的眼神转利,一面也暗自准备着接下来该有的行动。
「好嘛!想不到,老夫这会来、却赶上了李相要认女儿的感人戏码!」
那人面孔方正、双臂看来孔武有力。只见得他长满茧的手抓着自己的长枪,而由那长枪敲击地面的沉厚闷响听来,恐怕习武不久的人亦能感受到其中的厉害之处。
「鐘自,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鸿岁一声深沉而蕴藏怒气的话语,直射眼前来人。
「李鸿岁,若你还不明白,可枉费我们当了这么久的朋友啦!」那被称为「鐘自」的男人笑着,一双令人感到危险的眼睛也瞇了起来。任谁都能看得清楚、看得明白,那里头不讳散发出的,是掠食者对猎物的杀意。
*
杜旬飘草草向宫人讨了几碗粥果腹后,便佩上刀找上几位皇城的弟兄开始巡城。当然,他并未说出这时候要巡视皇城有什么功用,只用着几个「陪兄弟四处绕绕」等理由搪塞过去。
也是,平日巡视皇城本就是份内工作,只是这回的路线就算不同,依着杜旬飘的说法总也能上下走个精透,因此被领着的人也都没说些什么。
一面领着护卫弟兄们走着,杜旬飘一面道:「怎么今日感觉有些凉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