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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花明

 

天子亲手捉的奸,无论轻罚重罚,宋阅难逃一死。

他是白继禺不留后招的一步棋,成了,朝堂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成,也可令宇文序与东楚世家生出嫌隙,横竖死的只是一个隐居多年的前朝遗臣。

宋阅道:“那又如何?”

许是烛火昏黄,迷迷蒙蒙如同半睡半醒的梦,恍惚也是这般安静的秋夜,灯下漫开蜜一般浓稠的颜色,赵文龄悄悄拜读宋阅文章,虽是解《易》,行文温柔敦厚似《诗经》,落笔言近旨远又似《春秋》,庄重圆融,堪为天下士子表率。心下惭愧,赵叁选取她读书札记所作的文章,劣处甚多,不过胜在破题奇巧,语带机锋。

当今之世,赵文龄最为钦佩的文人,除了她的阿公赵为宪,还有曾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宋家五郎。

此时,此刻,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他执迷不悟,自毁前程,自寻死路。

赵文龄张了张口。

“臣妇裴赵氏拜见修仪……”门外兴冲冲走来一位华服女子,眼见赵文龄肿了半张脸,不管什么皇家规矩,拉起赵文龄便问,“阿宁,这是怎么了?”

阿宁,赵文龄的乳名。

“没什么大碍,不小心磕着了,敷敷药就好。”赵文龄有心遮掩,语焉不详,急忙岔开话头,“阿姐,带他出宫。”

顺着赵文龄目光看去,裴夫人吃了一惊:“宋、五公子?你……”略略一想便知兹事体大,连忙住了口,点头答应。

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坐立难安,姐妹二人寒暄几句,匆匆分别。

裴夫人的车驾已在院中待命,侍从点检赵修仪的赏赐,一阵手忙脚乱,宋阅静立廊下,手中提了一鼎香炉,背过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入宫第一回见她,是元宵夜宴,酉时二刻的宴席拖到酉正才开,据说陛下在昭阳殿等她梳妆,等了半个时辰,太后气得不轻,却也无可奈何。”赵文龄缓步而来。

南婉青。

赵文龄初次听闻,是宋家五哥哥叁媒六聘娶的正妻,南家的一个庶女。

宋家泼天的权势富贵,为长房嫡子选的正妻,总不过那几户高门贵女。谁能料到落在名不见经传的南家,满打满算,祖上就出了一位举人。这样的人家也就罢了,还是个庶女。

当时京中女子中了邪一般,赵文龄常常听闻谁谁谁家女儿投河上吊落发为尼,家中几位姐姐的眼睛也肿了好长一段日子。

她曾问过她的叁哥哥,宋阅的夫人是什么样的人,赵叁公子笑了笑,留下一句“婉如清扬,绘事后素”。[2]

温文有礼,才貌双全,四书五经中再没有比过这两句夸赞女子的话。

“那夜席上有位嫔妃梳了与她一样的发髻,当着众人的面,她将那人的头发全铰了,剪子使得钝了,头上一簇长一簇短。后来这女子疯了,把花花草草挂上脑袋,吃饭睡觉也不肯摘,没多久跌进湖里淹死了,说是为了捞什么水草。”

绣球香炉轻烟袅袅,背着身,赵文龄看不清宋阅神色。

“上月赏花宴,有两个婆子说了她的闲话,不下蛋的母鸡。下人妄议主子,要打要罚要赶出宫,都是该的,皇后也准了,她却偏偏拿了鸡蛋,往那两人身下……”赵文龄说不出口。

许多时候她也分不清,从前与如今究竟何时是梦,叁哥哥的八字赞语犹在耳畔,约莫斟酌了太久太久,脱口而出那一刹,笑意也透着姗姗来迟的落寞。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我原以为你与那些人总是不同的。”宋阅道。[3]

嗡的一声,像是另半边脸也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宋阅以为她是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人云亦云,背后说长道短。

赵文龄轻轻一笑。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不劳娘娘费心。”宋阅俯首,“草民告退。”

转身离去。

啪嗒,啪嗒。

香炉垂下的珠缨左右乱晃,他走得急,肩头月色如霜,凛凛秋风拂不去的苍凉。

赵文龄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4]

宋阅脚步一滞,旋即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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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易义题出自陆游《老学庵笔记》。

[2]婉如清扬,绘事后素:“婉如清扬”出自《诗经·郑风·野有蔓草》,“绘事后素”出自《论语·八佾》,古人作画会在空白处补上白色颜料,突出彩色部分,犹如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

[3]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出自屈原《离骚》。宋阅想说的是这句的前一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但顾及与赵文龄的情面,没有直说。

[4]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政事》,天地间一年四季,也还有交替变化的时候,更何况是人。“消息”古义指事物盛衰的变化,与今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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