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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林嫔

 

敷了药,血很快止住了。

叶萩自告奋勇寻些木柴干草生了火,动静一大,昏迷已久的曲庸居然醒了。

他在冰凉的马匪尸体间昏睡半天,一动弹就摸到一张僵硬的人脸,瞬间魂不附体惊叫起来。

“有鬼!有鬼啊!”曲庸跌跌撞撞奔过来几乎扑倒在少年脚边,“您可算来了!一个长发女鬼把他们都杀了!我亲眼看见的!”

少年似乎闭目养神不为所动,等被叫嚷的不耐烦了,才淡淡看他一眼:“曲大人辛苦,这次重整使团残部,入京面圣还得靠您。不如早些休息,明天早些过青洛关如何?”

他体力不支,说这些话已是极限。

曲庸也是有眼力见的,忙闭嘴退下,却转而向叶萩凑过来,压低声音将自己所遭遇的“诡异”事件细细说了一遍。

不过其中很多夸大事实,比如扔石子的声音被描述成恶鬼哀嚎,将长发“女鬼”描述成青面獠牙三头六臂。

叶萩心中暗自发笑,不知某人听了会不会后悔救这位曲大人一命呢!

不过对这些故事,她表现得越认真,曲庸就越是坚信不疑,一口咬定马匪都是鬼怪所杀。

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曲庸说了一会儿就瑟瑟裹紧衣裳睡去,不一会儿便鼾声震天。

“我向来不信什么鬼神!”少年的面孔在火光下轮廓分明,眉眼很深邃。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叶萩无奈想到,可若没有鬼神,她这样穿越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中又要怎么解释?量子物理吗?

她不禁失笑,一抬眼却见少年正默然看着自己。

叶萩脑中闪过影媚殷红的唇,急忙抹了抹脸。

少年却笑起来:“你脸上没东西!我只是觉得你跟传闻中的很不一样!有些疑惑。”

叶萩暗暗松口气:“怎么不一样?传闻中的我很丑吗?”

少年摇摇头:“传闻中萧国的四公主体弱多病,性子温婉,更是很少同人言语,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说体弱多病,你一个人能跑这么远不被抓住;说性子温婉,你却随便……”他神色一变不再多说,只笑笑补充道,“看来传闻大多不可信!”

看来已经被误会了!还不是为了救你的小命!

叶萩心中愤愤,轻咳一声调整下坐姿,摆出一副自认为端庄的样子道:“本姑娘……本公主方才也是心急救你,若有冒犯还请不要放在心上……咳!至于其他也是形势所迫,本公主还是有温婉可人的时候的,只是你不曾见过!”

“是吗?”少年狐疑地看向她,突然忍不住笑出声,“别!千万别!今日你如此都险些跑不开,若是再‘温婉’些,万一来了狼群,肯定丧命于此了!到时候我可交不了差!”

话音刚落,突然远远传来一声狼嚎。原本正襟危坐的小公主立马跳起来抱住头:“啊!真的有狼!”

然而四周重归寂静,只有曲庸打着呼噜翻了翻身。

两人面面相觑,少年挑眉道:“看来狼也怕人啊!也是,我的耳朵都快破了,狼比人听力敏锐的多,估计已经气绝而亡了。”

“你!”叶萩咬牙重新坐好,挤出一丝微笑,“你刚才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到!”

“是!属下遵命!”少年笑着应道。

星月的光辉倾斜而下,所照之处无不旷然,只有火光周围,少年垂目端坐,手中长剑寒光凌冽。

而一旁的少女眼睫翕动,早已熟睡。

少年一言不发地看着,犹豫一下,将解下来的铠甲轻轻放在她身上。

而远处尘土飞扬,火把跃动,一队骑兵正朝他们飞奔而来。

……

……

青洛关的守军及时赶到,使团死伤十余人,钱财却并无多少损失。

一路东行顺利进入夏国境内,不出两日就到了夔泽城。

这是夔水边上一座不甚富裕的小城,中间一条不深不浅的小河将其分成南北两岸,由一座上了年代石桥连接,舟行其上络绎不绝,颇有,颇有周庄的韵味。

驿馆在小河南岸,从窗外望去只见树木抽芽,已经有了欣欣向荣的绿意。

小景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喧闹的人群。她还在为那玄甲少年的事生气,甚为不满从军之人的痞气和无礼。

叶萩提醒她若不是那些夏国羽林卫,她们早就命丧荒原了。可小景油盐不进,坚持那少年用铠甲给人御寒,绝对是脑袋出了问题。

正说着,曲庸一脸热切的进来问候。他的面色恢复了往日的红润,但只要一提到青洛原的遭遇,白净的面孔就无比蜡黄。

这几乎成了小景眼中为数不多的有趣之处。

可今日小景问起时,曲庸却轻咳一声没有回答,殷勤地引了个面上覆纱的女人进来:“这是林嫔娘娘,回乡省亲的,刚好同咱们顺路。”

那林嫔身姿窈窕,一身素衣,盈盈一拜后就摘下面纱。

叶萩一见不由大为惊讶——她的面容有七八分居然像极老妈年轻时候。

同样细长而温和的眉眼,柔美的面容。只是还没有岁月和生活的雕琢,依旧生机勃发。

纵然此刻于她,自己只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可叶萩分外激动,拉着林嫔问这问那,像是分别多年的故友重逢。

林嫔本家是夔泽城小门小户,但从小精通琴棋书画,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字也写得十分俊秀,一度颇有才女之名。

叶萩的字写的一团糟,就借着练字的名义常去找她。林嫔起初只当她是个开朗喜人的孩子,只是出于礼仪照看一阵,但看她勤于练字,也乐得收个好徒弟。

二人熟络起来,等离开夔泽时,叶萩的字已经初见成效了。

车队换成船队沿着夔水一路东行,岸边的景物也越加郁郁葱葱。

然而随着一日日靠近星煌城,林嫔望着窗外的神情却愈加黯然起来。

除了低眉浅笑,她很少有别的表情。

可叶萩知道这神情,因为它也曾在一张相似的脸上出现过,在老爸意外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这是一种担忧,对过去失去的和未来即将失去的担忧。

人总是害怕失去的。

叶萩收敛了往日嘻嘻哈哈的吵闹,临摹也格外认真。

这日写的是一首思乡的绝句,林嫔看罢幽幽长叹一口气,目光穿过雕花木窗:“你觉得这东陆比起夔泽城来如何?”

“自然鸟语花香更加宜人!”叶萩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我却觉得夔泽城始终是天下最美的地方。”林嫔走到窗边,一如往日般言语轻柔,“当年我也是小孩心性,一心想去东陆谋生,觉得繁华之处自有我的立足之地。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身在其中,却始终觉得这星煌遥不可及。可回头看,夔泽却永远在原地。”

“可您在宫中,家人加官进爵,不比往日荣耀?”

林嫔摇摇头笑道:“你还小,不懂这皇城中暗流涌动风云诡谲的恐怖。”她鲜有的蹙着眉头看着她,“若有一日你碰上什么麻烦,大可来簪花小筑寻我。我再不济,也护得住你。”

叶萩听得一头雾水,可见她神情认真,也笑道:“我能有什么麻烦?等一安顿下来就去寻你……要走的话也定知会你一声!”

林嫔闻言眉头蹙得更深了:“你孤身一人千里而来,对这朝堂之事一窍不通,我真的放心不下。有些话,我本不该同你说的……”

她看看门口,悄然压低声音:“你此行是要同太子联姻,可朝中局势复杂多变,我隐约听说陛下有废太子的打算,若有天灾祸天降牵连你。而且皇后娘娘她……并不是个好相处的。”

她神色凝重说的吞吞吐吐,罢了就唤侍女将叶萩带了回去,而且一连几天都推说身体不适闭门不见。

直到半月后船队抵达星煌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叶萩再次见到林嫔。

她依旧一身素衣不施粉黛,隔着人群远远看过来一眼,微微颔首。

星煌城的大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关上,将市井喧闹和无数花红柳绿关在外面。

叶萩看着无数高大的灰白砖墙,不由感叹:这规模,比故宫还要气派啊!

马车沿着宽阔的朱雀道前行,持矛的银甲卫士屹立两旁,一直延伸到远处金顶乌墙的明光殿,凝聚着夏国威严的赤色金龙旗被高高举在前头,映照出朗朗晴空下的繁荣景象。

然而行至一半,有一宦官走出来将车拦停,上前同领头使臣交谈几句,不一会儿便来马车旁躬身笑道:“长宁公主安!皇后娘娘念殿下舟车劳顿,特遣老奴带您到别苑歇着,朝见之事就交由曲大人等。”

小景挑开帘子道:“这位公公,按照规矩我们殿下可是要先面见君上的!怎么好半路离开?”

“殿下有所不知,陛下前些日子南下处理些政事不在朝中,按例这一步便可省去。”说着侧身示意道,“殿下放心随老奴来便是!”

话毕就有三两个嬷嬷前来侯在马车四周,一旁的银甲卫士也被悉数遣散。

小景还要再问,叶萩却想也没想就跳下马车。

此刻清凉的微风拂面十分醉人,且双脚着地倍感踏实,她情不自禁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然而这举动在旁人眼中再怪异不过。

瞥见几人惊愕的表情,叶萩只得将一口气悄悄咽下,笑道:“那……咱们走吧!”

那宦官低眉微笑一言不发,脚程却快得惊人,一行人在蔽日的高墙之内穿行,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视线终于豁然开朗,原是到了后花园。

正当叶萩脚下匆匆腹中辘辘时,那宦官在一处宫苑前停了下来,匾上明晃晃几个大字——秋阑宫。

这秋阑宫虽说不大,但景致实在不错,院中水池假山亭榭俱全,四周也十分静谧。

等嬷嬷前前后后收拾完离开,那宦官又带了个侍女过来,说是名叫轻罗,留下来打下手的。叶萩看她面容清秀眉眼温和,便高兴地答应下来。

轻罗手脚麻利但不喜言语,小景认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自然要多亲近,于是时不时同她搭话,却都被三言两语打发了。如此一来她便愤愤不平来找叶萩抱怨,认为那夏国侍女实在不知礼数。

可叶萩此刻只想靠坐在四角亭中看着游鱼发一下午呆,听得耳边一阵聒噪,只像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蚊子般挥了挥手。

小景气得跺脚,看那夏国侍女的眼神中便多了些愤愤。

好不容易挨到哺食用膳,小景因为和叶萩相处久了,照常同她围坐同一张桌前,然而这在轻罗眼中无异于大逆不道,白着一张脸说什么也不肯落座,口口声声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既然我在这里,这就是此处的规矩!”叶萩饿的发慌,越发受不了这套,抬头没好气道,“你若不想遵守也罢,和蒋公公说一声回去就好!”

轻罗嗫嚅几下,终于扭捏着坐下,然而还是不安地沾一点椅子,吃的也是小心翼翼,看得小景难受不过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也用不着这样拘谨,谁不知道我家公主宽宏大量?你这样吃饭倒叫人看了以为受了多大委屈的!”

轻罗身子一颤,忙扔下饭碗起身道:“奴婢知错!公主您……您要打便打吧!”

“谁要打你?你看我像是那么穷凶极恶的人吗?”叶萩看她伏在地上缩作一团,想着自己半空的肚子十分火大,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容。

可不知是不是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十分骇人,轻罗只抬头看一眼,声音连同身子一同抖得愈加厉害:“不,不是!是奴婢失言了……”

稳住!这都是时代的局限啊,说白了都是受害者!

想到这一层叶萩颇有些怒其不争,无奈叹口气道:“够了!吃饭!”

小景这才蹙眉将她拽起来,只见轻罗脸上早已哭得像只花猫。

扒拉了没几拉了没几口饭,却听门外有一女子高声道:“我就要进去看看!那后萧公主到底是什么神圣!倒叫母后将这处院子给了她!你们别拦着我!”

这又是谁?能让人好好吃口饭吗?

叶萩捏紧拳头。只见在一片嘈杂中,院门“吱呀”打开,一个紫衣少女快步冲进来,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几个侍女,俱都是神色不定的慌张模样。

“你就是长宁公主?后萧来的?”紫衣少女三两下大跨步进来,一双杏眼上下打量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萩,你呢?”叶萩挤出一丝微笑,揣着双手道。

“百里笙,大夏国堂堂的五公主!”紫衣少女抬起下巴,傲慢看她一眼,“长得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要同皇兄相配,还差得远呢!”

叶萩不紧不慢地笑道:“想必五公主殿下除了品评在下外表外,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吧!不然也不会饭点儿打断人用膳了。”

“哟!你还不高兴了!放心!我来随便看看不会打搅,你吃你的便是!”百里笙斜睨一眼,负手优哉游哉地转了一圈,见叶萩站着未动,又道,“你去吃啊!看我作甚?”

“来者便是客,主人怎好怠慢。不如一同用些?”叶萩笑道。

“说是主人,不觉为时尚早吗?”百里笙冷哼道,却不拒绝甩袖入内,也是东瞧一下西看一眼的悠闲模样。

轻罗泪眼婆娑战战兢兢立着,不想她见了突然薄唇一抿突然笑起来“哭成这样!想必是犯了什么错吧!”

还没等叶萩回答,百里笙却自顾自冷冷道:“不管犯了什么错,打上一顿也就记住了,实在不行就打上两顿!要是还记不住,哼哼!断了腿砍光手指扔出宫去也是个办法!不过……”

她回头看叶萩一眼:“你弱的像个病猫,怕也没什么力气,不然我来帮帮你?”说着解下腰间的鞭子便要动手。

眼看那长鞭要抽在轻罗单薄的身子上,众人不由闭上了眼睛不忍看。

谁料片刻后满室俱静,在众多诧异的目光中,叶萩负手而立,正把鞭梢牢牢攥着。

“笙姐姐何必一来就费力气!您身躯尊贵,动肝火伤身啊!”她笑得很甜。

诧异转瞬即逝,继而是风轻云淡的笑容,百里笙昂首道:“于其他人来说确实如此,可于我,大动肝火却是最好的养生之道!再说按照规矩奴婢犯了错要受罚!如此才不会仗势欺人目中无人啊!”

手中加了几分力气,可鞭子始终纹丝不动。

叶萩依旧甜甜笑道:“笙姐姐!不管您的规矩如何,可在这里,动手可是断断不行的!”她不动声色地压低声音,“况且使团入城不过一日,我萧国送亲的队伍还在城中驿站,此事若要皇后娘娘知道,不管是何原因,总让贵国脸上无光不是?笙姐姐见识广,这些利害关系总该清楚的。”

百里笙见眼前的小姑娘长就一张讨喜的小脸,此刻眼神中却有什么喷涌而出,瞬时神色一变接不上话来,半晌才愤愤哼一声:“本……本公主只是好心想帮忙,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还不快松手?”

叶萩微微一笑松开鞭子,百里笙冷不丁踉跄后退一步,恨恨对屋外中侍女道:“看什么看!都听着,今日这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你们都知道后果!”

侍女们纷纷慌忙跪作一片,异口同声道:“奴婢们知道了!”

“小声点!你们这是要让满宫上下知晓本公主在这里吗?”百里笙怒不可遏将鞭子一甩,回头咬牙笑道,“姑且就让你先住这,至于有无福气消受,咱们来日方长!”说完率众浩浩荡荡离去了。

叶萩翘首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肚子却是不争气地“咕噜”叫了起来。

那五公主百里笙虽不是嫡出,但自从身份低微的生母早逝,就一直养在皇后身边,待遇上高了不少,但也养了一副骄横的性子,就连时常往来后宫的贵女也不大放在眼中。

不过皇后或许因为膝下只有两个皇子,对她的所作所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竟然连她随身带鞭子的事也允准了。

可见她话虽狠,也是有底气的。

轻罗颤颤巍巍说了前因后果,十分担忧那笙公主不是个吃亏的脾气,定要卷土重来。可叶萩吃饱喝足往躺椅上一靠,看着天边绚丽的晚霞,长长舒了口气。

管她如何!叶萩此刻却只想安然等婚期至。

离及笄不过一年光景,就当度个安逸悠闲的长假好了!除此之外一概不用放在心上!

如此一想,便觉得这一年兴许无趣,冷不丁就想到分别良久的林嫔。按她那清高淡雅的性子自然十分需要一个说话的人,而这个人除了自己别无其他!

于是当机立断,翌日一早就威逼利诱地从小景那要身侍女的浅青衣裙换上,扮成个俏丽的小丫头出了门。

小景的眉头拧成了麻绳,轻罗比往常还面无血色,看她如同脱兔般窜出去没了踪影,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春末夏至时候百花斗艳,群芳争奇,园中嶙峋的假山石和潺潺泉水俱全,且天高日丽,惠风和畅。

这等好天气,自然不会缺少踏青赏景之人。

此时莲池边的四角亭中,四五个粉面若春、身着绫罗的妙龄少女正品茶嬉笑。

一人道:“听说昨日笙公主带许多人去了秋阑宫,不知见没见到那传说中的人儿。容姐姐同她相熟,可有什么消息?”

身着白衣,身上首饰最华美的便是礼部尚书之女容素,向来在贵女中颇有名望,平日里也总习惯性的抬着下巴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刻她却为难道:“笙公主宫里现在可人人自危的很!我昨日去时碰了一鼻子灰,竟没人肯吐露半句,也是奇怪的很!难不成那后萧公主有通天的能耐,倒叫笙公主都吃了亏?”

众少女笑起来,有人道:“这倒是天下奇闻了!听说那后萧公主病秧子一个从不见人,又哪里来的本领?”

“可不是!真不知道后萧如何送了个常年卧床的来!听说皇后娘娘可气得厉害呢!路相在朝上也多次上折子推迟婚期,看这架势太子妃的位置怕是要易主了!”

“哪里来的易主!这位置怕早就是那位林家姑娘的了!”容素面上笑着提高了声调,语气里带些不易察觉的愤然。

凭她的家世,向来自认风光无二,哪里肯容下别人的锋芒。

“那倒是!不然为何太常寺卿之女已过及笄之年,至今却无媒人敢上门?”众人又笑起来,隐隐含了羡艳之情。

说笑一阵,茶壶已然空了,而侍女早被打发到远处不再跟前。容素渴得越发恼,见旁边小道上走过一个步履匆匆的小宫女,便急忙叫住了。

那小宫女却是吓了一跳呆在原地,左顾右盼片刻就是迟迟不上前。

容素自认受从不曾受此冷落,于是提高声音:“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取壶水过来!”

“容大小姐好大的脾气,倒指挥起我的人了!”

身后一男声响起,莲池边走来一青色便服的年轻人,身边跟着一袭蓝衣的少女。

亭中少女连忙上前作揖:“见过十一殿下,三殿下。”

容素登时瞠目结舌:“她……她是十一殿下宫里的?臣女实在不知!”

“这丫头笨的很,这么些日子连路也认不全!误打误撞的扰了各位的清静!”年轻人哈哈一笑上前拉住小宫女的胳膊,后者身子一缩没能挣脱,只好低头被他挡在身后,“三姐姐你们忙!我就不打搅了!”转头对蓝衣少女点点头。

蓝衣少女容貌清秀,打扮也分外朴素,面上总带着不露喜怒的淡漠,此时微微挑起嘴角以示回应。等他走远,才不紧不慢开口:“太后晌午歇过了,此刻在益寿宫益寿宫看书,你们脚步轻些莫扰了她老人家。”

众女齐齐应声是。

容素瞥了眼十一皇子离开的方向,疑惑道:“十一殿下最惧管束,向来连内侍都不让跟着,何时对一个小宫女如此上心了?三殿下不觉得奇怪?”

蓝衣少女淡淡看她一眼:“不奇怪。”

不奇怪,也不值得奇怪,百里琴从来没工夫理会孩子家鸡毛蒜皮的小事,尤其对方是宫里出了名爱闹腾的百里弈。

……

……

未着戎装的百里弈显得略微斯文了些,不过头发却依旧野草般披散着,笑起来依然是小景素来讨厌的痞气模样。

不知道小景知道她嫌弃一路的玄甲少年居然是夏国十一皇子,该作何反应!叶萩不由噗嗤笑起来,引得百里弈回头看她。

“你好像并不十分吃惊。”

“曲大人如此人物对您都毕恭毕敬,我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皇室的人!”叶萩瞥见一队宫人垂首立在道旁,因此压低了声音。

“这事不好声张,同行的羽林卫也都不知道,我是冒了身份去的!”百里弈放慢脚步等她小跑着跟上,又道,“不过也不是什么政事上的考量,那些事情麻烦的很,有其他人劳心足够!我去青洛关纯粹因为和人比武输了而已!”

这么简单!叶萩暗地里瞠目,你可是差点就丢了性命啊!

百里弈看她一眼,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和我打赌那人只说让我把你平安带回宫里,可没说会遇到如此狡诈的马匪!刚好我要找他算账,你可一同去做个见证!”

“我?可我还有要紧的事!”

叶萩便将自己同林嫔的交情未加隐瞒说了一通。

反正这事使团的人大都知道,算不上什么秘闻。只是在后妃住所乱窜有违宫规罢了。

百里弈想了想,同意顺路去趟簪花小筑。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走得都是偏僻无人的小道。

簪花小筑在夏宫一角,偏僻而静谧。

这地方一般居住的自然不是受宠的嫔妃,因此很少仆役往来。其中一间甚是与众不同,远远看去就能瞅见满墙绿油油的五叶地锦。

百里弈抬头拨开门口缠绕的藤蔓,皱了皱眉。他从小在皇宫长大,却也没见过这种地方,连矮墙上都长满绿叶。

这地方倒是很合林嫔的心性,颇有万绿丛中独觅佳处的意境。

叶萩鬼鬼祟祟探头进去,见院中有一眼泉水汩汩流动,各色花瓣晾在簸箕上铺了大片。没有人,但隐隐有戚戚的琵琶声传出。

也许她的动静大了些,便有一侍女掀帘出来张望,只瞧见一对晃动的双丫髻在绿荫中若隐若现。

“不晓得是谁家宫人来这边搅扰,我这就轰了去!”

“罢了!”林嫔素手拨着琴弦,连眉眼也未抬分毫,“由她去。”

“可那小宫女也太没规矩,竟然鬼鬼祟祟朝这里偷看!娘娘,还是给教训一顿吧!”

侍女掀帘正要出去。林嫔像是想到什么,眼睫一动,手便停了,吩咐一声:“池儿,拿个香囊来!”

听那琵琶声戛然而止,叶萩犹豫起来:林嫔再三劝告她有麻烦再来此地,可自己这么冒然闯来,恐怕倒吓她一跳。

可后退已然来不及了。

侍女走过来将她仔细打量一遍,确定只是个小宫女之后,将个朱红色香囊递过来:“喏!我家娘娘大人大量,下次别再来了!”说罢重重关上门。

“看来你的朋友并不想见你!”百里弈碍于身份不便现身,此时才冒出来。

“也是我贪玩欠考虑,忘了皇宫里人多口杂!这样找上来只会给她惹麻烦!”叶萩掂量着香囊,只听身后又响起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比先前的短促激烈许多。

百里弈侧耳听了半晌,奇道:“这不是《醉马行》吗?”

《醉马行》本是与沙场有关的曲子,讲的是从前有位将军兵败,四面受敌之际,与部下大醉,最终策马杀出一条血路而回的故事。

这故事热血,曲子也壮烈激昂,颇有沙场征伐的快意,实在不像林嫔那般心性之人所奏。

叶萩一路上想得入神,等回过神才发现百里弈停在一处别苑的墙根下,正伸长脖子往里看。

“你不是要去见哪个姑娘吧!诓我来给你望风?”叶萩也踮起脚,最后不得已跳起来。

墙后是一处精致的院落,但此刻空无一人。

“我要见姑娘何故带你这个小累赘!”百里弈嘟囔一句,突然低头看她,“你倒真是心大,青洛原那遭如此惊险,居然还有心思找人家要香囊!换做别人恐怕还要提心吊胆一阵子。”

怎么着也算是经历过两次生死的人,淡定些也正常。

叶萩轻哼一声:“本姑娘命大不行吗?”

“你真不担心?那日马匪很明显就是冲着杀你来的!谁会对你动手?”百里弈蹙眉道。

叶萩摇摇头,从墙角摘了一朵蒲公英把玩,俨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娃娃。

摇头,不知道或是不担心,都让他无可奈何,眉头蹙得更紧了。

百里弈很少蹙眉,起码很少因为别人的事蹙眉,这让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此空档将蒲公英黄色的花瓣扯得七零八落,叶萩的注意力就又回到这堵墙上来。

枝条从中伸出,繁盛茂密,是个很幽静的地方。

“怎么,你不打算去见姑娘了?”看他发愣,叶萩起身拍拍手,“那正好,算着也该到哺食了。本姑娘要打道回府喽!”

“咳,话说你知道怎么回去吗?”百里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脚步顿时僵住,没有丝毫犹豫原路返回。

叶萩昂首干脆道:“好!本姑娘可以帮你望风!但哺食之前你得送我回秋阑宫,而且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话音未落,百里弈突然退后几步跃上墙头,像只猫似的蹲在树荫下,示意她跳上来。

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叶萩瞠目结舌地吞吞唾沫,只好用尽毕生气力跳起。

现实自然很骨感。像只小鸡仔一般被拎上墙头时,叶萩无声地叹了口气。

按照穿越的一般配置,飞檐走壁啥的难道不是最低配置吗?

可还不等抚平心跳,只觉身子突然一轻,回过神来就已经一头栽到草丛中。

竟是被人给扔了下来!好在草丛厚实,不然非得屁股开花不可!

“你知不知道怜香惜玉啊!”叶萩抚着发麻的胳膊,向旁边投去幽怨的目光。

然而对方隐在花丛中,只能看见浅琥珀色的眸子发亮:“嘘!有人来了!”

果然远处兵甲声响渐进,一队持戈的金甲士兵齐步走来。

……

……

“有消息了吗?”

青玉殿内,衣着华丽的女人缓缓踱步,将手上的蜡烛转了转,并未抬眼看面前垂首的女侍。

“没有,路相说派去青洛原的探子走了大半月,几乎都没了音讯。但路相也说了,让娘娘您不要操之过急,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意外。”

“意外?”女人冷哼一声,“区区马匪,乌合之众,如何能这么巧的就看出破绽?曲庸这老滑头口口声声魑魅魍魉,分明就是有意隐瞒!兄长他何时如此疏忽了。”

无数蜡烛的火光摇曳,比外头的日光还要耀眼几分。女人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想竭力稳住心神,将一根白烛点燃。

女侍这才侍这才道:“路相的意思,是让娘娘您暂时稳住,毕竟没有证据,冒然向陛下去说反而落个无事生非的罪名。况且频频派探子若是被后萧察觉,对大局不利。太子殿下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女人垂下眼睫,将手中蜡烛摆在烛台上,挥袖往门外走去,女侍赶忙追上低声道:“娘娘,长宁公主那边……”

女人眼神一冷:“不是说盯着就好,发生什么事也无需向我通报吗?你当本宫的时间充裕的很?”

“可是……”女侍后退半步,更低下头,“今日有人来报,那小公主换身宫装溜出了秋阑宫,半道上遇着十一皇子,随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私自溜出宫?这孩子不是个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吗?”

“属下特意派人留意,除了每日喝一碗寻常的进补汤药,却也没什么弱症的迹象。就连上次笙公主上门寻衅,似乎也是无功而返。”

“这可有趣了!我当后萧那样的规矩,该养出个循规蹈矩的!私自出宫?”女人笑得意味深长,一副艳丽的面孔瞬间有了神采,连眼尾的泪痣都生动起来,“看来或许能省去许多麻烦。兰亭,派人再看紧些!”

女侍低声应声是。

她又开始缓缓踱步,四周皆是一排排泣泪的白竹。

一阵风吹来,满室忽明忽暗,映照出一张意气风发的精致面庞。

……

……

左边大道宽敞无碍,右边却是翠竹围绕的一条通幽小道。

百里弈难得地停住脚犹疑起来。叶萩赶忙趁机追上,弯下腰喘几口气。

对方一步相当于她走两步,又一刻不曾停歇,如此都能追上,她不禁感慨青洛原一役,这病弱的身体终于也有些长进。可心跳还没平复,百里弈一抬脚就钻进那条小道。

身旁竹叶窸窸窣窣,前方身影影影绰绰。

不到半柱香工夫,就听到隐隐约约流水的声音。随后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果然别有洞天!

此处假山重叠,中有连廊亭台,台下是雾气萦绕的延绵池水,四周树木翠竹环绕包围,隔开了如此一座世外般的好去处。

两人瞬间变身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满心震撼之下四处一边环顾起来,然而却在雾霭沉沉的水池中显出一个人影来。

那影子半露出水面,黑发披肩,只隐约可见白皙的双臂缓缓举起。竟是一人在沐浴!

叶萩正要眯眼仔细分辨,却被一只手牢牢捂住双眼,拉着她蹲下隐在一座假山石后。

“好啊百里弈!想不到你居然诓我来看人洗澡!”她压低声音,用力想扳开那只手,百里弈却用了力气咬牙道:“我要是你,现在就不出声。”

然而为时已晚,只听得一阵衣袂窸窣,还不等脚步声响,清脆的剑鸣已到耳边。百里弈的身子突然一僵,便有一低沉男声在头上响起:“什么人。”

竟然是男的?!

“百里弈你什么情况!”觉得那剑锋距脖颈只有咫尺,叶萩瞬间不淡定起来,“这位大……大侠,我是无辜的!都是他,他要看的……我什么也没看到!唔……”

一只手又捂住了她的嘴巴。耳边百里弈的声音几乎从牙齿中蹦出:“你!闭!嘴!”

没想听得一声轻笑,随后“锃——”一声长剑入鞘,蒙着眼睛的手瞬间泄了气。

“四皇兄。”

眼前那人白衣洁净,如琼枝一树玉立于云绕雾霭之中,乌发及腰,恍若仙人。

百里弈起身端端正正做了个揖,将一旁失神的小宫女拎起来:“四皇兄见谅,这丫头进宫没几天,规矩还不太熟悉。”

叶萩不敢抬头,匆匆仿着夏国的规矩作了揖,然而手忙脚乱,惹得百里弈忙打哈哈岔开话题。

百里殊清俊的眼眸中露出笑意:“原来是你啊,小十一!看来你伤好的差不多了,都能到我这东宫里走动!”

他将长剑随手一扔,取件青色云纹披风穿上就往疏水台走去,目光虽未停留,却叫叶萩蓦然紧张起来。

她早听说夏国四皇子俊美不凡,才华横时,却一直没放在心上,如今见了才知道世间真有如此飘逸的人物。

相比起来,青鲤十三那个家伙活脱脱一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四皇子是皇后嫡出,嫡长子,自然就是当今太子。

想到这一层,叶萩不禁慌乱起来。

即便是名义上的未婚夫,私下接近也是极为败好感的事。

她还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不能处处树敌。

百里弈见她面露难色,不以为意地从头上拿下一片枯叶:“放心好了,他这个大忙人可没空在意你一个小宫女。再说他向来不大记人的长相,就连皇后身边常来的贵女也记不住!你放心跟着,不要出声便是。”

难道是传说中的脸盲?

叶萩嘴角抽搐,但看他神色认真不像瞎诌,姑且跟着到了疏水台。

疏水台上四面纱幔飘动,缓缓送进清风来,池边闷热顿时缓解许多。

百里殊差人送来热茶,又关切起百里弈的伤势来,这次提到了青洛原。

“你这次受伤同我脱不了干系!你动身时我就担忧原上那帮马匪,却还是低估了他们。”他苦笑道,“之前两国交战无暇顾及,倒叫他们趁机成了气候,这几年势力是越来越大了。”

“愿赌服输!方才那一剑我就没能躲开,可见上次比武你还是有意让我!”百里弈不以为意,朗声笑道,“四皇兄,你这就不地道了,比武哪有相让的道理?拳脚下见功夫便是!”

百里殊露齿一笑:“知道你这武痴的臭脾气,我哪里敢让你!最近你武艺精进许多,方才要不是分心,还是能躲过去的。”他抬睫瞥了眼那低眉垂目的小宫女,又道,“从来没见你带随侍,往常都是和张家小公子闲逛,今日居然带了个小宫女。”

百里弈口中的茶水差点喷出来,提高了声音:“自从张大将军随父皇南下,张青胤那小子总嚷着要同我去青洛原,好在让张大小姐扯着耳朵拽了回去。这会儿恐怕被押着读书呢!”

百里殊垂睫微笑:“难怪,那可是张大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萩此刻只觉脊背发凉,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恶寒

沉默片刻,话题又回到青洛原的马匪上,百里弈三下五除二将那日的劫杀说了个仔细,最后强调了结论。

马匪早就伏击在那,目标正是后萧的四公主。

叶萩暗暗点头,不动声色地看向百里殊。

知道自己未婚妻险些被谋杀,不知他会有何反应。而这对此次目标来说,至关重要。

百里殊的神色波澜不惊,似乎还带着置身事外的淡漠:“曲庸的奏章中只提到本次损失不大,按他所说,倒像是一次巧合。鬼怪杀人,也没听说……”

官场的人,总习惯报喜不报忧。

他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叩击白瓷茶杯,突然轻笑一声:“幸好有你,若是后萧公主在我夏国使团里出事,这次和谈也就功亏一篑,不知又有多少黎民遭殃。”

“你只关心这个?”百里弈放下茶杯,暗暗压低了声音,“你还没问过我那萧国公主年方几何,品貌如何,万一是个丑八怪或者母夜叉呢?”

“不重要。”百里殊淡淡一笑,声音也是淡淡的。

不重要?叶萩心中咯噔一下,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偷眼看去,发现那清冷沉静的目光正朝自己投来。

“殿下,北荒关的消息。”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黑色劲装的男人上前,几乎没有脚步声,连呼吸也细不可闻:“青神军四校要从北荒关北荒关撤回来了。”

“二皇兄要回来?”百里弈几乎跳起来。

婚约谈成,军队自然没了驻扎边关的理由,这不意外。

百里殊淡淡抿了口茶水,黑衣男人如同得到示意继续道:“已经出了北荒原,算时辰到千鸩崖了。”

“算起来到星煌也只有半月的路程,若是顺利,十天也就到了!”百里弈有些坐不住,起身告辞,“二皇兄在北荒原那么苦寒的地方驻扎许久,体魄上定然长进不少,下次比武我可不想输给他!四皇兄,我就先不打扰了!”

百里殊笑着摆摆手:“你也别只顾着同人比武争胜,诗文也得放在心上,徐太傅那天还抱怨,说你连带着张家路家的公子也不学好!”

“知道了!”百里弈挥挥手,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身后的小宫女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连忙跟上走了。

风更大了,疏水台的帷幔烈烈飘动。

百里殊倒了杯茶淡淡尝了一口:“路相那边知道了吗?”

黑衣人顿了一下:“消息就是路相派人传来的。殿下,要不要提醒他暂且按兵不动?”

“来不及了。”清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冷峻,百里殊轻轻放下茶杯,“舅舅年纪越大,反而越沉不住气。长亭,派几个行事谨慎的骑快马走捷径,暗中盯着,随后如何,你知道的。”

黑衣男人面无表情低声应声是。

台中人沉默起来,目光飘向远处,半干的发丝连同衣袖轻轻浮动。

……

……

千鸩崖是萧国和夏国北方边境的一座荒山。

传说上古毒物盘踞,因此得了个“千鸩”的名号。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此地土地贫瘠终年积雪,唯有两崖间的一线天残存着骇人的气势。

入夜时分,一线天之外,星星点点的营火边上,一个娃娃脸的士兵打了个哈欠。

“真不知道校尉大人怎么想的,明明连夜过了这千鸩崖,没几天就能回星煌了,偏偏要在此处过夜!这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嘛!”

“你懂什么!校尉大人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上了年纪的士兵啐道,“你小子火急火燎的,莫不是想新娘子了?放心好了,耽误不了你们洞房!”

年轻士兵不自觉地红了耳朵,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铁甲,一股暖意从心底渐渐漫开。

贴身的衣服柔软而暖和,是出征前新妇连夜赶制的,做的匆忙,针脚却很细腻。

“别想了,臭小子!咱们行军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得时刻警惕着!”老兵重重拍下他的肩膀,举着火把往黑暗处走去了。

年轻士兵嗯了一声,脸上依然带着羞涩的微笑。

然而他很快警觉起来,因为黑暗中传来一丝刀剑的声响,虽然很细微,还是让心脏陡然一跳。

久经沙场的人有种惯常的敏锐,尽管他还年轻。

于是没有拿火把,抹黑寻过去,眼睛和耳朵都打起十二倍精神。

突然枯树丛中显出一个人影,呆立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正是方才的老兵。

“你在这里装神弄鬼,莫不是存心吓我!”年轻士兵松口气,笑着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然而触手一片冰凉和粘腻。

这是无比熟悉的鲜血的触感。

稚嫩的面庞瞬间铁青,没等惊叫出声,一把剑就明晃晃的从老兵腹部刺出,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胸膛。

倒下的尸体后显现出一双锐利的眼睛,随后窸窸窣窣从四面八方蹿出十来个人影,清一色夜行装扮,手拿钢刀短剑。

“谨慎些!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带头的似乎很不满。

冷冷扫视四周,确认无误后抬手一挥,众人立刻作鸟兽散,融在黑暗中没了踪迹。

黑影从四面八方接近,目标集中在一个点上。

那是军营中心最大最气派的营帐,远远就能见到飘动的旌旗剪影。

这样的地方戒备不会松懈,因此刚形成包围之势,就不知从何处响起惊慌的喊叫声:“有刺客!保护二殿下!”

紧接着就是短兵相接,周围忽的亮起火光,顿时如同白昼。

奔走拼杀的人影映在营帐上,刀剑铿锵,里面却没一点声响。

借着同伴的掩护,领头的黑衣人闪身进入将手中钢刀猛地一掷,可刚出手,这久经百战的杀手下意识心中一凉。

不对!声音不对!

钢刀透过羊皮褥“当”一声插在木板上,里面分明没有人!

与此同时,寒如玄冰的剑锋抵住后颈。

不等冷汗流下,他几乎能感受到身后那双眸子,是比剑锋还要冰冷瘆人。

他的感觉很敏锐,判断的一点没错。

但他看不到的是,执剑的人嘴角却是微微挑起的,如同孩童观赏细草下的蛐蛐。

不知是对眼前的猎物极力忍住战栗的样子感到满意,还是因为这种景象早在他脑海中一遍遍上演,如今只是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等账外拼杀声渐渐平息,执剑人的脸上居然多了一分尘埃落定的释然,但寒星般的眸子依然透出危险的气息。

长剑入鞘,几乎在同时,门外大踏步冲进来一个体格庞大的将官,只一掌就将黑衣人摁倒在地,捏着下巴将一个小药丸混着血水掏了出来。

“温柔点,武冈,留着舌头还有用!”

瘦弱的青衫书生紧随其后,背着书箱,一进来就急不可待地俯身端详黑衣人的面孔,细长的眉眼微眯,好像在微笑,又好像仅仅因为火光太刺眼。

“不等他们束手就擒,就有人用淬了毒的暗器灭了口,这个可是咱们仅剩的宝贝!说不了话可如何是好?”

“你那也忒麻烦!不如直接杀了他,拿着人头往那小子眼前一扔,看他还敢否认!”武冈的声音如同惊雷。

书生不耐烦地斜他一眼,起身朝已安坐榻上的年轻人拱了拱手。

“这一切还得听二殿下的。如二殿下允准,属下有的是手段叫他开口。”

年轻人着素白寝衣闭目养神,刀刻斧凿般的面容在昏暗的烛光下有些捉摸不定。

此时帐中有不少将官闻讯赶来,屏息看向榻上,俱都等着一个昭然若揭的答案。

然而那寒星般的眸子只是淡淡一瞥:“杀了他。”

“殿下可是信不过我的手段?”书生微微一怔欠身道,“您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我说,杀了他。”

年轻人冷冷看他一眼,声音冷酷而平静。

“传话下去,今夜遇马匪突袭劫杀,幸得及时发现,如今已尽数剿灭。”

武冈还要说什么,被青衫书生一记白眼给瞪了回去,于是整容拱手应声是。

众人马首是瞻,也没片刻犹豫地低眉垂首,纷纷退出账外。

很快乌云退散,明月当空。

武冈将手里的浑圆物事往坑中一扔,拍手笑骂道:“真他奶奶的痛快!老子可整整半年没如此痛快了!都快忘了割人头的感觉!柳大人要不要也试试,爽的很!”

柳文翕青衫翩然,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不动声色从死尸坑里挪开目光:“整整十七个,身手都还不错的‘马匪’!殿下此举可是高明的很!”

“明明是刺客,还说是马匪!高明?我看是殿下怕开罪太子,主动认输了!”武冈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老子跟着校尉大人就是图个痛快!如今他要向那黄口小儿俯首,老子还稀罕个屁!”

柳文翕淡淡看他一眼,略有不屑:“武司马这可就想错了,你跟随二殿下比我久的多,他可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放在以前是不会!要不是看他百里堂在军中铮铮傲骨,老子才不会这么多年只为在他手下做个司马!”

武冈冷着满脸横肉。

“可是这几年越发憋屈了!居然这么轻易就撤了军,一旦回朝哪里还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我们就更不能轻举妄动!”柳文翕柳文翕瞥他一眼压低了声音。

“太子乃当朝储君,身后是赫赫显贵的路家!别说一具无名无姓的尸体,就是那刺客红口白牙在朝堂上举证,陛下会信?朝臣敢信?怕不是最后只落得‘手足不睦’的怪罪,被人拿了把柄。”

武冈不吭声了,支着耳朵听他继续说道:“殿下在朝中没什么根基,可手中有这支铁浮屠。如今虽然停战,多年来的赫赫战功还是在的。”

柳文翕笑眼弯弯,露出满口细白的牙齿。

“咱们的陛下可是惜才之人啊!”

武冈恍然:“原来这戏是给皇帝看的!可如此一退再退,何时是个头啊!”

不行!还是憋屈!

他愤愤将个脑袋大的石头一脚踢下坑,听得一声脆响,如同熟透的瓜摔得稀巴烂。

柳文翕后退一步躲开扬起的尘土,蹙眉将目光穿过小山丘般的营帐,落在一辆马车上。

马车密不透风,四面蒙着厚实的黑布。

“不会太久的。”

这声音细不可闻,武冈只顾发泄怒意并未留神。

如同感应到什么一般,马车里突然传来几声沙哑的呓语,伴随着无数嗖嗖细响。

“近了,近了……就在那里……那里……”

声音戛然而止,黑布的一角开始挪动,渐渐鼓起,掉出一只手指粗细的黑红蜈蚣,蠕动着钻到某块岩石下,像是一条游动的鲜血。

与此同时,夜深人静的秋阑宫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叫。

叶萩在睡梦中睁开眼睛,摸了摸汗湿的额头。正想唤小景过来,哪知一转头就看见一张笑意盎然的面孔出现在床边。

青鲤十三咧嘴笑着打招呼:“许久不……”话还没说完,就有只拳头挥向他的面门。

三更半夜看见一张脸无疑是很惊悚的事,无论是张多俊俏的脸。

叶萩一边惊呼,一边果断重拳出击,然而像穿过雾气一般扑了个空。

青鲤十三负手而立,摆出岿然不动的模样淡淡一笑:“本仙君乃仙体,你是凡胎,如何伤我?再说这是本仙君的化体。并非实体。”

“可是……你的胸。”

“什么胸?你的关注点到底在哪里啊!”

他顺着叶萩的眼神低头一看,心口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正汩汩涌出雾气。

空气凝固了一秒,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殿下,您是不是身体不适?可要唤御医过来?”

是轻罗闻声赶来。

叶萩轻咳一声:“只是做了个噩梦,没事了!你先去睡吧!”

轻罗犹豫着应声是,退了下去。

等脚步声走远,青鲤十三已经将胸口的窟窿填好,正在室内游荡。

他浑身散发着珠白的淡淡光辉,皮肤几近透明,隐约可见身上一袭青色长袍。一头乌发整齐地半绾在头顶,然而头发上插着的居然是根雪白的鱼骨头。

“十三仙君,这是你的本体吗?”叶萩指着他头顶的鱼骨,“还是说你吃完饭随手就把鱼骨头当簪子了?”

本是戏言,哪知他听了居然不恼,反而喜滋滋地解释起来:“算你有点眼力!本仙官飞升时灵识成仙,本体舍不得扔,谁知道会被哪只野狗叼了去!于是就炼化成法器随身带着。”

“别看它不起眼,法力可大着呢!”说到这里突然闭嘴斜她一眼,抱起双臂道:“你这一打岔都叫我忘了来的目的!本仙君可不能久留。这东西你先收着!”

话音刚落,一块白玉玦凭空出现,悬空漂浮,微微有磷光闪烁。

“这是我管别人借的法器,能窥见凡人的红线,因为是品阶较低的那种,你肉体凡胎也是能用的。”青鲤十三伸出手指一晃,那玉玦就径直朝她飞过来。

轻轻握在手里,只觉一股清凉侵袭指尖,叶萩抬头:“这东西不错,可是要怎么用?”

“通过玉玦看手腕就行,很简单!只要是动过心的人腕上必然是有红线的,至于能不能找到相连的两人,还是要看造化,我可帮不了你……”

话没说完,叶萩就急不可耐地亮出手腕往玉玦中一看,然而只见分明的青蓝血管,两只手腕上半个红线的影子也没有。

“大神仙!你这法器不会是假冒伪劣商品吧!”

“这不可能!”

青鲤十三忽一声飘过来,在烟雾中露出惊愕:“我之前确认过,这小公主手腕上是有红线的,难道……”

他再三看了看玉玦,沉吟道:“红线和魂魄相连,魂魄换了,红线也就没了……嗯!是这个道理!”

“你在这里恍然大悟个什么鬼啊!这种事难道不是早就考虑到的吗?”叶萩忍不住道。

青鲤十三摸着下巴飘来飘去,最后一拍手:“这也简单!肯定是你还没动过心,魂魄才没长出红线!只要先把红线长出来,然后拴上结,皆大欢喜!”

本姑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初恋都还没有过!能长什么红线才怪!

叶萩叹口气:“大神仙!你超脱红尘之外自然说的轻松!可要动心谈何容易!你以为是在市场上买大白菜,明码标价的吗?况且我这身体的主人实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还没到成婚的年纪就已经两次险些丧命!”

她心思活动一下,眯眼笑道:“仙君大人!要想成事,不得先让我保住性命吗?”

青鲤十三揣着手飘飘荡荡:“所以呢?”

“所以说,仙君大人能不能我传授一些保命的法子?”叶萩轻咳一声,“这个自然是为我们的交易考虑!只要先把命保住,别的一切好说!”

“原来你是趁机来薅我的羊毛!”青鲤十三笑道,“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有人在的地方总是不能掉以轻心。我飞升前在人间游历,略懂一些修道法门。”

他思略一番,从袖中召出十几个微光闪烁的珠子,悬在空中挨个看了看,最后挑出一个扔过来。

“这个好!同你体质相适应,还算有用!”

叶萩指尖轻轻触了触,那珠子光芒一亮,铺成一副金光闪闪的字,左边几个尤为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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