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为什么读诗
各怀心事的人理着整齐划一的发型,穿上整齐划一的校服,仿佛忽然间被抹去所有人格,像一个个木制小人玩具插在操场上。
黄雨佳从一边走过。虽然转学手续已经办好,她今天也穿着校服,方便她进来找人。同学们都在操场听冗长的讲话,她穿过静悄悄的教学楼走廊,来到老师办公室。梁老师坐在他的位置上对着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开口:“老师”
梁老师抬起头看她:“雨佳?你还没走吗?”
她笑道:“还有些东西忘在学校,这不是等到开学来拿嘛。过两天就走了。”
梁老师哦了一声,问她有什么事。
“没有,就是顺路过来看看,正好你在。老师在忙什么呢?”
梁老师眼睛一亮:“在看《宋诗钞》。”
黄雨佳噗哧地笑了,还真不愧是他。她作势摇了摇头:“你一个生物老师为什么会看《宋诗抄》,不务正业教不动学生了怎么办?”
梁老师摆了摆手:“教你们,我再不务正业十年都绰绰有余,除了陈思远那种学霸。那你一个要去美国学生物的人为什么喜欢看《资治通鉴》?”
这对话,他们好像说过很多次。黄雨佳其实知道他为什么读诗,他说看诗词就好像看古人的朋友圈,今天出去玩,明天生病,感叹一下被老板炒鱿鱼,感叹一下有什么好吃的…但其中又有现代人难以企及的,对中文字词的凝炼和掌控力,寥寥几字,却能给人无限遐想空间,确实很有趣。
“谁知道呢”她听见自己说。
“还有别的事吗?”
黄雨佳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到梁老师桌上的便签筒,苹果形状的,看起来有些傻气。她曾经问过他,是他以前的学生送的。说起来…她竟然从来没给老师送过礼物。
她抿了抿嘴:“我这次走,也不知道下次再回来看是什么时候了,老师要想我啊。”
梁老师笑了笑:“谁有空想你,我每年那么多学生。”
梁老师笑起来温文尔雅,多么像他家中的水月观音像。
“好吧,那我走啦。”黄雨佳挥了挥手,她告别的身影终于和他的无数学生重叠,退出他的生活。
从此他会忘记那个能接得住下半阙词的女学生吧?
从此他身边还会有更特别,值得他记住的人出现吧?
她的人生驶向陌生的水域,他会在这方寸地十年如一日,但她已经开始怀念那样简简单单,兴冲冲地跑来和他谈论文学的生活。
“拜拜”梁老师也和她挥手。
黄雨佳甚至不太难过,只是有种一切终于结束的感觉,她的人生从此翻篇,往事再难回首。她离开的时候正好赶上同学们结束集会回教室,她逆着拥挤着上来的人流下楼梯,像一个被遗忘的地缚灵。
人群中,林韶君猛然转头,目光锁定那个下行的身影。那个她只能仰望的存在,居然回学校了…她还会再回来吗?可惜那架钢琴,再也等不到一个人趁休息时间出现,演奏出那么美妙的乐曲了。
“哎,你突然停下干什么。”谢心悠撞在她身上,抱怨着。
“思考人生。”林韶君随口答道。
开学考成绩下来,谢心悠没有垫底,成绩垫底的是原来成绩不上不下的张子菡。班主任很负责地给子菡的家长打了个电话,表达了自己对学生成绩陡降的关切。
于是张子菡迎来了父母的会审。三人很久没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下过,张爸爸忍不住瞄手腕上的表,而陈帆也有些心不在焉。
陈帆开口道:“老师说你这次开学考最后一名。”
“嗯。”
“怎么成绩会掉这么多?你好不容易进到重点班。”
“不知道。”
陈帆手指关节敲着桌子:“你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再这样下去你要被刷下来了。”
“嗯。”
陈帆吸了口气,又道:“爸妈辛辛苦苦每天工作,加班,没空管你。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张爸爸点头:“你妈说的都记住了?”
张子菡看着一左一右坐着的父母,只觉得气氛压抑。她阴恻恻地说:“妈最近很忙啊,都没空管我。”
陈帆皱眉:“你怪我?那都是我的错了?你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一番教育,总算是结束。张子菡带着劫后余生的疲倦心情回房,脸垮了下来。
呵…心思放在学习上?她有什么脸这么和她说?
她…
心中闷堵,张子菡不自觉地拿出手机给许诚发了消息。然后关了手机,把脸埋进臂弯里。
张子菡有些害怕这样的自己,她直觉不应该这样依赖许诚,但他却总是那么温柔,给她安慰,给她安全感,才会让她不自觉地想去索取更多。
生活中一地鸡毛,但和许诚一起的时候,一切都完美得像梦境。酒店公寓一尘不染,家具选择考究,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杂物,没有五年前商场促销附赠的礼盒被拿来当收纳盒。那个男人的举手投足优雅,西装是精纺料子的量体裁衣。bespoke高级订制,他告诉她bespoke来自于给英国贵族做西装的萨维尔街,意思是“我们曾经谈论过的”。为做那一件西装,顾客会和裁缝坐在麂皮布艺沙发上,拿着一本本布料和钮扣小样谈论,最后敲定心中所想的方案,经过不下三次的试穿修改,做到完全贴合顾客的身体曲线,独一无二,完美合身。
他还会和她讲什么红白葡萄酒搭配什么样的西餐最合适,他带着她去吃意餐,微甜的白葡萄酒配海鲜意面,果然很好吃。他带着狡黠的笑和她咬耳朵,说对面桌的中年人戴的劳力士大金表暴发户审美,他还是喜欢积家的优雅设计,也很适合她,改天带她去店里看看。
张子菡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接受同龄人的爱慕了。曾经体验过这样的梦幻,她看着告白墙上那样青春纯真,几乎是幼稚的话语,只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但是她很快乐,既然快乐,就是好的。
手机屏幕亮起,许诚发来消息。
他回来了,有空可以见面。张子菡打字回覆,荧幕光下,她的眼神忧郁。
夏季的闷热午后让人昏昏欲睡。从室外走一圈回来,不变得水淋过似的,也要出一身细汗。
林佳颖不喜欢学校。学校里每个人被桎梏在小小的一个座位,在一个个时间格子间移动…没有什么地方比学校更让她感到不真实。那时她还不知道,学校不过是社会的缩影。
林韶君把一叠练习卷传到她面前,她抽了一张,递给身后的人。功课是写不完的,就像喝水,吃饭,人不能不吃饭,不吃饭就会饿,饿到精神敏感情绪不稳定,饿到口臭;学生不能不写功课,学生不写功课,就会…
“佳颖,这题你怎么答的?”英语老师和善的声音响起,把她发散的思绪拉回了教室。
“呃…选c?”林佳颖澄澈的眼睛无辜地眨着。
“嘭——!”
小教室的门关上,英语老师的声音仿佛还在耳廓上回荡:“你仗着英语成绩好就带头不写作业?去补完,不补完别回来上课!”
很明显,那是一道填空题,肯定不选c。
其实,如果英语老师走过来看看,她会发现林佳颖的练习本上明明就写着答案。不过她的话倒是没说错,林佳颖确实是仗着自己英语好,不想听课。如果英语老师再仔细看练习本,还会发现上面用铅笔写着一句话:何方啊,我好无聊。
林佳颖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尊享‘小黑屋’里伸了个懒腰:“呼——总算可以和你说话了,憋死我了。”
何方顺势躺在她的书桌上,和她近在咫尺,眨着他漂亮的眼睛:“我明明一直在和你说话。”
林佳颖的手虚虚的抚过他的额头,然后趴在桌上,和他贴着笔尖:“但我又没法开口…更憋得难受了。你指望我和你打摩斯电码吗?”
何方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很是无辜。
林佳颖轻声说道:“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何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笑,林佳颖用目光一根根数着少年的睫毛,眼睛弯弯的,感到很满足。此时如果有人从窗外经过,大概会觉得她正趴在习题本上昏昏欲睡,嘴中还念念有词。
阳光下,何方精巧的喉结动了动,说道:“你不应该这样气你老师。也不应该天天只和我腻在一起。”
林佳颖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那你当初就不应该出现在我面前。你觉得我天天只能假装你不存在,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多难受吗?”
那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他知道,林佳颖为了他,不只是舍弃了一半的阳寿,也让自己离这个世界更远了。
“对…”何方只说了一个字,便被林佳颖打断:“你不许道歉。”
于是那张完美的侧脸张开嘴唇,叹出一口不存在的气。何方说道:“你是个活人,还是要好好地生活呀…要不下次,你上课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活着,每个人就要走在某种轨道上,林佳颖却觉得没有哪一条路是属于她的。
或者说,每条路都已经有人走,她觉得不管怎么样,她都像是颜色鲜艳的儿童玩具上的一个小人,坏了也就坏了,不妨碍这个玩具上其他小人在刺耳的,烂俗的音乐声中继续沿着轨道移动。
“我舍不得…”林佳颖用上了撒娇的语气。
“乖啦,还是要好好学习。”何方也用上了哄小孩的口吻。
“我要是还活着…大概会觉得这样枯燥的生活也很幸福吧。”
“阿颖就当替我好好生活,好吗?”何方仍然闭着双眼,轻轻柔柔地说道。
被他开解的林佳颖就像是只被顺毛捋的猫咪,“嗯”声答应了何方。
下课的铃声响起,林佳颖这才姗姗带着‘补’好的功课回了教室,交给课代表查看。谢心悠走过来表示慰问,林佳颖敷衍了几句,又离开了教室。
“唉…你有没有觉得佳颖自从去年暑假回来就更加…神秘了”谢心悠对好友说。
“人家是不想理你,你就别自讨没趣了”她身边的女生皱着眉头说道。
午休,同学们都一股脑地冲去了小卖部和食堂,林佳颖反而可以自在地坐在教室里,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她才觉得这个时空有些属于自己。窗外有两个女生走过,他们拿着午餐,耳后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短短的马尾辫在中间鼓鼓的,末梢是个有些圆的尖;她们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似乎是说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情景如果拍下来,可以拿去放进任何一部校园题材的电影里。
林佳颖突然想起陆晴,如果她没有死,她们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她想是不会的,她们还是会点起火,靠灼烧自己的灵魂取暖。但是她无法想像:一个人会孤独地走向毁灭,但两个人似乎就会互相牵扯,拖住对方走向岩浆的脚步…好像自我毁灭必须是孤独的。
不过…陆晴已经不在了,她想不出那个“如果”也没关系。她的现在,她的未来都不在此处,她的现在,她的未来都是何方。不过她会听何方的话,带上他的一份去生活的。
夏末的日照仍然很长,到了晚自习的时候仍然未完全暗下来,天空投印着艳丽的紫红色。梁老师继续在工位看着他的《宋诗钞》,忽然想起前几天来告别的黄雨佳。作为一个成年人,他自然隐约地觉察到了这个学生对他有些特别的孺慕之情,青春期的女生嘛,多半都是有些敏感多思的。
他摇了摇头,忽然对读诗没了兴趣。梁老师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拿了堆成摞的测试卷最上面的一叠开始批改。
《不净观》
路上行走的色相是未炼化的白骨
生与死之间欲壑难填
笑好似服刑未满在窄逼的室内挑
掀起段段音波灭了又添
击打在神经上疼痛欲裂
坍塌下来埋了几世的我
还有几千不同色相的白骨来送我归天
林佳颖肩颈肌肉僵硬,眼底有一种癫狂。自从从心理咨询师那回来,她就觉得自己不对劲,她最近睡也睡不好,每天愈发地烦躁不安。
也许是知道自己妈妈竟有过把自己送去矫正治疗的念头,也许是开学后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不确定又既定的未来,也许是成年之后便感觉有一块钟表日夜嘀嗒,催赶着她走上命运的轨道,也许,她只是彻底疯了。
林佳颖走在路上,却好像走在虚拟世界里。
一切都那么虚假,一张张脸都是复制粘贴的冷漠表情,鬼影幢幢。
车辆朝她飘来,然后尖啸的车轮声留在她耳朵里,车的本质离她而去。
一切都在动,逼着她也移动。
她心慌极了,却强自镇定,整了整书包背带,加快了脚步。
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加快了脚步,穷追不舍。
“回来啦!”林妈妈听见开门声,从厨房探出头。
林佳颖答应了一声,便跑回了房间,控制着自己用正常的力道关上门,蜷缩在椅子上。
她指尖按着太阳穴,脑海中嚣叫的念头不断膨胀着,想要破开她的头骨。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充满嘈杂的声音,引诱她自我毁灭,引诱她,去毁掉一切。
林佳颖很想尖叫,却顾虑家里还有其它人,只能生生忍住。
她的另一只手无意中按到手腕上的木珠,何方“唔”了一声。
林佳颖突然转头看向何方,那眼神有些吓人。
浅淡的影子长得像教堂穹顶上的画,美得虚幻,在她普普通通高中女生的卧室里显得那么突兀。
林佳颖目光灼灼,慢慢地说道:“也许,你确实是我的幻想。”
何方也看着她,语气和缓:“我不是。”
林佳颖像一只炸毛的猫:“也许我确实是疯了。”
看着眼前状态疯狂的少女,何方眼神哀伤,轻轻地摇了摇头。
林佳颖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何方,摘下了手腕上的佛珠,从佛头开始,一颗一颗温润的木珠经过她的手指,每过一颗,她便念一遍:“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少年浑身一阵
“南无阿弥陀佛”少年漂亮的卷发,细密的睫毛都轻颤着
“南无阿弥陀佛”少年弓起匀称的腰脊
阿弥陀佛,也就是弥勒佛,三世佛中的未来佛。燃灯古佛代表过去,释迦牟尼佛代表现在,阿弥陀佛是涅盘重生的希望,那个更美好清净的极乐世界。
林佳颖一声一声念着佛号,神色清明而痛苦。那个异域来的少年,他美丽的灵魂攀上绯霞,毫不反抗地任她把自己玩弄于鼓掌间,眉眼间有着悲悯,像个受难的圣徒。
她眼中泛起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林佳颖神经质地笑了。
“南无阿弥陀佛。”泪滴从林佳颖颌边滑落,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证明些什么。
“南无阿弥陀佛。”未来佛,我如何能退步走到未来?何地有方给我?
少年呻吟着,蜷缩着,陪着她一起痛苦。他浅淡的眸子迷乱又深情地望着林佳颖,像是在给她鼓励和安慰,林佳颖觉得她的灵魂都被那眼神灼伤。
林佳颖哭着扑在床上,低声呢喃:“何方,我不想…我不知道…我不要…我…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少女把脸埋进双手,一遍一遍地道歉。
何方不顾身上的狼狈靠近她,想摸摸她的头,但无形的手径直穿过了那个活人的身体。
“笃笃”
“笃笃”
是林妈妈的敲门声。
朦胧的声音传来:“佳颖?你还好吗?”
她听到了,林佳颖想着。她深呼吸,擦了擦眼泪,拉开房门。
“妈。”她说道。
不等林妈妈发问,她又说道:“送我去扭转治疗吧。”
她眼前闪过被漂得发白的床单,褪色的病号服,白色的病房,白色的束缚带…消毒水的气味,消毒水的气味。
少女的眼神有种病态的热切,林妈妈目光躲闪:“你胡说些什么呢。”
“妈不是一直觉得我有病吗?那我们做得彻底一点吧!”
“妈可以把我转学到这里,再把我送去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可以呢?”
林妈妈挣开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这孩子…不要瞎想。”
“好好读书,最后一年了,乖。”
林妈妈对着少女的眼神,只觉得觉头皮发麻,她竟然害怕自己的女儿。虽然满心不安,林妈妈还是想着身为母亲的责任,逼着自己继续说道:“我们先把书读完,好吗?”
林佳颖倒退了几步。她不懂自己!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懂过自己!
林佳颖咧嘴笑了,眉眼弯弯:“好啊,我会乖乖的。”
“妈,你不要管我了,我会听话,乖乖把书读完的。”
她关上门,留林妈妈在她的房门前心焦,无措,又自责。
林佳颖觉得她好命,真是好命,心想就会事成。她看着面前洁白无瑕的墙壁,床单,隔断帘子。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还有不好吃没有油水的饭菜,除了消毒水,林佳颖感觉浑身上下有奇怪的紫外线消毒过的,油膏的,纱布的…各种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刚刚有护士来给她打了一针,她现在思绪涣散,感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林佳颖的头被纱布和凝胶袋固定住,放大的瞳孔看什么都是散的,她费力地看向头顶那个几乎透明的灵魂。少年伸出那仿佛属于古希腊大理石像的手,想盖住她的眼睛,却什么也遮挡不住。他柔声说道:“闭眼,好好休息。”
林佳颖眨了眨眼,放大的瞳孔像黑夜里的猫:“我怕闭上眼就会睡过去。”
“那就睡觉。”
少女轻轻地笑了,说道:“我会在梦里见到你吗?止痛针带来的睡意不会有梦吧?”。轻微的动作扯得她肋骨又有点疼。
何方罕见地蹙起眉头,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痛,可他明明早就没有了痛觉。他躺下,靠在林佳颖身边,说道:“如果有,我会去找你的。”
时间倒回半天前。
“轰——”
亮红,橘黄,明亮的白光在她面前旋转,扭曲。林佳颖的额头猛地撞在车窗玻璃上,视线开始被黑色噪点一点点占据,她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人拧断了,胸腔一呼一吸都带着痛。
她疼得眼泪直流。
她呼唤道:“何方”
“何方…”
“何方!”
耳边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一两阵尖啸声,她抬起手腕在眼前晃了晃,她一遍遍眨眼,试图看清…还好,还好,手串没坏。
“何方…”
“我在,我在。”片刻的清明中,她终于听到了爱人的回应,于是她放心地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就是在医院里了。林佳颖浑身被固定住,动弹不得,只朦胧地听见应该是医生的人的声音:“可能有轻微脑震荡,颈部挥鞭症,低位肋骨轻度骨折,软组织挫伤…”
混混沌沌中,林佳颖想着,这好像在报菜名。她又听见林妈妈唤她的名字,她无精打采地嗯了声。林妈妈又开始絮絮地说着什么,情绪有些激动。既然她浑身都痛不好说话,林佳颖选择心安理得地听着母亲的唠叨,左耳进,右耳出,偶尔眨眨眼,抬抬眼皮,头都没法动。渐渐地困意袭来,她又睡了过去。
她在明亮的病房中睁开眼,就看到了林妈妈。
林妈妈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眼睛红红的。
“妈,这次真不是我…”
要说这次她真的无辜,她确实什么都没做。不过是晚上搭的士回家,谁知道还能成了车祸新闻中的人物?想到这里,林佳颖还有些混沌的思绪中带了一丝安逸。她觉得这样一动不动,什么都身不由己的时候,她反而轻松了。
林妈妈吸了吸鼻子:“我知道!现在好啦,进医院了,学也没法上了。你满意了?”
林佳颖想叹气,但又扯到肋骨,疼得嘶声:“没有的事…功课我不会落下的。你还没吃饭吧?我没事了,这里有护士在,妈去忙自己的就好了。”
“你就这么不耐烦?你不知道妈妈接到电话的时候都吓死了。”
“不是…你关心我我都知道,可是”林佳颖费力地转动脑子斟酌词句,“我自己可以顾好自己的,你在这我也不会好的更快呀。”
林妈妈看了眼林佳颖,皱着眉说:“你古玩城买的那手链就那么宝贝?住医院也戴,也不觉得脏。”
林佳颖愣了愣,说:“你记错了。”
几番好言相劝,林佳颖总算把林妈妈哄走了。她咧着嘴叹气:“唉…嘶…唉…原来只是身体苦痛,现在是身心具疲了。”
还好隔壁床没有住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和何方说话。何方满眼担忧,思来想去,说了四个字:“我好心痛。”
林佳颖说:“你不要心痛,我们好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
“没有人再像你这样了解我,没有人再像你这样让我心安了…”
何方说:“但我还是会心痛的。”
林佳颖沉默。少顷,她看着天花板说道:“对不起…看你难过,我也难过了。”
何方没有问林佳颖为什么在这个空气被反覆消毒过,白炽灯大开的地方会感到轻松。
林佳颖也从来不问何方为什么甘愿留在她身边,对她温柔得像大海的潮汐。
一只飘荡了几十年,看遍人间百态的鬼,在漫长的孤独中,终于有个颤抖的灵魂听见了他的声音。
一个每活一天就多一分绝望,多一分无力掌控任何事的无助感的人,终于有个美丽的灵魂安抚着她的疯狂。
他们是最相衬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是相爱的。
不,爱是虚无缥缈的,爱可能是虚幻的…他们是拥有彼此,互相依赖的。
林佳颖闷闷地喊着何方:“刚刚都没有梦到你,好想抱抱你。”
何方支着手臂趴在她面前,和她平视,认真地说:“我们再试一试。”
林佳颖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忽然来了一排同学站在她床前俯视她,林佳颖觉得压力很大,但还是礼貌微笑了一下。让她有些意外的是,来的人之中还有最近因为成绩被老师们重点敲打的张子菡。
张子菡道:“老师让我整理笔记给你,也算是督促我自己学习吧。”
林佳颖弯了弯眼睛:“我觉得不是学习的问题。”
几个人寒暄了一会,传达了老师同学的慰问,林佳颖开口留了张子菡,说有些笔记的细节想单独讨论一下。
两个怪人再见面,林佳颖有些感慨。她想歪一歪头,但脖子上的固定器让她一点不能动,只得眨着她有些疲惫的眼睛:“我直觉你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张子菡对她笑了笑:“难怪总有人说你这个人很神秘,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林佳颖一本正经道:“我在为我的笔记担心呢,还是要好好学习啊。”
张子菡顿了顿,说道:“上课会录视频给你。”
“哦——那随便吧。”林佳颖便懒得管了。
出了医院,张子菡看见一辆全黑的奥迪轿车停在门口,许诚最常坐的车,低调,好看,且舒适。
她拉开车门,扑进男人怀里,有些撒娇地说道:“最近总是见面,你再出差我要不习惯了。”
许诚笑了笑:“有空当然多陪陪你。”
张子菡把头倚在许诚的胸口:“大叔真好。”
许诚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张子菡呼吸着许诚颈间的气味,似乎有淡淡的海盐鼠尾草味道。
黄雨佳在香港转机,那是航站楼尽头的最后一个登机口,往外望去是赤腊角波光粼粼的海面。她其实不一定要转机,但很奇怪,她就是不想从本市直飞到异国他乡。
香港,一个介乎陌生与熟悉之间的地方,好像天生就适合做告别的背景板。
候机厅里有很多和她一样的年轻面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她身边是特地请了假陪她去美国的父母。她感觉自己像是乘风的大鹏鸟,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飞去很远。
陈帆觉得女儿最近不太对劲。
陈帆相信作为母亲的直觉,所以她今天特地请了假,偷偷跟在女儿的身后,想看看她平时都去了哪。陈帆假装出门,藏在家附近守株待兔,直到女儿出门,她不远不近地跟上,还隔着两个车厢上了地铁。
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陈帆一路上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还好女儿听着音乐,也没注意周围,还好,没有被发现。
然后她就看到女儿进了那间商场,她以为女儿是和早恋对象出来约会,却没想到她进了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梯间。
她追上去,按了那个她熟悉的楼层,43楼,出了电梯。
陈帆轻手轻脚地靠近那道她异常熟悉的门,不受控制地大口喘气,压低了声音贴在4302的房门上。
她听见里面的动静,脑子“翁”地一声,一片空白。
她觉得恐怖。
陈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脚步回到家中的。她觉得一切都完了,这世界上再找不到比她更失败的母亲。陈帆独坐在客厅里,一遍遍摇头,但一闭上眼,耳边又响起听到4302房间里传来的暧昧声音。陈帆痛苦地捂住了头。
这一定是她的报应,她水性杨花出轨的报应,报应到她唯一的女儿身上了。
她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双手抱膝蜷缩在地上。她任由水流打湿头她的头发,顺着眉骨,眼窝,颧骨,嘴唇,和她的眼泪一起,一路向下流着。
她把双手覆盖在脸上,水流便从她的十指间穿过,继续向下。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她。
陈帆躲在被水雾和水声填满的浴室里很久,一直到双手发皱才出来。她换好了衣服,坐在客厅的黑暗中等待女儿回家。
“喀哒”
开锁的声音,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推门的声音,按动开关的声音,张子菡的脸。
陈帆听到自己发出声音:“张子菡”
张子菡一愣:“妈你不开灯在客厅干坐着干嘛?吓我一跳。”
“你和许总什么关系?”
听言,张子菡的表情冷却下来,仿佛戴着面具:“你知道了?这是还要和我确认一遍吗?”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陈帆一字一顿地说道。
张子菡慢条斯理地把背包脱下,放在沙发上,然后冷冷地开口:“你能做的,为什么我不能做?”
她的声音逐渐出现压抑不住的波澜:“你可以不要脸,我为什么不能不要脸?”张子菡双手攥成拳头,定定地看着那个作为自己母亲的女人。
陈帆一噎,半点怒气都升不起来了。也是,她这样不守妇道,不要脸的女人。她闭了闭眼:“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子菡深吸一口气,不答反问:“你对得起我爸吗?”
陈帆笑了:“不要说得你好像很在意你爸的样子。”
“好,那你对得起我吗?你以为我感觉不出来吗?你都不管我,不在乎我了,你不爱我了…”张子菡说着说着就哭了。
一样的柔顺长发,一样的鹅蛋脸,杏仁眼,那么相像的两个人。母女间是心意相通的,那个在陈帆身体中托生,一直仰望她的女儿长大了,继承了她的样貌,她的偏执,她心中对飞蛾扑火的渴望。
陈帆觉得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凋萎,她所拥有的,她所自豪的一切都在告别她,向那个她孕育出的生命流去。她双手抱头,手指陷进头发里。
“你这样做会毁了你的…”
年轻人不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张子菡的眼泪往下掉着,声音也带着哭腔,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大叔现在单身,我比你更名正言顺”
“大叔对我很好…妈,你的品味好啊,我很受用”
“可惜,他说他更喜欢我呢。”这句话说出口,张子菡觉得自己的内心被报复的快感填满,却又酸酸涩涩的。
突然,陈帆像是想起来什么,瞳孔放大。她深吸了一口气:“张子菡,你知道我手机的锁屏照片,是你。”
“他见过我的锁屏!他知道你是我女儿!这个无耻的畜生…”她咬牙切齿地说。
张子菡愣住了。所以从一开始,她找上大叔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了?不过…她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呢?我乐意。”
陈帆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苍老过。她说:“…都是我的错,是我下贱。妈妈求你…你会毁了自己的,你还那么年轻…”
张子菡俯视着沙发上的母亲,岁月让女人曾经乌黑的头发染上了白霜,曾经丰润的嘴唇变薄了,却仍然适合亲吻。大家都说她们长得很像,她却觉得自己身上从来没有母亲年轻时的恣肆生命力,也没有她被岁月馈赠的高贵。她透过母亲庸碌的生活,看见那个工作得力,独立,自信的成熟女性,不由地对自己的母亲生出嫉妒。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每个人都曾经拥有过的东西,青春和美貌罢了。
她宁可永远做个小孩子,钻进母亲温软的怀抱。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痴迷:“妈,这样不好吗?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和他在一起,有人对我好,你要是想,我们甚至可以一起…”
“啪——”
张子菡细嫩的脸上升起五指红印。陈帆平生地,一直和君扬对接的陈帆成了最佳人选。
“老公,我过几天要出差去日本。”
“之前没用到的签证倒是在过期前派上了用场,这钱没白花。”张思明笑了笑。陈帆经他一说才想起她护照上的日本签证。不记得是几年前了,他们家计划过等张子菡暑假或者寒假去日本旅游。本来签证都办好了,最后又临时有事没能成行。这一耽搁,就没有人再提起。
陈帆想了想,说:“那段时间你多照顾照顾子菡。”
张思明说:“没问题。不过子菡一直很懂事,有时候我都觉得是她在照顾我了。”
一切从飞往东京的飞机上就开始了。
许诚从靠窗的座位上看向陈帆,有些意外。52a。她的座位,很不巧,是52b。
陈帆也很意外:“好巧啊,陈总怎么来经济舱体验生活了。”
许诚挑眉:“我也不知道啊,助理买错票了吧。也不算长途航班,就当是给公司省钱了。你要不要靠窗的位置看风景?我可以和你换。”陈帆摆了摆手说不要麻烦,放好了包和行李箱就在他身边坐下。她很怀疑许诚的话有几分真,他们这些有钱人应该都是航空公司的高级会员,商务舱的座位又没满,他升个舱应该不是难事啊。
许诚闻到陈帆身上散发的香水味。很淡,很有洁净感的味道,很不打扰人,得体的味道,适合几乎任何场合。不过许诚觉得这种得体之下藏着一座休眠的火山。
两人之间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
陈帆最先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她没话找话地问道:“陈总在日本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你呢?”
“唔…帮我朋友代购点东西,好像也没有了。”
许诚磁性的声音响起:“我可以和你有很多计划。”
陈帆干咳了一声:“我有些好奇,许总到底看上我什么,我都奔四的人了。”
许诚的眼神深邃,偏头看向她:“你觉得自己不好么?”
这话,陈帆都不知道怎么接了。幸好机长广播适时地响起。然后就是上跑道,起飞。飞机上的娱乐系统终于开启,陈帆就翻了翻屏幕,找了部电影开始看。
她戴着耳机,眼睛看着屏幕,眼睛的余光却忍不住地看向许诚,后来感觉身边的人没有动静,索性不压抑自己好奇心得看了过去。
只见许诚仰着头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那张成熟中年人的脸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竟显得有几分孩子气。
仿佛是感觉察到有人的注视,许诚睁眼。对上陈帆的眼睛,他先是有些疑惑,随即眼神变得意味深长。陈帆有种被人抓包的心虚,移开了目光,继续看她不知道演到哪里的电影。
许诚解开安全带,作势起身要走出去上卫生间。好像被什么绊到,他忽然失去平衡一样倒向陈帆,右手不偏不倚地撑在了陈帆左肩上方,像是把陈帆半揽在了怀里。
陈帆心里暗暗嗤笑,这么来就有点明显了。她目光平静地看着许诚。
许诚若无其事地起身,说了声“抱歉”,便向后方的洗手间走去。
陈帆想了想,自己刚刚喝多了水,正好也有点想上厕所,干脆也解开安全带跟了上去。两人又在卫生间门口碰上。
陈帆礼貌微笑:“干脆一起来了,不然一会动来动去也影响你休息。”
“一起?”还没等陈帆反应过来,她就被许诚拉进了卫生间,抵在墙上。窄逼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交错,贴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身体的热度。
陈帆睁大了眼睛,低声说道:“你疯了?”声音几乎被飞机的引擎声盖住。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真是绝妙的掩护,他们要是在这里发生点什么,不搞出太大动静,其他乘客什么都听不到。
许诚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沉声道:“陈女士不是说一起吗?”一只手已经抚上陈帆柔韧的腰,宽大的手掌继续一路往下,很有份量地停在陈帆肉感的大腿上,按了按。
手感真好,他想着。
陈帆害怕闹出动静,小心地挣了两下,当然是挣不开。被用这样暧昧的姿势按着,她的声音有些不稳:“许总…请自重。”
那只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沿着柔软的腰腹摸到了陈帆的裤头,勾开绳结,然后“刷”地一下扯下了陈帆的裤子,软软地堆在她脚踝。大腿肉突然暴露在空气中,陈帆不自觉地颤了颤。
她今天为了赶飞机,穿的是舒适宽松的抽带运动裤,没想到…
“唔…不要…”
许诚叹了口气:“唉…陈帆,你怎么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呢?你心里不想要吗?”男人的手伸进陈帆的内裤,手指抵上陈帆的私密处。他说出的话如同魔鬼的低喃:“嘴上不要,这里都湿了。”
陈帆一震,又想做无谓的挣扎。但不等她动作,那双手已经隔着内裤按上了她的阴核。陈帆浑身酥麻,在男人的揉弄下不自禁的挺胯迎合那双手。许诚看着女人逐渐迷离的眼神,手指加大了力度,拇指按着那颗小核,中指无名指则照顾着阴核下逐渐湿润的穴口,隔着内裤揉搓顶弄。
陈帆小穴就这么被他揉出了更多的淫水,下身逐渐变得泥泞不堪,像是整个儿地化成了滩水,被许诚掬在手里。许诚揉弄的速度加快,中指一顶,像是要把内裤的布料也按进她穴里。
陈帆克制压低了的娇吟也逐渐变了调,会被人发现的紧张感反而给了她更大的刺激,让她身陷在情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