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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借月光(再g)

 

进入四月,烽火再燃,人心惶惶,裴慎几次被宣召入内奏对,出门钓鱼回家校书的日常遂不能维持。以往他短途出行,聂长安并不跟随,但这段时间里但凡出门,后者便几乎寸步不离。裴慎起初未在意,次数多了,终于问他:“是为苏毗?”聂长安说是。裴慎问:“怕我被刺杀啊?”聂长安又说是。裴慎便笑笑不再说话。

这日聂长安往武候府办些公事,返回裴宅时,见裴慎正陪侍一个女人走下前堂台阶。女人衣着简素,身形修长,边走边从婢女手中接过帷帽扣在头上,但聂长安仍来得及在纱幕落下前看清她的面貌。

“太夫人。”聂长安避在旁边行礼。

他认出这是裴慎的母亲杜夫人,裴慎建功后叙封为滕国太夫人的,当时还引发过有司对生母改适他氏、后夫尚存情况下能不能凭子荫加恩,诰命里带不带“太”字的一些无聊争论。

杜夫人夷然受了他的礼,脚步并未停止,只迅速打量了他一眼,又同时从另一婢女手中接过马鞭,走近庭前一匹青骢马。这匹马个头甚高,鬃作三花,外表相当英俊,配了雕鞍锦鞯,由马弁牵到庭前,四蹄正在石板上来回地轻踢着。裴慎伸出手去,杜夫人略搭了搭他的手,翻身上马,在马上对裴慎道:“还是跟以前一样,多当心。”

“一定。”裴慎仰视于她,带笑说。

“那我这就走了。”

杜夫人此来并无从者,她即时催马离去,走出两步,却又控马转了半个身位,凝望裴慎一眼,微叹一口气,道:“下次还是我来看你吧。刚想起来,你去洛阳不方便。”

裴慎举手一拜,语气仍是欣快:“您能来是最好。就怕太辛苦母亲大人。”

“没事。”杜夫人说,“我走了,下次见。”

裴慎也答道:“下次见。”

晚间饭前,裴慎便和聂长安提及这件事,原来杜夫人此来长安,是为送与后夫所出的幼子入国子学,顺路探视长子裴慎。

“小赵都十六了。”杜夫人现任夫家姓赵,所以裴慎这样称呼。又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你今天回武候府,去了那么久,事情很难办吗?”

聂长安想了下,界定难度道:“还好。是灵感寺的苏毗间谍,年后我报了上去,今天实施抓捕行动,我过去盯着。那条线上能抓的已经抓了,接下来就不归我管了。”

“在灵感寺,这不是我们的街坊邻居吗?”聂长安之前绝未透露此事,裴慎当不知晓,但他并无讶色,只是接着笑问,“是寺里的和尚吗?来过家里吗?”

“是挂单的游方僧人,说从于阗来,其实是苏毗人。来过一次,你没见到。”

裴慎双臂放在案上,往前挪了挪,半身前倾,兴致盎然:“你怎么发现那家伙不对的?口音,神态,或者别的什么?有独门秘技可以分享吗?”

“都没有。”聂长安说,“他试图买通角门上的人,看门人私下报给了我,我又报了上去。”

“就这样?”裴慎直回身去,“你不告诉我就算了,为什么看门的人也不告诉我啊?那人是飞龙军还是武候卫的?”

“都不是。因为你很少经过角门。我每天都会看一遍各门。所以他只找得到我。”

“好吧好吧,我的错。”裴慎笑着摇了摇手,“有劳你了。”

饭后,裴慎忽然问聂长安:“晚上过来吗?”

这是个明确邀请的信号。聂长安应允——不过他又有什么时候拒绝过。

卧室里只留了床边一盏灯。裴慎换了浴衣,侧身靠着床屏,右手捏了支铅笔搁在床头上写着什么,床上另外半边散落着诸多纸页。

聂长安在门口站住了:“你忙的话,我先出去。”

裴慎迅速搁笔,把床上的东西扫到一边,好腾出位置。聂长安看到他指节沾了黑色,先找了块手巾递过去,同时瞄到了床头那张素帛的开头字样。

“是遗嘱。每次出征前都要重写一份。——当然了,这次还没定下是我。不过我有种感觉,这事最后还是得我去解决。”裴慎解释,语气平无波澜,扔开手巾,拿镇尺压住帛书,“上来吧。”

聂长安站在床边,动手解开衣服。

他其实也是刚洗过澡,却仍然全套武候卫服色,甚至携了柄短剑。他从双手护腕开始脱,然后是腰封和腰间短剑,卸下来都搁在床边,接着拉开衣襟。

裴慎的视线克制在他胸口以上,片刻后转开了。

到聂长安跨上床,拉下帐子,裴慎才睃了他全身一眼,呼出口气,去揽他的肩膀。聂长安捧住他的脸,俯了过去。过了这么段时间,两人间性事固然频率不算高,但也渐接近一种吃饭睡觉一样的定式。裴慎还是脸上会发烧。

他记着裴慎的喜好,低头印到裴慎唇间,循着张开的唇瓣探入,舌尖卷起对方的,细致地舔弄。右手伸入颈后衣领里,循着脊骨一节节抚了下去。这件浴衣本就松垮,随着他探手入内,受拉扯向下滑去,挂在裴慎肘间,前襟敞开,露出胸腹。裴慎后背靠在他手臂上,顺着他的手势被缓缓放到了床上。

然后他的手再往下走,探进丘壑之间,有湿热柔顺的触感。

“我弄过了。”裴慎声音很低地告诉他。

聂长安还是检查了一下。许是膏脂用得够多,两根手指稍微用了点力气就推到了深处,他又分开手指,在内壁四处揉摁,进一步确认:这次确实扩张得很好。

聂长安抽回了手,揽到了裴慎腰上。刚才裴慎被他用手指插得双腿发颤,反复绷紧又松开地蹭着床面,在他最后一下旋转手腕时,收拢了膝盖蹭到他腰侧,带得衣带弛开,下摆向两边散落,所以倒是省得解了。他往前跻身,性器抵到了入口,随即被含住。

“嗯……!”裴慎微皱了下眉,随即转开了脸,轻轻启唇吐息。

聂长安也呼吸不匀,底下又硬了几分,胀得身下的人一挣,他不禁再一挺腰,就挤进去了大半头端,又生生刹住。

每次总是开始时最艰难。好在裴慎的表情只是隐忍,并非痛楚。聂长安低头看向结合部位,刻意缓慢地往里送去。油灯隔着纱帐投来的暖光昏暗,裴慎腿根腰腹都收紧了线条,皮肤沉在阴影里,偏又泛起一点鲜润水光。聂长安的手从裴慎的腰际滑到髂骨上,沿着腹股沟触到了立起的性器根部,抚弄了两下。

再往后就是被凿开的那处,穴口被撑成单薄浅红一圈,箍着柱体一分一寸地填入,拓开湿漉漉黏膜和柔嫩温热肉壁。

“都进去了?”裴慎低声问。他应该是凭记忆和感觉估计的,但可能因为近期没做,估计出了错。

聂长安回答他:“等一下就好。”小幅度抽插活动了几次,才压实了最后一寸软肉,深入进去。

裴慎蓦地攥紧了床单。聂长安又俯身下去,一边在他嘴角下颌啄吻,一边轻拿轻放地试探。他动作得和缓而周到,每下都徐徐贯入到双丸碾上穴口,再后撤到只留前端,进出间刮蹭着,照顾到腔内每一处。这样没几下,便碰对了地方。

一碰那处核心,肉壁蓦然裹着性器蠕动收缩起来,夹在他腰侧的大腿也发抖,身下人双唇猛地吮住了他的,要从他胸臆里讨一口空气似的。再照着敏感点细细研磨一阵,裴慎才缓过气来,发出声音:“可以快点。”

聂长安嗯了一声,直起身来,再抽插时就加了力气。

本来润滑就做得到位,加上交合中泌出前液混合肠液,弄得越插越湿,动一下便有明显的水声。也是逐渐被捅开了,褶皱都被熨平,虽然里面吸得紧,内壁却润泽滑腻得丝绸一样,驯服地任人磋磨。他这样大开大合地进出,几次不小心滑出来,骤然惹得裴慎鼻息急促,眼睫潮湿闪烁。聂长安察觉,握着裴慎的腰把人按回自己性器上,道:“需要抬高些。”

聂长安往前跪了跪,就着身体相连的姿势托起了他的臀部,提到了自己跪坐的大腿上,然后往深处撞去。

裴慎下半脊背都落到了聂长安腿上,头颈倾斜着后仰入被单里。聂长安再一提腰,他下半身便被带着拉高,膝弯也被握住了,仗着腿长才能继续踩在床面上,勉强固定住身体重心,可接着就被顶得一再往床头方向滑去,不得不伸手撑住床屏。

聂长安腾了一只手过去,护在他头顶。

他正被入得神色恍惚,只顾盯着聂长安的脸,忽然竭力用手肘撑起身来,另一只手拉下聂长安的头颅,仿佛是被欲望牵引,迎向后者的嘴唇。聂长安感到姿势变化间,体内柔韧地束紧了,刺激得铃口酥麻之极,触觉越发鲜明,精囊随之抽动,小腹更酸胀得够呛。他咬住牙关停了下来,脖颈扬起,嘴唇在那两片送上的嘴唇上交错着摩擦过,仰头吸了口气。

裴慎一个哆嗦,勉强开口问:“怎么了?”

聂长安声音发哑:“你里面太舒服了。”

裴慎视线游移了一倏:“……我知道了。”喘了口气,指尖拍了拍他起伏的胸口,“……继续啊。”

待聂长安继续起来,裴慎腰又软了,往后倒了回去,任他往深处撞,穴里一下下吞吐,喉中断续溢出低吟。一开始是似喘息似呻吟的气声,随着他的顶动起伏着,后来喘到了极处,终究漏泄了真声,虽然咬着口唇,还是压抑地低叫了出来。再到后来,聂长安动得快了些,声音就止不住地连绵成片,被反复咬啮的下唇红润得快要渗血。

聂长安低头覆住了那片嘴唇,性器也顶上了深处的软肉。裴慎含混地拔高地叫了一声,大腿弹动,腰弓起来迎合,脊背绷紧。双手攀到了他肩上,指尖收了几次都没抓下去,最后用力扣在了自己掌心。

“唔……”聂长安闷哼一声。裴慎射的时候浑身发着抖,体内吸得更紧,下身直往他的性器上送,失控地又绞又缠,顿时吸得他也射了出来。精液一股一股浇进去,又激得内里痉挛了好一阵,才放开了他。

两人喘息都乱到了一处,良久慢慢平复,分了开来。聂长安被快感冲懵了,现在恢复了神智,有些懊恼起来。本来是没打算留在里面的。

也只好伸指进去,拓开刚合拢的穴口。因为射得太深,他屈起指节翻搅寻找,这具高潮过的身体给他一摸就战栗到了肌骨,肠壁却又缠了上去。聂长安只得道:“放松。”

裴慎埋首在他颈侧,闻言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却全是颤音,立刻又抿紧了嘴唇,额头用力抵在他肩上。几缕头发散下来,残留着很淡的香气,萦绕在他鼻端。聂长安也不敢再刺激,只撑开内壁,让温热稠白的液体慢慢导了出来,流到自己掌心。

裴慎看见,抓了一块布料盖到他手上。聂长安擦完手,才发现那是裴慎浴衣的衣襟。

聂长安伸手穿过帐子,往床边摸衣服,手却忽然被裴慎捉住了。

“我端水过来。”聂长安解释。

“不用了,我待会儿直接再去洗次澡。”裴慎低声抱怨,回手抹了一下额角,“今天怎么热得这么没道理。”

聂长安回头静静看了他一眼。那件浴衣现在只剩袖子堆在裴慎小臂上,宽大衣幅铺展在两人身下,几乎湿透,可并非完全因为气温。

突然窗户吱呀一声,阵风吹来,熄灭了床头灯。聂长安条件反射地绷紧了全身,瞬间掣出床边衣服里的短剑,寒光跃出的同时合身一扑,将裴慎压到了身下。

“……是风吧?”过会儿,裴慎说,“外边只有月亮。”

户外的风带着凉气,吹散了一室燠热。今晚是圆月,月光明朗,倾洒入室。聂长安逐渐分辨出周围物事黯淡的轮廓。

他闭了闭眼,默不作声地起身,归剑入鞘,拨开帐子又要下床。

“要不别走了。”裴慎在他背后说。聂长安稍微一愣。“你在这里睡也好。”

聂长安看了眼床上湿乱狼藉,低声道:“得换套被褥了。”

“等会儿换也好。”裴慎语气里显出了点笑意,“反正还是要弄脏的。”

然后裴慎的手绕了过来,虚笼上了他勃起的器官。方才肢体交叠,他没按捺住再起的冲动,如何能瞒住肌肤相贴的人。

“——难道你准备就这么睡?”

纱帐落了回去。短剑没入了枕下。

“你可以么?”聂长安最后犹豫一瞬,征询道。

“再来一两次,也误不了明天的事情。”

“一次还是两次?”

“……好,就两次。”

月光透过纱罗,又朦胧了几分。聂长安借月光看清眼前一道锁骨,吻了上去。

未几,皇帝正式起用裴慎为剑南道行军副元帅,讨击苏毗。国朝近年用兵,大都以亲王作主帅,称为总戎,其实挂名,因为今上长子年未十岁,所以宗室里蜀王被择来挂这个正元帅的名,其实不临前线,裴慎便是实际上的最高指挥。

裴慎开完会,从阁中出来,顺路拎走门边竹伞,边推开举过头顶,边走入铁灰色茫茫雨幕中。两个小黄门急忙赶上来,为他举盖引路,奈何这雨是随着风斜着刮的,照旧扑了行人一身。石板广场又排水不及,一路连泥带水地湿透他的鞋底,出得宫门时,裴慎已有些不愉,却见聂长安面色沉凝,正按刀候在车上——裴慎素日入朝皆是骑马,今晨因逢落雨,改乘了车。

他也就端正表情地上了车去,踩掉鞋袜,才舒出口气,向车厢中侍坐侧旁的聂长安道:“久等辛苦。以后还是要继续辛苦你是吧?”

聂长安点了下头。裴慎于是知道聂长安也要跟他走,叹道:“难为你了。”

聂长安正色相对:“职责所在,分内应当。”

两人一时枯坐无话,只闻雨声沙沙渐弱,渐渐停息。裴慎推窗一看,见马车行在朱雀大街上,正将要往新昌里转,忽然道:“如今计议已定,这几日和兵部也掰扯得差不多了,马上便要告庙出征……长安最近都没回过家是吧?应该赶紧抽时间回一趟。”

聂长安稍微一愣,然后道:“不必。卑职从今日起不会离开副帅。”

“倒也用不着这么许国忘身!”聂长安很顺口地改了称呼,裴慎眉头微蹙,“去吧,正好雨停了,你回家住一晚,明天再来。”

聂长安仍坚持不敢奉命,裴慎直接扬声道:“说不得要迫你一回了——掉头!不回新昌里,转往永平里。”

车夫遵命转向,聂长安也只得服从。裴慎又问:“是不是要先去市上转转,买些东西带回家?”

“不必。”聂长安嘴角往下抿,板得面孔紧巴巴的,又是谨愿又是可怜的样子,看得裴慎淡笑:“何必这么紧张?仗要照打,日子也要照过。你现在就绷成这样,难道等哪天我死在战场,才能自在不成?”

聂长安立即道:“不会这样。”

“古话说,能游泳的淹死,能骑马的摔死。能打仗的怎么就不会战死呢?”

聂长安肃容答道:“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死在副帅之前。”

话赶话到这个地步上,裴慎立觉困累他良多,心中暗念一声冤孽,暂且姑息道:“不说这个了。我也未必就会死在战场上。”

不多时马车停下,原是到了永平里门口。聂长安少不得探身出去,指点车夫往自己家的路径,很快又坐了回来。到了地方,聂长安推开车门四面一望,裴慎道:“令堂这时候一般都在家吧?——我看着你进去,在这里等你出来。”接收到聂长安用大不赞成的眼神投来的一望,裴慎接着说,“别这样,想来我也不至于这半天就被人害了性命?”

聂长安回手关上了车门:“副帅坚持的话,我也不下去了。”

裴慎心说,把人家孩子带到险境里去,却来见做母亲的,他还要不要脸了,口中答应道:“那就打扰了。”想一想,伸手到腰后解开革带。聂长安神色立时转为愕然。

“不好穿这身进去。”裴慎匆匆解释,边说边又解开襟口系带。他身上是朝会用的正经公服。绛纱衣裳先被卸掉,里边的白纱中单因为雨水半湿过一遭,也随即被脱下。聂长安忽然不再看他,转而盯着自己的膝盖。

裴慎边从车上衣箱里找出套日常衣履,边想平日聂长安也不是没帮他脱过衣服,怎么这个场合反而目不斜视了,心里调侃一句,又赶紧刹住了想头。待他迅速地换衣摘冠毕,聂长安先行开门跳下车去,侧身等他下来,又对车夫致歉:“我家大门进不得马车,劳你在门口稍等。一刻钟就出来。”

聂家大门虚掩,门内有影壁。聂长安引他进去,就倒锁上了门:“这边走。”

“就说我姓杜好了。”裴慎拉了一下聂长安的手肘。

绕过影壁是个绿意森森的狭长前院,正对一道敞开的中门。进了中门,正院更宽敞得多,十几株树木叶冠交织,掩映着上首三间堂屋,东西各五间厢房,隐约看到一个女人正扶着靠在一棵合抱粗老树边的梯子,让攀在梯上的人摘果子。

聂长安带裴慎走到门里的石板路上,对树下的女人说:“我回来了——您不用忙活,我回家看看,马上就走。宫里有趟差事要去西南那边,明日动身。”看向裴慎道:“这是和我一起去的同事,跟咱们家顺路,我搭了他的车子来的。”

如裴慎预想,聂长安的母亲非常美丽。泥地上汪着水,她穿着短袍,脚下木屐不以为意地踩在软泥里;见到聂长安,也不大以为怪,答应道:“进去坐吧,红柜子上煎着茶。你这次回得巧,正摘李子呢,到时候你带点回去吃。也给这位——怎么称呼?”

“我姓杜。”裴慎行了一礼,看清梯子上正往腰里系着的小篓放李子的是个半大男孩子,其面貌平常,与聂氏母子绝不相类,装扮又不像僮仆,不知是什么来历。

“——过会儿摘点李子拿走?我们这棵树可甜了。往年长安不在家,差不多都让这些邻家孩子来摘了带走了。你这次来得也巧,赶上李子熟,刚下过雨,特别干净的。”

梯上的男孩积极嚷道:“我给你摘!”

头顶动作陡然变得冒失,李树叶丛里存的雨水霎时震落,落到了裴慎身上,他避让一步:“呃?不用,小郎君照管自己就好。多谢夫人,我就不客气了。”

裴慎被聂长安带进屋,坐了上座,看着聂长安果真找出茶釜,拨旺炉火。他记得聂长安说过继父是茶商,想起“编席师傅睡凉炕,卖茶掌柜喝高末”的俗话,暗犯嘀咕,好在茶汤沸后,端上来一看,是真正绝细好茶。这时聂娘子打发走了邻家孩子,款款上堂来,仍然素着脸,头发却重新挽过,手里提了一个食盒,将上层放在裴慎面前:“尝尝我们家的点心。”将下层摆到了聂长安面前——两边都是各色果点——而后淹然落了座,转身向聂长安说话,动问近日吃饭怎样,睡觉可好,公事是否顺利,这次出门再回来的日期有没有准信。虽然问题连串,却没忘记用同样的问题捎带问候到客人“小杜呢”、“小杜什么情况”。聂长安一一回答,裴慎也都敷衍遮过了。但忽然,聂娘子问他:“怎么都不吃东西?不爱吃甜吗?里边也有咸的。”

裴慎挂起一个笑,谢过女主人,捏起一只酥糕。这糕被指尖一碰便纷纷簌簌地掉末,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虚捏着悬在食盒上方,继续和女主人闲话,最终趁聂娘子转向聂长安时迅速拎起来,整个吞下去了。不料这糕外边是酥皮,里边却是软心,虽然质地细得入口欲化,却既燥喉又粘牙,旋即喝茶送服不迭。

聂长安分过一道余光,注视着他放下茶盏,突然站起身来,说该走了。

聂娘子站起道:“你先别急,拿个篓子,跟小杜去院子里摘点李子再走。我给你找个东西。”

其实聂长安哪会让裴慎劳动,出了门便径直轻跃上树,拉过一根沾满雨水的枝条,把暗红果子一溜地捋了下来,如法炮制数次,转眼间便满了一篓,下树递到裴慎面前。裴慎捡了个李子,在手心慢慢擦着水渍,笑叹说:“其实是自己摘来比较甜。但是算了,我不上去了,免得你又怕我摔断脖子。”

李子在他手中把玩一阵,没入了袖中。

这时聂娘子追到了院里,将一只鼓鼓囊囊布袋塞到了聂长安怀中。这布袋散发出一种又甜又烈的辛香。

“是新配的香药荷包,我试着防蚊子效果还成。也不知道你这次究竟去哪里,不过剑南云南地方都蚊虫多,你带上它,管用的。总共二十个,不重,不占分量,你都装进行李里。到时候一个荷包味道散了,记着换个新的挂。”

聂长安应道:“好。”聂娘子扶了一下他的手臂,在肘上拍了拍,道:“行了。走吧。”送聂长安和裴慎过了中门,绕过影壁,出了大门,看着他登车方回。好在裴慎日常用的座车只是双马轻车,于他那杜姓同事的身份大概显不出太大破绽。

从两人进门到出门,刚好一刻钟。

西南的苏毗自崛起后,和虞朝小摩擦不断,大争端也有过好几次。虞朝首当其冲的剑南道会、湔等州,与京城相去逾千里,自不能指望用兵时临时从朝廷周转,因此常年有重军屯驻。这次剑南全道驻军皆归裴慎节制,他持符前去,接收当地人马粮秣,所以此行离京,并无大军起行场面,只以殿前射生手八百骑随从。统领这部御营亲军的是皇帝特意塞来的青年才俊,宠妃荆淑媛新出炉的干弟弟,当然是姓荆,单名一个华字。

另一位同行的重要人物则是监军御史梁望远,年四十许,体貌健壮,但跟着裴慎出了京,换马不歇人地疾奔了半日,难免有些经受不住。午后在馆驿休息时,乃对裴慎说:“我从前自诩鞍马便给,终究跑不过裴帅这等熟手。边情如火,裴帅速去,无须等我,日后在会州相见便是。”

裴慎答道:“宪台所言有理,裴慎就不虚让了。那么,我留一半射生军护卫宪台,其余人跟我走?”

“不必!我自有侍卫护送,射生手还是由裴帅都带去的好。这人数虽可说是年三十打兔子,有它也过得,没它也过得,但到了前线终归算派得上用场。至于我,哪里当得起这些精兵?”梁望远带着疲意笑道,“我虽负监军之命,在国国容在军军容的道理,还是晓得的,断不会无端插手裴帅治军。今日如此,以后也如此,裴帅无须虑我掣肘。”

裴慎也笑道:“我今日在此谢过梁公了。”

梁望远又问旁边的荆华:“校尉青春几何?”

“二十四。”

“果然年轻,难怪不见疲态,精神焕发。”梁望远感慨,“少年人勉之!如今镇守玉关的骆元英骆将军,当初不也曾给事裴帅麾下?校尉这次从戎,功名尽在马上取得,说不得将来也有独当一面的一日!”

荆华略俯首,答道:“不敢与骆将军相提并论。”

裴慎微一皱眉:“骆俊跟我的时候,是我帐下扈从,比不得校尉今日。校尉不必自谦。”

话出口,他便自悔语气带刺。骆俊是流配充军罪人裔属出身,固然不比眼前这位贵戚。但梁御史提及今日的骆将军,既是勖勉荆华,也是抬举裴慎,纯出好意;荆华的回答,也算平和有礼。反而显得他反应过度了,传出去或许还教人说他傲视同侪。再传到骆俊那里……好吧骆俊倒不会多想什么。

他按捺下心绪,转开了话题:“时候不早,我等也该启程上路了。梁公请自便歇息。荆校尉?”

“属下在。”

“走吧。”

众人随裴慎起身牵马,期间不知怎地一匹白马受了惊,长声嘶吼着立了起来,前蹄在空中踢动。荆华立即冲了过去,但裴慎已经看到那匹马的缰绳被一只手抓住向下拉去,马鬃随即被另一只手按上安抚,令它镇静了下来,前蹄着地,飞扬的马鬃落下,从颈边露出制服它的人的脸庞。

冲到跟前的荆华与白马另一侧的聂长安打了个照面。

荆华背向裴慎,裴慎未能看见他的反应,却可以隔着人丛望到聂长安走了一步,手中还牵着缰绳、带动着白马扭过头去,转而面向荆华,同后者迅速地交谈了几句话。显然两人是旧识。

这一插曲后,诸人再上路,快马加鞭,奔向了西南。数日后,抵达了会州。

裴慎曾驻守会州有年,离开此地也只是这两三年的事。本次是新官上任,也是故地重游,是以将当地文武官员班子叫到长亭,就地开了个短会后,他便拒了接风宴,换衣着甲,驰入军营,视师拊众,开始战斗准备。

从前苏毗生事,顾忌春夏疾疫,常在盛秋马肥时。今年得羌人归附,乃于初夏入侵。羽林将军辛楚材使行诸羌的任务结束后,奉诏转领守备冉州之职,当时内为羌人所击,外受苏毗所攻,兵败城陷,出走会州,一面闭城拒守,一面飞章请援。于是邻近的益州都督府遣长史来,和辛楚材同守会州。长史本是个惯经战阵的,这次不幸阵中落马,断了腿行走不得,又被运回了益州,留下长史的副手尹少墨在军营中,代行长史职务——而这位差不多纯粹是个文臣。待裴慎归来,尹司马见了他表现得简直如见救星。

“钧座,节下,元帅,莒公,裴兄!你可来了!”

裴慎第一反应是四处看了看,确定这是在叫他一个人,然后开口:“久见了。我这次没节,可不敢当节下之称。”

传统来说,命大将出征,皇帝当赐旌节:旌以专赏,节以专杀,表示其人在军中享有全权。裴慎这次只拿到了调兵的虎符,确实名分上欠点。

尹司马也这样认为:“是可惜了,偏偏少个节。虽然没它也过得去,有它却更好。”

裴慎坐了下来:“我在长亭会上,已经跟大家摆明了,朝廷以征讨委我,别的我不管。军中纲纪、情报、赏罚升绌之类,报我幕府,自有主司发遣。城隍、馈运等,仍责都督府。地方吏事庶务,仍归州府。我也不要他们时时来我面前点卯,只要不误事,我也不插手。但若粮草甲仗上面谁出了纰漏,须怪不得我不念旧情。”

尹少墨道:“裴十二将军暂离会州不出三年,余德余威犹在,大家哪能不从!何况裴将军去后,功名做得愈发大了,历年来又未曾一败,这次大家吃过败仗,只有更仰赖你的份。下官仰赖之情,尤为殷切哪。”

裴慎转战中原时,尹少墨曾持了熟人的荐信来干谒,做过他一段时间幕宾。裴慎后来解职入朝,便推荐尹书记去蜀中另觅前程了。裴慎自请辞职,辞呈递了七八次,都是尹少墨临别之前代笔的。此君为裴慎写了不少精彩的檄文露布,要说兵法韬略,却其实不大通,也难怪这次慌神。

裴慎微哂:“未曾一败?我走了些见鬼的运气是真,至今也未遇过几次硬仗。”

“岂有此理,去年将数万之师,会战伊水,强取洛阳,难道不是硬仗?再往前说,你在会州时固然不怎么动手,但偶一为之,都是神仙手笔。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么。”

“我养过的延宁军倒被辛楚材一次就砸地上了。现在外边这种士气低迷的局面,可是头一回接手。”裴慎侧头听着外间声响,笑意变得有些苦,“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话,我也只敢在私下里说说了。”

尹司马想了想,开始摆手:“这种话,我宁愿当你是欲扬先抑了。从前你还说身为指挥坐镇中军,若是让敌兵过到跟前,不如趁早自己抹了脖子呢。结果洛阳那回带队冲上去的难道不是裴将军自己。”

“是啊,冲倒冲上去了,撤的时候险些被一箭射穿。好歹我没死,队列也没散。这就是我说的见鬼的运气了。”

尹少墨道:“什么见鬼,天幸是真!我倒想有这种运气哩!再过两月,我就要做孩子爹了,可不能教孩子对牌位认爹也。”

“你何时有了家室?”

“今年二月结的婚,家妻是成都陶氏的姑娘,老早就订了亲的。”

裴慎默算一下时间,微愕:“怎么断腿的竟不是你?”

“岳父家教虽严,也不能为这等喜事真个打断女婿腿的。再者说,要是一切照礼法走的话,你今日恐怕见不到活的尹少墨,须索我夫妻于枯鱼之肆了也。”

裴慎脸上泛起真切笑意:“蓝田种玉,的是喜事。恭喜恭喜。”

“谢谢谢谢。”说到此事,尹少墨也眉目飞扬了起来,拱拱手,“倒是你,好可怜啊,辞了职又被拉回来工作不说,还没有情人——有吗?”

裴慎笑意还未敛去,被问得措手不及,顿了一拍,才答道:“悬而未决。”

“须早决断!”尹少墨很有经验地振奋说道,“前阵子京中传闻,裴将军罹患风痹,病倒在床,教我好生悬心,后来才知其实是殷太尉。但你也当记着人有旦夕祸福,该及时行乐才是!”

裴慎哭笑不得:“怎会有这种荒谬误传?”

——过年那几天,殷太尉和儿孙团聚,连喝几顿大酒,不意乐极生悲,忽然中风,半身偏枯。幸而恢复状况比较乐观。若无此疾,殷太尉虽然年高,这次出征也会在帅臣备选之列。

说话间,有人端上晚饭。先在案上放下一只大钵,冷水里浸着一窝细面,汤清彻底,面如素丝,随波悬荡间便一朵莲花相似。然后是一钵羊汤,热气腾腾,倒配了八个荤素相间的凉碟。尹少墨劝道:“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原谅则个。你们关中人说下马吃面,特意传了个白案厨子来给你接风,尝尝手艺如何。这浇头也是现宰的羊做的。”

说是从简,也够费心了,裴慎任是平时见惯排场,当此战时也多少有些于心难安,接过称谢了,稍微提点道:“承你的情,阵前竟还有一次摆谱的机会。却说你什么时候抱了儿女,做汤饼会请我才是正经。”

尹少墨已经倒了杯酒喝了起来,振振道:“好叫钧座放心,这谱用的是下官的俸禄,也不是单给钧座摆的,跟来的人都有份,不过酒却只我独享,我还记得钧座不许兵将战中饮酒。到时小儿小女的汤饼会自然记得请钧座,却不知什么时候吃到钧座的扶头酒。”

——国中风俗,生子三日,做汤饼会宴请亲友。情人相好及新人结婚后晨起,亲友置酒贺喜凑趣,则称为扶头。

裴慎按了一下额头:“幸勿再揭我短了。——快吃吧,不然面要坨了。”

裴慎大略吃饱,精神恢复,搁了筷子:“厨师手艺不错。这顿用了多少面,几只羊,值钱几何?”

“你我之间,何必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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