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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女子轻蹙着眉,接着她像是恍然大悟一般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你看这个。」她将笔记本翻开到某页然后递给江初礿,后者狐疑的接过,下一秒脸上浮起错愕。

笔记本上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人长的与江初礿十分相似,只是发型不同,双眼也透出了歷经人世的沧桑。

「他叫刘詮,是扶桑婆婆唯一的儿子。」

「……儿子?」

「是的。」女子点点头,「我叫蔡嘉瀞,扶桑婆婆是我所负责的社工个案。」

「社工啊……」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们会突然拜访扶桑了。蔡嘉瀞对江初礿使了眼色,后者立刻頷首,跟在她的后面。

「扶桑婆婆算是独居老人,她的儿子刘詮在十几年前到美国去发展事业,事成后想要接婆婆去美国住。」蔡嘉瀞说道,顿了顿后又开口,「但婆婆不愿离开台湾,在沟通不良的情况下刘先生只好一个人搬到美国,将婆婆留在这里。长久的时间下来,婆婆罹患了失智症,虽然不会乱跑,但她会像这样坐在长椅上,盯着前方嘴里哼着摇篮曲。」

江初礿默默地听着,想起初次见到扶桑时她的奇异动作,「那位刘先生现在还在美国吗?」

蔡嘉瀞摇摇头,「我们联络不上他,扶桑婆婆已经忘记当初刘先生给她的电话号码了。」

「这样啊……」

江初礿低吟了几声,如果茉奈在这里的话就能给一些提示了。他暗忖,望着脸上堆满笑的扶桑。就算笑容再怎么灿烂,那层淡蓝色悲伤始终紧紧缠着她,保持着像果冻一样的感觉,也没有崩解脆化。

「你要去找婆婆聊一下天吗?」蔡嘉瀞问道,江初礿思考了下,点点头,「麻烦你了。」

时光阶梯的尽头到了,每次的阶梯数都不太一样,有时多有时少。茉奈轻轻降落在白色的地板上,看着眼前延伸的长廊和四周排列的白色石柱。

「殿下就在里面吧?」

看着穿梭过石柱的星灵鸟,想必牠们已经把自己到来的消息告诉主神了。茉奈如此想道,迈开白皙的足。

江初礿坐到了扶桑身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微暗的天空。扶桑依旧唱着不知名的歌曲,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

「他说啊,他想要在家周围种满满的花。」扶桑突然开口,江初礿没有看她,只是轻轻点头,「满满的扶桑花,就跟我的名字一样,他说他最喜欢我的名字了。」

扶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一双眼睛望着前方,似乎是穿过时空看着以前家前面的那片金色稻田。江初礿眨了眨眼睛,一同看着前方。

「好想见阿詮啊……」扶桑轻声说道。

「其实某些时候的你都还记得吧?」江初礿淡淡地说,扶桑没有答话,只是一逕的轻哼着歌,「有的时候会想起一切,只是为了逃避才让自己沉入过去的回忆里。你比谁都记得要清楚,只是不愿意回想,害怕想起来了又要再承受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

江初礿叹口气,看着身旁的老人。扶桑甚么都没说,只是淡淡的勾起嘴角,然后慢慢转过脸看着江初礿,「孩子,你说呢?」

踏在洁白光滑的长廊上,茉奈一步一步缓慢的前进。几隻星灵鸟好奇地跟在她身边发出悦耳的鸣叫,排列在两边的石柱不知何时换成雕满花纹的墙壁,原本露天的走廊也加上了屋顶成了室内。

茉奈轻抚过墙壁上刻画的繁复花纹,没穿鞋的莲足静静行走在地板上,而星灵鸟不知不觉也消失了,留下满室的幽寂。随着目的地的靠近,茉奈也慢慢感觉到从走廊深处散发的神气。她忍不住嚥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来到巨大门前。

翌日下午,江初礿关上了家门,江初日从一大早就出门上班,他在家无聊了一个上午,决定到书店去看看,顺便去常去的甜点店消费一下。

推开玻璃门,扑鼻而来的是各种茶香的混合味道和甜点的香气。江初礿深吸了一口气,找了个位子坐下。店里的服务生忙碌穿梭着,简单点个餐点之后,江初礿从背包里拿出方才买的新书,一页一页的开始翻阅。

一道视线紧紧凝视着他,江初礿抬起头循着视线望去,接着对上一名男子的眼神。他眨了眨眼睛,那名男子则露出尷尬的表情,抓起身旁的公事包站了起来。

「这里……有人坐吗?」男子轻声问道。

「没有。」江初礿淡道,将服务生方才送上的茶点往自己的方向挪了点。

「谢谢。」男子低声道着谢,一双眼睛仍旧盯着江初礿,后者连头都没有抬,保持着原姿势开口:「请问有甚么事吗?」

「呃……没有,其实也没甚么……」男子慌忙地说,接过服务生端上的黑咖啡。

「那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呢?」

「其实……」男子欲言又止,最后他咬咬牙从口袋中拿出皮夹,掏出一张相片,「你看。」

江初礿将视线移到照片上,照片里拍着一名年轻的妇人和孩子,背景是一大片美丽的稻田。

「你……长得跟我小时候很像呢。」男人露出憨厚的笑容,手指轻抚着照片上的女子。

「我的母亲是个传统的台湾女性,她含辛茹苦的扶养我长大,竭尽全力的赚钱供我上学,让我可以一路往上念到大学毕业,最后获得不错的工作,还被钦点到国外公司去实习。」

男人露出浅笑,江初礿看着照片上的女人,沉默不语,「我想把她接到外国去跟我一起生活,可她怎么都不肯,直说台湾才是她的家,她怎样都不会走。最后我无计可施,只好把她留在台湾,独自一人前往美国。」

男人端起咖啡并啜了口,沧桑的眼光变得柔和,「都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都没有回来过台湾,不知道这里变得那么多,让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江初礿垂下眼,慢慢闔上手中的书本,「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他喃喃唸道,男子惊愕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独自低语的男孩。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缾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江初礿慢慢停下声音,抬头迎向男人的视线,「你知道这首诗吗?」

「……蓼莪?」

「没错。」江初礿喝了口红茶润润喉,「既然知道是蓼莪,那你应该也知道这首诗想表达的意思吧。」

男子沉默了,江初礿叹了口气,看着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女人,「你很清楚她会在的地方,从头到尾她都没离开过,一直守在原地等你回去,可是她又害怕你不再回家,所以选择让自己逃避,从此沉入过往的回忆里。」

「过往的……回忆?」

江初礿点点头,「她把自己锁在里面,其实她比谁都要清楚,只不过她不说出口,自己一个人承受着孩子离开的寂寞。她会在的地方永远只有一个,而你没有甚么找不找的到的问题。」江初礿顿了顿,望进男人的眼里,「因为你是她儿子,所以你找的到,刘詮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男子错愕的开口,江初礿笑了笑,不再开口说话。

推开门,映入眼的是群花盛放的庭院。茉奈走在由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来到一间极具日式风格的房屋前。她深呼吸一口气,甫伸出欲敲门的手被说话声给打断。

「不用敲了,直接进来吧。」传出的声音是一道似男似女的中性声音,茉奈抿了抿嘴唇,拉开拉门。

她直直走进房子里,最后来到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前,茉奈恭敬的半跪下去,眼睛盯着抹茶绿色的榻榻米。

「主神殿下。」

坐在外边观赏庭院的人微微回过头,鲜红色的眼睛瞄着茉奈,「……悲伤天使?」茉奈瑟缩了下,慢慢抬起头,「怎么了?听星灵鸟说你的模样很急。」主神淡淡地说,白皙的手轻折着花枝。

「是吗?」茉奈淡淡的笑了,「这次来是为了递传者的事情。」

「递传者?」主神轻捻着花转过侧脸,如血一般的红色眼睛微微瞥着她,「递传者怎么了?」

「碰到了。」茉奈轻声说道,「递传者能碰到悲伤了。」

啪喳一声,脆弱的花枝被折断。主神手里捏着白色的花朵,慢慢将脸转回去,「是吗?那么你该怎么做?」

「我还不打算隐去。」茉奈低着头说道,从主神身上散出的神气让她感到畏缩。

「但那是迟早的事情。」主神云淡风轻的声音显得这一切都不关自己的事,茉奈抬起头,盯着神的背影。

「我会努力不让他涉入这个世界的。」她说。

男人──或者该说是刘詮眨了眨眼睛,看着桌上有些泛黄的相片。如果母亲永远都守在那里,那他有甚么理由不回去?找不到路只不过是一种藉口罢了。他将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快速站起身体。

「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吗?」刘詮问道,声音有点沙哑。

江初礿頷首,抬头望着男子,「我说过了,她不曾离开。」顿了顿,江初礿又开口:「但我不确定她是否还记得你,社工们说她得了失智。」

「没关係。」刘詮摇摇头,深色的眼睛隐隐闪着某种光芒,「只要她还在就好了,其他的都没关係。」

刘詮欠了欠身,抓起公事包就准备转身离开。但他脚步一顿,再度回过身子,「谢谢你。」他说,再度露出憨厚的笑容。

接着他推开玻璃门,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江初礿愣愣地看着刘詮离去,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心头消散,像是紧压的重石被搬开一样。他吁了口气,叉了口蛋糕塞进嘴里,甜味从舌尖上散开蔓延到鼻腔,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好想哭。

离开甜点店,江初礿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西下的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也把一旁的建筑物染上鲜艳温暖的橘红色。

江初礿低着头,然后看见自己面前的道路上映着另一人的影子。他轻轻抬起头,以为自己看见了金黄稻田……不,与其说是稻子,不如称为小麦还比较恰当。

江初礿就这样愣在原地,看着拥有一头麦金色头发的天使微微飘浮在空中,土耳其玉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天使勾起了罕有的浅笑,就像以往一样的慢慢飞到他身边。江初礿眨眨眼睛,放松了肩膀。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紧绷着肩膀肌肉,看着飞在身边的悲伤天使,江初礿扬起嘴角,迈开脚步往家的方向前进。

茉奈用眼角瞄着初礿的侧脸,然后她抓紧了胸前的徽章。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会把江初礿拉进来的,就算他是递传者也一样。

她如此想道,握着徽章的手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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