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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酆白露素材有美名。

不是博闻多洽,便是气度如虹,种种言辞,难以统一。

他如今正是如日中天,声望如炬,有的是人赞他多种好处。这是极自然之事,人人都爱锦上添花。

便是为了显得不如何谄媚,总在美言后谈论一二缺点,也不过是“优柔”一类话。

这很伤大雅么?优柔无异宽容,慈悲是如此上上佳的褒扬。酆白露如此费心绸缪自己的名声,以至于便是人人皆知的错处,也是好的。

秦晔在他身畔多年,自觉相较他人,还算懂他。

酆白露如何柔淡庄重,坚贞不改;抑或如何并容徧覆,温良恭俭,皆是蒙着云雾。

他的心仿佛是真的。可他终究非是人身,想做得好,总多些琢磨。琢磨得多,便难免有些假。一般人难察觉,然而秦晔看得出。

秦晔怜惜他。

倘若他生来便是人,何必学人。

纵使心有百转思绪,表露却是谦顺。谦顺虽被人夸耀,实际总是吃亏,酆白露也是吃了多少苦头,才到如今。

又因多年来酆白露仍不曾真正自如,他的怜惜心便也不曾改。

若旁人得知,还不知道秦晔身上要多添几重笑柄:他秦晔如今如何、酆白露如今又如何?后者已是权柄滔天,轮得到他个混不吝怜惜怜爱?

秦晔对此有准确预见,未免闲话纷纭,又为着自己那点羞耻心,从不对外人表现分毫。

他只是总宽容酆白露。

恼恨时他想着白露的好处,满心眷恋时就想着他的坏处,只顾爱、只顾恨,他都做不成。他要被心魔撕碎。

因此所谓‘宽容’者,不过是不要去想种种前尘,只顾眼前。

……

秦晔虽不曾沉湎风月,同酆白露纠缠这许多年也没少做这档子事儿。

他自认也非保守之人。吻酆白露的唇他怡然自得,替酆白露吹箫也不叫他为难,可酆白露……

他知道许多人——同白露修为相近的那些,早已不行鱼水之欢,不过神交而已。他二人于其间,已算异类。

只顾肉体欢愉固然说出去被人笑话意志不坚,他却还寻思着以神交代替双修之人才是渴色异常。

他同酆白露只神交过一次。那时二人正是情意切切,感情甚笃,叫秦晔说,简直是再不能更好了。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小段时间!明明他的衣衫一件未褪去,只拥住白露,最近不过耳鬓厮磨。

可秦晔却恍然然觉察一件事儿:他被酆白露扎穿了。

他的千百思绪,百般过往,种种种种,展露于人前,不过是一处甬道。一只别样的穴。

他仿佛是表现出非常不堪的自我。人愈长大,便愈不坦荡;便是小事也要遮遮掩掩,假若过往不堪,更是恨不能一刀两断,半点不愿为人所知。

秦晔虽不到如此地步,仍旧不愿酆白露见到他幼时光景。——他不觉得自个儿可怜,也不在乎酆白露是否怜悯,却万分不愿他因此伤神挂怀。

然则事与愿违。

在这断不开的灵念交融中,正是酆白露先阅览尽他生平,如幽魂般凝望他一切:五六岁时谄媚讨食、吃生腐烂肉,风餐露宿,窝在树下,缩成破庙里一团。受过人家的好意,也受过人家白眼;再大些时做尽活计起早贪黑,装傻充愣做最好使唤的白工,从不多话,换来村中众人对他居住此地的默许。

多得是人同他一般活,这有什么呢!今非昔比,他本已是忘记了的。

偏偏酆白露看见……且毫不错目,绝不合眼。眉目婉转,容色戚戚,万分心痛,却按捺于心的模样。

他生就一副玲珑心窍,决不能不懂得秦晔内心抗拒。何况就算神交,也自可回避不看。

如此作态,正是要将秦晔死死攥住,不容他半点掩瞒,却不愿他看出。

那点儿情感被酆白露体验个真切,便好似不着片缕在夏日行走,浑身都烫的厉害。明明想着“停下、停下!”却连这样的思绪都分享给对方。

欲停下而不能、欲逃离而不能,这点儿记忆情感被酆白露翻来覆去地咀嚼,他愈是眉目关切,动作柔和,便愈是肆意妄为,好似一层层剥开羔羊皮肉一般,一层层剥开秦晔所有防备。

简直是一层炼狱,蒙着纱影,云雾似的一笼烟水……将他裹束住了。

秦晔不是任他揉捏的软柿子,强撑着昏沉的神思也从斑驳庞杂的记忆里抽丝剥茧般研究酆白露的过往旧事,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束手束脚,考量颇多——如何能看些隐秘呢?未免太不尊重人家;看些沉痛的事儿,不叫人难堪么?可是快乐事又如何辖制得了白露……

他千思万想,未曾料着人同人终归不相同的。在酆白露灵府深处,他只见到唯一一个、飘渺又不知所谓的幻影。

那是更年轻的酆白露。

孱弱的、苍白的,端端正正坐于奢华房中红木椅上,不发一言,一动不动。唯独一对眼瞳睁着,琉璃般透过门口层层珠帘凝望,不知等谁来。

桌上搁置一只青瓷杯,内盛清茶,距溢出杯口只差短短一线。

秦晔不明白为何见到是如此景象?未免太奇怪些。眼见得白露枯等一日、二日,三日……眼睛不曾闭阖半秒。

虽知旧事已远,仍不免心中忧虑。——如此苍白眉目,是多么疲惫?到底又是谁,值得他如此整日整日枯等?

终于在满室寂静中等着似乎一阵风吹过,将那杯茶荡出涟漪。极轻微嘀嗒一声,顺着杯壁落下一滴水。

明明无人说话,白露却好似得到谁的回应,便道:“为何不同我说句话呢?”

且慢慢落下一滴泪来。泪痕点点,濡湿他素白面颊。

砸在那颗茶水边上,模糊成一片。

秦晔此生,时至今日,尚不曾亲眼见到酆白露的泪水。

……

“为何不同我说句话呢?”

“为何不同我说句话呢?”

耳畔听着的同脑海里迷迷糊糊转着的居然凑成一句,秦晔撑开眼皮,唤醒自个儿脑袋,根本不搭理。

热汤池叫他浮浮沉沉其中,酆白露又贴得那样近,粘腻腻得热。

“远些,”秦晔道,“好热。”

他刚同酆白露酣战一场,正是昏昏欲睡之时,偏偏酆白露不晓得筋搭错了哪一根,居然这时候找他说正事儿。

先说该如何调理栖鸾的身体,又絮语着数年来望山各派各峰的状况,间或提及一些还活着的、好好的、仍算秦晔友朋的故人。

秦晔道:“见到师姐过吗?”

同他二人一起由悬月门进入望山的仅师姐宋元容一人,本与秦晔也仍旧是同峰,奈何因他道心破裂,纵情山水,师姐又红尘历练,只待归来做一峰主位,竟是许多年也未曾相见了。

酆白露道:“见过几次,她旧伤已痊愈。观她风度,想来一切顺遂。”

秦晔道:“那就好。”

酆白露道:“却不对我有所问询吗?阿秦,我的过往,你不在意吗?”

秦晔的确感兴趣。也好奇到底是谁要杀白露?左不过是一些仇敌,但数年未得同进出,酆白露受过哪些新的波澜,他已不得知。

问出声时也知晓酆白露大约又要敷衍过去,果不然并未得到确切回应,白露只道:“还是那些人罢了。——阿秦总关注这些。”

秦晔心道不关心这些关心什么,总不能等到你命都没了再同你谈情说爱……又懒得争论,于是点点头,听着酆白露蔓声细语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回着回着,居然差点儿睡过去,酆白露数次央他回话,这才将他整醒,并遭秦晔嫌弃,让他“远些”。

酆白露道:“汤池里热,本就平常,我远了你也凉快不得,阿秦。”

秦晔道:“好好好,你说得对。”便又要栽倒睡过去。

酆白露劝阻他不要水中休憩,秦晔便模模糊糊道:“也病不了,你去做你的事,不用管……”

最后尾音都听不大清,原是睡过去了。

酆白露见他呼吸沉沉,只凝望了他一会儿,自己出水穿衣,捻了个诀儿将水与秦晔隔开,便离去了。

时间一刻刻过,秦晔仍睡得香。约莫半柱香功夫,他猛然睁开眼,眼神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从汤泉里跳起,边穿衣裳边往外跑,还感叹道:“也真能陪我演……”

并对自己施咒,将神识禁锢体内。——终究身体里有点不属于自己的玩意儿,若跑去报信,实在枉费他的心机。

出门后左右转换方向,终于到一处偏远小殿,推门而入,与钟于庭面对面打了个照应。

钟于庭见他头发尚有水汽,知晓他是急急来的,嘲笑道:“赴个约倒叫你整的如偷情一般,你也真是谨慎过头。就是他知道又怎样?”

秦晔道:“你打量他不知道?快把东西给我!再不快些,我真就连这点玩意都瞒不住了。”

钟于庭见他如此,顿觉毫无意趣,甩了个令牌样的东西过来,恹恹道:“你自己看吧,我懒得和你掰扯。”

秦晔比他紧张得多,接来后上下翻转,左右前后均看了个遍,确认没有问题后便深吸深吐气,几个来回后终于手上用劲,将令牌捏碎。

令牌破裂一瞬,便听得一个空灵女声在他耳畔响起,说得是:“冤成父子,债转夫妻;莫等来世,只争朝夕。簪钗是千年旧物,物主轮替不定,难以理清。其上最深因果,只在此处。”

如此定论无异良药于秦晔,他登时立松口气,连声道“还好”。

还好白露不是真因他“无牵无挂,无朋无亲”而选中他,乃因二者间有一笔旧账……同他猜的一模一样。

天底下如他一般的人还少么?若真被随意选中,自然也可被随意丢弃,未来如何,结局如何,绝不可知。

他之疑虑横亘数年,虽面上不显,背里却将旧物送去调查,此事埋了长长引线,终于在今日得到答案。

只是不知道,这“债”到底是何时债、又是何样债了。

钟于庭道:“结果合你的意?看来你也没有将脑子全数剜出来,还知道动动脑筋筹谋。”

秦晔道:“合意合意。但不是说还要许多年?”

他将这支旧簪投入人间界,任由它在许多人手中流转,直到其上气息驳杂不堪,再难理清,才敢送去白我思处,叫她断言。

偏又假借三四重身份,在白我思跟前极排不上号,是以本该再等许多年才有结果。

他未想过早早离开白氏、自有机缘的酆白露也修因果一道。白露此前从未展露过,他对此了解更是寥寥无几。一向敬而远之。

直到酆白露向他坦白一瞬,方有居然如此,果然如此之感。

又觉好笑非常:千年前便隐约存在的疑虑,最终由酆白露亲口验证。

怪不得入一个凡人村庄便选中了他,又领着他修道,与他结契,恩爱数年,再将他做替死鬼送去他人面前。

果然是早有旧缘。

钟于庭道:“你倒也舍得查他。别怨我说话难听,白我思莫名提前将结果告知,又和酆白露是亲缘关系,当年是她保下他,纵使她不知道是你求问,也难免有蹊跷。”

秦晔道:“蹊跷还少么?我身边一个接一个,数也数不清。”

饶是做了如此多准备,他仍不能确认这般结果是否是被算计而来。

秦晔道:“你不知道……”

本想抒发一下心里头的慌张,以免憋死自己,话茬儿刚起,猛然意识到钟于庭怎会不知命运被算计的苦楚?他甚至过得更惨。又紧闭了嘴巴。

秦晔道:“别的都不说了。唯一点好是我的小命。有债便得还完了才可言将来,估摸着我能滋润些活久一点。”

钟于庭道:“只是久一点?”

秦晔讪笑道:“我是实在不敢想寿终正寝。”

他真不敢想。

一壁因旧伤未愈,一壁因旧恨死仇仍存于世。人家不上门来寻他,非因一笑泯恩仇,只因他四处游荡踪迹难留,且酆白露还活得好好的。

酆白露之声名乃是一张虎皮,往身上一披,真老虎虽看他不起,却不敢上轻举妄动,至多言语攻击罢了。

白露尚且不知何时卖他去!非他自夸,他这条命,有时用处斐然。然而一日不至那时,一日便可爽快过活。

钟于庭冷嗤道:“你倒是豁达,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活什么呢?”

秦晔正色道:“话又说差了。困兽犹斗,不敢想寿终正寝,也不是立时去死啊,我还没有修心到那功夫。”

末了叹口气,道:“只希望别是什么‘前世因、今生果’,最好是今生债、今生还……我可不认前世。”

今生事今生了,攀扯前生换得一世风浪,那他算什么?

若要给他顺着这条绳探寻出一段前世孽缘,发觉自个儿一生原是笑话一场,他也有些方法,叫酆白露吃点儿绝不忘怀的苦。

……

话分二朵,各表一枝。

这边秦晔了然冤债一场难知来处,那边酆白露已悠然踱步回正殿处,慢条斯理同太叔怜叙话。

虽则一地血肉模糊、肢体四散,酆白露也不甚在意,动作间衣衫下摆湿湿坠坠,原是被血沾透了。

太叔怜仍蜷缩在墙角发癫,嘤嘤呜呜不知道念什么,旁边是一地粘腻腻的血块,依稀可辩出舌肉、眼珠的形状。

“太叔道友,”酆白露道,“既知我来了,装疯卖傻,何必?”

酆白露素来体贴,人家是蜷坐着,他也半蹲下身来,如此就不高出太叔怜太多。

未得回应他也不恼,只道:“我来此处,一路未受阻拦。钟道友心知你我有旧怨,想来这是他送我的礼。”

这一句声气低柔,轻似吐息,若非凑到他唇边,应当听不明晰。

偏偏太叔怜对前一句无动于衷,后一句倒有反应:他以空洞双眸凝视酆白露,半晌啐一口唾沫至后者面上。

舌头刚割下,难免唾液带血。酆白露不甚在意半面血污,却含笑道:“这不是搭理我了?”

他愈冷静带笑,太叔怜愈癫狂怨毒,再装不出无知无觉的模样,尖叫着要划烂酆白露面容。

然因层层封印故,只在暴起时刻便被酆白露以咒符钳制,跪在一地污浊中嚎叫,却碰不着他分毫。

太叔怜舌头都没有一片,如何吐言?偏偏滔天忿火极有效用,他愈是发狂,便愈是快快生长,不过几息功夫,又成完整一个人。

“婊子!贱人!”太叔怜神色狰狞,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憎怨几乎折损他天生姝容,“你敢骗我?你居然骗我!我要杀了你……千人骑的畜生,你算什么东西!!”

酆白露道:“我并不是什么东西,是个人呀。太叔道友想必是残疾太久,因此神思恍惚了。”

“你装什么相?难道敢做不敢认吗!若不是你骗我!若不是你骗我!!”太叔怜本还张牙舞爪,见酆白露言笑晏晏,煞气便同血泪交融,只嘶声道:“我全家、姊妹兄弟,父母亲族……他全都杀了。血啊、血……剩下,剩下——没多少人活着了……”

他本已声息渐弱,偏酆白露道:“怎么会?你、小太叔道友,不还是好好活着么?纵亲缘不在,不也仍在天幕上观你的好日子么。至于我骗你——你被我骗,并非我恶毒,而是你愚蠢呀。太叔道友。”

此言一出,如石入水中激起浪花千层,太叔怜又露出凶相,虽不可动,然面目狰狞,唾骂不停,字字泣血。

因再等了半刻钟,见太叔怜仍不停口,而花样无新,酆白露便捻了个禁言咒,再不叫他说一个词。

酆白露道:“太叔道友有四个选择。——若你不选,则我来选。”

“其一、”酆白露道,“你被我杀。”

迎着一双含泪的恨眼,酆白露道:“何必如此看我。其二三四,均是你看我杀人呀。杀与你阋墙的兄弟,杀背叛你的仆从,难道不觉快乐吗?我杀小太叔道友、我杀钟道友,我二者一起杀。——请你挑选吧。”

太叔怜约莫是要破口大骂的,然禁言咒仍在,他口唇张合几度,依旧说不出话。于是眼神自狂怒渐变得惊惧,至崩溃求饶前,酆白露终于下定论。

“你既不选,便由我来。仔细忖度四选项,只觉桎梏许多。是以何必一样一样来?”

酆白露站起身来,后退二步,自虚空中徐徐抽出一柄沉黑色的锏。

四角圆钝,坠重无锋,曳出袖内乾坤时荡涤身遭清气。

此锏通体无半点别样计裁,只一体乌沉沉的黑,再往上去,唯独锏柄丝丝缕缕带色,如云霭似流霞,赤青交间,是水盈盈的玉样润泽。

酆白露左手执锏,恣意上下挥动几下,仿佛正熟悉这武器。且道:“我大可以先杀你,再杀他二人呀。若太叔道友想救下其一……”

“便请你细想,”他行至原处,将重锏对准太叔怜头颅,温声道,“要留哪一个、又要以何等代价和我相换?”

……

秦晔杀人虽多,却向来爱给人一个痛快,绝不叫人死前还吃苦,也信人死如灯灭那套,不屑于人死前逞威风。

凡秦晔在侧,绝无酆白露动手杀人的时刻,是以秦晔不了然——一个人处事之风,同一个人杀人之风,也大有可能迥异。

酆白露本命法器并非秦晔惯常思忖的剑、环、符,笔这类秀致飘逸之器,却是一柄坠重无华,毫不灵巧的锏。他不常使,又是新成的器物,秦晔压根没见过。

用锏杀人者,若有秦晔气力,也只死相难看,却不很痛苦。若劲力不足,一击打碎骨肉而不能速死,同亲至地狱也几无分别。

修为愈高,愈不似肉体凡胎,受杀者如此,杀人者亦如此,此番算来,正是两两相抵。

这柄锏在酆白露之手,少有杀人的功用,至今未沾染一条命。杀太叔怜也并不能成,他更是难杀。

然杀不成,折磨却成。

……

将锏上红白液体俱拭去了,酆白露轻声问询道:“太可惜,果真杀不掉你。太叔道友,可做出决断了?”

一地残肢断体更添数,太叔怜脑袋且刚长回来,又是重锏横亘颈项前,若三息间他无话说出,便又是断头之局,绝无转圜。

此番再不似前次种种唾骂、无言,太叔怜终是放声大笑大哭,捂着脸面泣血般一字一句道:“留钟于庭、留他,留他!我要亲手杀了他!我给你最纯的血……你去杀了太叔静。够吗?够吗!你不就是要这些吗!哈哈、哈哈哈!……”

言辞间颠三倒四地说些疯话,再不成章法了。

终究得到回应,酆白露道:“那便如此。盼君一言九鼎,你死前再不要让我沾染上你。——这便告辞了。”

……

秦晔行出小殿,正巧同归来的酆白露面对面相照应上。后者姿态端庄,眉目楚楚,身姿若柳,端得好秀静美人图一幅。

酆白露尴尬否他不知,他本人倒很能装出几分坦然自若,道:“回来了?手上那是?”他看出那是与白露一体同源的本命法器,但总觉得不能信自己的眼睛,故而惊诧发问。

酆白露不孚他期待,应答道:“回来了。这正是我的本命法器,好阿秦,露出这副神色,莫非想不着么?”

是想不着……

虽则不至笨重,也无一分灵巧可言。太平庸,又庄重古朴些,半点不衬酆白露面容气度。

唯一只柄有几分秀美模样,形制修长,光华流转间,倒与他过往送白露的镯子扳指几分相似。

秦晔道:“想不到啊!叫什么名儿?新炼成的吗?怎么选定这个呢?”

酆白露道:“是新炼成的。至于如何选定——不过就是心思动了,便制出来,个中种种,我也说不准的呀。”

“它的名讳,”酆白露笑言,以右手牵上秦晔手掌,一壁同他前行,一壁解释道:“也借了阿秦的巧思。你既为刀取名叫‘论道’,我也偷来自用,称之‘论情’罢了。”

殿顶早已闭合。

秦晔斩首太叔怜之时,盛放的巨莲便齐刷刷地发出尖啸,人面都转成哭相,如受惊吓般合拢,黏嗒嗒的雨丝也就不再下落。

秦晔心道现在这永阳域都不信太叔,太叔怜掉个把脑袋又如何了?又不是长不回来。

于是心安理得地切了一刀,果然不出任何事,只不确定这‘莲舞’是否算作完成,瞧着仿佛中断了似的。

偏他赶着洗浴,后殿顶闭合,也就听不着人们的呼喊声,无法判断情形。

后对着钟于庭,见他并无对此事的议论,了然没出岔子,心下还是松口气儿,终于一边慢慢走回殿内——假设二人不曾偷摸见面,钟于庭理应还在正殿等着才是——一边调理起体内灵府。

观一场莲舞,也算感悟此处天地法则,好处无穷,就是恶心些。

又道:“好……好俏的名字。”

好浮艳的名字!‘论情’二字,简直不像酆白露会说出来的话,十分引人遐思。秦晔动上脑筋,拐个弯儿提醒酆白露一遭。

酆白露道:“模样既是不如何,名字俏些,也是应当的。”

秦晔道:“用这个,不觉得难使吗?没个锋刃,还沉甸甸。”

酆白露道:“哎呀……”

是极轻微的叹声,慢慢柔柔的,便显出几分狎昵。

“是不好掌控,”他承认,“想来我不适合,阿秦适合。但已制出来了,因此便如此使用吧。”

秦晔学舌道:“哎呀……”

实在是不知该发表什么高见,因此也叹了一声,并保证道:“你可以向我学。起码招式,我还能教你呢!”

酆白露自是应下不提。

……

回正殿去,钟于庭仿佛从未走开似的仍坐在原先的位置上,见二者来了,讥讽道:“秦老爷修整好了?”

秦晔道:“哈哈!”爽朗一笑,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四处一看察,发觉太叔怜已不在此处,想来是被处理掉了。

他不甚在意此人,也就未多加关注。钟于庭倒是上下扫视酆白露几眼,嗤笑一声,未说话。

按照常理流程,应当是秦晔来永阳域,钟于庭好吃好喝招待他几日,徐徐谈正事;奈何他二人现下一个癫,一个急,都不欲有太多虚礼。

于是秦晔道:“观心桐拿来,你早就说过要给我。”

钟于庭道:“这么着急,赶着投胎?”然终究道,“你跟我来,你后面那个随意。”

秦晔回头望酆白露,见他颔首低眉,不置一词,便知他是不去的。

他叮嘱酆白露:“等我回来。”

大步走上前去,随着钟于庭又走了。——早知还有这时刻,何必先前偷偷摸摸、胆战心惊去会面!

然安慰自己个儿:假作睡眠可还能解释为何那一魂二魄何物也不见,去拿什么东西却封住了这三只小眼,在白露面前可说不过去。

……

所谓观心桐者,名为桐木,却是一株小小花儿。

花冠宽硕,瓣朵微厚,形如倒钟,正是生长在桐木上的桐花。

此桐花与凡尘桐花自然大不相同,色泽淡紫,然光晕流转无穷,碰触时如活物般躲避,花叶颤动,且退且变换,很快就烟雾般散去了。须得等上许久,它才重新展露身形,又是小上一圈。

秦晔纳罕道:“真就一点也动不了?看起来这么小,我都担心多碰它几次,它就化开了。”

钟于庭道:“天材地宝,要是谁都能肆意触碰,那还了得。”

秦晔催促道:“快点儿处理的。”

钟于庭白他一眼,却以灵力托着这朵琉璃花进了一只精巧的小盒,这才递到秦晔面前,嘱托他:“速速以精血封印,否则你拿出来,它还是不认你。——别怪我没提醒,再来几遭,它可就真化了。”

这是了不得的好物,秦晔不敢拖延,忙不迭依言照做了。

钟于庭看他手忙脚乱,骤然发问:“你要给谁?我应答你这么久你也不曾接受要什么好处,好容易找上门来,难道就为一个它?”

秦晔浑身一震。

钟于庭绝非无的放矢之人,如此问询,约莫已猜到秦晔要观心桐的用处。

果然见秦晔动作滞塞,钟于庭冷笑道:“痴情种!老子真想一巴掌抽死你,又怕你的血脏了我的手。”

秦晔心道这骂得也太难听了啊,何况钟于庭一巴掌并不能抽死他。但观后者唇边冷笑,又思及他愈发刻薄狂悖的行事,便解释道:“这是约好给白露的。总不能让人家白白——”

猛然想起自己满手血腥,剖肉取骨时酆白露苍白面容,端丽眉目间是母亲般慈悲的宽宥神色。

“总之,”他并没与好友分享如此隐秘心事的闲情,又为着想起那日往事,心乱如麻,胡言道,“他现在正危难,得了观心桐,让他好过些……他就留在这避祸,我也要出去寻药了。”

栖鸾只堪堪保住小命,后续如何还待宁蔓察看,秦晔也只得辛苦些,遍寻灵药异宝,确保无虞。

“你应该不会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儿吧?他能全须全尾走的吧?”

钟于庭道:“这是自然。”

他对秦晔露出一个大笑,白齿森森:“为你将楚慈恩推介于我、助我掌控永阳域的恩情,莫说让你的小鸟全须全尾离开,就是你要我的命,晚些时候我也双手奉上啊。”

秦晔道:“别总提她名字。也别总说疯话,谁要你的命?一点不吉利,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

秦晔回去正殿时,酆白露连动作都未改变,仍在原地等他。

秦晔抢占先机,三两步凑上前去,与酆白露贴得极近,几乎将他揽入怀。

他将那小盒送入酆白露广袖,直到指尖被吞没入一片暖水似的虚空中,才松口气儿,将空手掏出来。

酆白露问:“是什么?”

秦晔压低声音道:“不告诉你。”

这袖里乾坤真是难寻,他都从酆白露手腕摸到肘弯了,才从一片柔滑骨肉中寻到关窍。好险好险,此处小乾坤还认得他这号人。

酆白露道:“可你给我了,我便看得见,真是好东西。是不是要走了,阿秦,你今日好急切。”

观莲舞、得消息,取灵药,秦晔种种事情均做完了,也没有一日时间。

秦晔松开他,退后二步道:“哪儿这么快,也得你的事解决了先。”

酆白露道:“然‘我的事’并非朝夕可解。今日做得完你留到今日,倘若明年、后年,许多年又如何呢?”

秦晔一时哑然,不知为何偏要在权衡二侧选取一人,好容易张张口道“你”,一句话才冒了个头便被钟于庭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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