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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要替哥哥赎身吗”

 

他闻声急忙绕到灌木丛后,扶起在雪地上四仰八叉的贺明渚:“砸着哪儿了?”

“没,是我自己滑倒了。”贺明渚捂着手腕,疼得倒抽冷气,眼中泪光闪烁。

怕是触地缓冲时扭伤了。贺明汀也不敢继续耽搁,扶着他上了楼,并吩咐其在沙发上坐好。

万幸伤的是左手腕,鼓起了一个肿块,倒也不是很严重。妈妈的旧药箱常年备着棉签和各种外伤药。

贺明汀自知理亏,动手前还揉了揉他的发顶以示宽慰。

“疼的话跟我说,别自己咬牙忍着。”

贺明渚乖乖地右手垫左手任哥哥上药,贺明汀涂完药膏丢掉棉签却未就此打住,而是开始挽他的衣袖。

不卷不知道,一卷贺明渚便应激似的往后缩。

“躲什么?给我看看哪还伤到了。”

“没有伤……”贺明渚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抗拒,“不用,没有疼……”

“不看怎么知道没有伤?”贺明渚不由分说地摁住他的手。

他一心想要检查伤势,看不清更读不懂弟弟眼底隐不住的惊惧。

保暖衣袖口层层卷起,箍得实在紧巴,贺明汀调侃这是南方人初来乍到的传统穿搭,呲着牙还想变着法儿往上套——

一条疤痕毫无征兆地自袖口蜿蜒而下。

贺明汀眼光一凛。

这条疤痕很细很浅,简直无关紧要,若是再不拘小节甚至会直接忽略。

但贺明渚藏得很好,他甚至宁愿戴袖套,也从不挽起袖子。

贺明汀放开了他,眉头紧了又松。

贺明渚心跳如鼓。

他意识到自己最不愿意接受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总不至于缺席。

被人欺负这种事,最大的恐惧并非源于伤害本身,而源于从伤口中渐渐滋生的宿命感。

李娟《记一忘三二》

芸城的夏是湿热的,时而不慎被防不胜防的大雨浇了一头一身。空气非但没清爽起来,雨过天晴,细汗反倒密密蒙上了脸。

在这等令人叫苦不迭的夏天,贺明渚雷打不动,中袖上衣搭配长裤,常常被闷得上火。教室年久失修的风扇吱呀叫响,他脊背打得笔直,淡定拭去鼻尖上冒出的亮晶晶的汗珠,再一次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周围人的疑虑。

“我不觉得热。”

“骗人的吧。”

这的确是一个拙劣的谎言,贺明渚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但他一脸的诚笃又实在无可非议。

校服用料一般,汗水浸透后变得湿黏黏的,连被紧裹在内的皮肤也跟着瘙痒难耐。他拖拽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烈日当空,不一会儿汗水又糊住了眼。

仅一墙之隔,室内冷气充足,室外却火伞高张,挥汗如雨。贺明渚天灵盖都快热冒烟了,却仍驻足门外久久不敢动作。

他一遍遍地深呼吸,感觉生命力也被炎炎暑气蒸腾殆尽。

好像从阴仄角落的裂缝顽强生长、但因长期风吹日晒而苟延残喘的那束野草。

佳肴尚温,碗筷也已齐备,女人却只斜了贺明渚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清扫着地面上不存在的灰尘。

“碰见你爸了没?”

“没有。”

贺明渚答,女人闻讯欢快道;“他说好今晚回来的,待会儿我再催催他。”

贺明渚正想方设法如何借口到同学家过夜,但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父亲总是被工作绊住,于是归来的晚餐便成了三人共处一室的直接动机,虽然十有八九剑拔弩张——但她绝不会放任自己缺席这千载难逢的场面。

你还疼吗?

什么?

上次是我脑子不清醒了,她说,下手没轻没重,还疼的话跟我说,我给你买药去。

好。贺明渚接受了,别无选择。

女人至今仍默许他回应时不带称呼。因为这声“妈妈”是独属于她腹中素未谋面的孩子的。

她做梦都想要一个亲生骨肉,可偏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屡次落空必定伴随理智的丧失。

在第二次滑胎后,女人鬼迷心窍,重金聘请一位当地深孚众望的神婆前来做法。神婆摆起阵故弄玄虚了半天,最后直指被迫在旁助威的贺明渚:“这孩子命盘混沌,乃是邪崇附体,虽不至于伤及父母,手足之情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若想再要一位贵子贵女,趁早分离才是正道。”

女人听罢一脸错愕。

贺明渚则预感大事不妙。

尽管一直极力证明自己不存在任何威胁,也在劫难逃。

公婆不相闻问,娘家人不待见,福利院不满足收容条件……除却这个家,他还真无依无靠。

如此女人对神婆的“忠告”深信不疑,贺明渚的百般辩解也等同于事不关己的无辜。

总体来说,衣架、扫帚和擀面杖的效果各不相同,衣架是偏刺痛,后两者则是闷痛。铁质的衣架甫一落下,皮肤便肿起红痕。贺明渚渐渐习得根据痛感辨认工具的要领,然而于殴打和谩骂百无一用,女人劈头盖脸尖声质问:“你把我的孩子藏哪儿去了?把他还给我!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

而贺明渚只能蜷缩着用手护紧脑袋无力重复:“还给你,还给你,我还给你……”

天光大亮,照旧是满桌喷香的早餐。

女人略歉疚道:“昨晚不小心喝多了,我不该碰酒的……孩子不喜欢这样醉醺醺的妈妈……”

贺明渚置若罔闻,女人又开始威逼利诱,他近乎麻木一一照办,违心恭祝“我想要弟弟妹妹”。

长大于多数人而言是童真的逝去,对他来说却是长夜难明。

被扫把的木刺划伤,贺明渚趁夜溜到阳台,指腹沿痕迹轻抚,成倍的疼。定睛一看,血口子横穿过上一道痂皮。月色照亮他惨白的脸。

它甚至赶不及完全愈合。

以至于接起话筒的手都在颤抖,不知是疼痛还是激动所致。

在贺明渚迄今为止短短十年的生命里,关于母亲及兄长的印象早已模糊,但始终温暖着他。经由派出所民警出面,哥哥姗姗来迟,却与记忆中判若两人,尤其是表现出的无关痛痒让他再度束手无策。

既已穷途末路,何不孤注一掷?

亲手撕开血淋淋的伤口,乞求庇佑和垂怜。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不必再从梦中惊醒,不必再忍气吞声……贺明渚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照常作息,嬉戏玩耍,似乎全然挣脱了曾经纠缠不休的阴影。

但伤口永远都是伤口。

不会因苦尽甘来就此磨灭。贺明渚依旧习惯身着长裤,衣袖也得盖过胳膊肘,汗流浃背时,早已结痂愈合的伤疤甚至还会重现灼痛感。虽然只是幻觉。

伤口是灵机一动用作当时扭转乾坤的利剑,衣物才是他的铠甲。

真正的切肤之痛不仅仅是一次次的无情鞭笞,还有从皮肉上的“烙印”随时滋生泛滥的惧意。

女人出院后贺明渚不出所料惨遭毒打。诊断书白纸黑字再明确不过,她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他。往后的时间总有窃窃私语穷追不舍,言辞或玩味或犀利,无不刺得他体无完肤。

他再无从自我说服,任由女人失控地宣泄怒火。

她本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美满的母亲,尽享天伦。可是自己剥夺了这一切。

贺明渚在自甘受罚的煎熬中默默亲吻着十字架。

因而惶惶不可终日,凡是风吹草动即心猿意马,寝食难安——万一灵验了呢?哥哥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不该奢求多余的担心。

况且哥哥犯不着为了细枝末节分神。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如同一只破败的提线木偶,全凭主人处置。一扫而过那稚嫩的肩背上错杂的疤痕,贺明汀松开了手,转而开始整理起药箱。

“消肿前不要碰水,过两天就好。”

贺明渚还心惊胆战地等着他哥发难,但显然会错了意。

接下来的几天贺明汀一如既往出入图书馆,受惊的小人儿见状更诚惶诚恐了,生怕他哥毫无征兆地翻脸。

获悉真相的哥哥会作何感想?

距离自己被扫地出门还剩下多久?

坦白的话语像异物堵住了贺明渚的喉管。

雪夜,电话手表的屏幕终于亮了。急吼吼地查看,却只是一条短讯:今晚有事儿,等回家还早着。

按时睡觉。

太好了,贺明渚反手熄灭了手表的电源。他没有被赶走。

哥哥选择了先一步远离。

岚市的冬多发大风,贺明汀骑着共享代步车在市区来回穿行,被扑了一头一身的雪。户外的气温直逼负二十度,他一心只求速速了事,手套都没脱就艰难地摸钥匙开门,然后一脚踏入黑暗之中。

“……”贺明汀“啪”地摁亮了客厅的灯。

“怎么在这儿睡?”他走过去摇了摇沙发上蜷缩着的人,无反应。这家伙该不会是又烧起来了吧?贺明汀皱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贺明渚却挣扎着翻身。

“咳咳——”

他睁开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迷蒙看着贺明汀卸下厚重的防寒装备。想叫哥,一开口嗓音却嘶哑难听。

贺明汀无奈地倒一杯温水递上。

“洗澡了?”

贺明渚抱着杯子点点头。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

“正好。”贺明汀变法似的掏出一个塑料袋,从中哗哗倒落几支未拆封的药膏,“想去房间还是就在这儿?”

贺明渚险些把水打翻在了身上。

他张口结舌:“这、这是……”

“祛疤的。”贺明汀捞起药膏一支一支地浏览使用说明,“就是不知道药效有什么区别。”

其中一支是他横跨半个城市才讨得的。到了店门口才得知早就停产了,幸亏店长还留了一支以备后患。贺明汀好说好歹,最后动用“钞能力”才弄到手。

“要不,你先试用一支?”

贺明汀摊了摊手,微笑着望向他。

小沙发上手脚施展不开,贺明渚服从地脸朝下趴在上面,掌心紧贴着裤缝。

“放松点儿。又不是要对你动刀子。”贺明汀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后颈以示安抚。

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触目心惊——他简直难以想象贺明渚是如何顶着这一身伤入眠的。

可能不是同时造成的?但新伤叠着旧伤,皮肉之苦不复,痕迹却永远无法视而不见。累积的痛楚由时间缝合,深深嵌入灵魂。每次愈合都在对记忆施加一道无形的镣铐。

贺明汀重新坐直抽了一张纸擦手,肩膀上冷不丁受压,贺明渚柔软的手臂吊住了他的脖颈。

“干什么?弄疼你了?”

“不是。”

“还疼不疼?”

贺明渚摇摇头,他不清楚是否特指手腕。但两者都没感觉了。

“哥哥对不起。”

“……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贺明渚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傍晚洗完澡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哥哥回来。可还没等到哥哥,先等来了那条产生歧义的信息。

所以与其他是睡着的,不如说是无声无息哭昏过去的。

贺明渚眼眶湿热。他一吐为快,喉管里的异物被取了出来,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可为何心脏还是揪着疼,疼得几近窒息,情绪上涌泪水决堤。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连串含糊泣音,急于解释却只能一直重复着歉意。

“对不起……”

贺明汀听完不语。

敢情他难以启齿的“秘密”竟是……?贺明汀不忍直言直语,斟酌着措辞半晌,呼了下弟弟毛绒绒的脑袋:“这你也信?!”

去他的婉转。

今晚势必要跟他说清楚了。

“虽然你九年义务教育没读完,但封建迷信万万不可啊,”贺明汀语重心长,“算命先生还说过程树是文曲星下凡,结果这家伙连论文都编不出来。”

他简直想把那胡说八道的老妖婆揪出来按着灌一节思政。

贺明渚泪眼昏花,他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挂在他哥身上,就像一只攀着树干的树袋熊。看不见哥哥的脸,但听他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是他们不辨是非,”贺明汀哄慰似的搓他的后脑勺,“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明渚,你很勇敢。”

小孩瓮声瓮气地问:“真的吗?”

“嗯。”贺明汀信誓旦旦,“所以我要你保证以后不会再为这件事困扰,谁敢胡诌一句打烂他的嘴便是。”

指针滴答走着,再过一会儿,新的一年将如约而至。

贺明汀一会儿给怀中人捏捏后颈,一会儿揉揉脑袋。他的弟弟需要真正开始新生活了,他想。

虽然语气轻松,但贺明汀更多的是心疼。可惜他习惯了按下不表。思来想去再说不出安慰的话,于是给出了价值千金的承诺:“你不会流落街头的。”

“事已至此,就放宽心态,好好吃饭按时长大……”

“1。”

“我也暂时还交得起房租……”

“2。”

“不过只要我还在,这间屋子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3。”

“嘭——!”

烟火声轰然炸响,在墨黑的幕布上变幻着,绚烂夺目,连繁星都黯然失色为之颤动。贺明渚就这样靠在他哥的胸膛上听着他哥的心跳,稀里糊涂地与旧年作别。眼泪沾湿了哥哥的衣服。在贺明汀难得温柔的爱抚中他慢慢平静下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坚定地握紧拳头,应诺还不够,在心里也拉上了一个大大的钩。

腊月一过,年味就很浓了。家家户户门口贴了红对联,路灯上挂着红灯笼,鞭炮水果和各类年货摆过一路。晚高峰比以往更为拥堵,好在贺明汀是步行,不然对着川流不息的主干道也只能干瞪眼。

费力地从人挤人的商场脱身,贺明汀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如释重负一把扯正了脖子上的围巾。围巾是贺明渚送的,他偷偷攒了半个月的零花,装在一个礼盒。

贺明汀打开时没有被款式平平无奇的红色围巾闪瞎了眼,反倒是小孩儿亮晶晶的双眸盛满了期许。

“礼物我收下了,”他赞赏似的点点头,“谢谢。”

贺明渚的眼睛仍是亮着光,像一只邀功的小狗。

可惜贺明汀没养过小狗,更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于是用成人的逻辑略略思索,最后灵机一动:“要不我每天去接你放学吧。”

岚大月初就正式休假了,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啊?”贺明渚张大嘴,脑袋摇得堪比拨浪鼓,“不啦。”

他只是想展示自己的一份心意,并不要求哥哥投桃报李。

“那好吧。”在弟弟提出独立上下学前,贺明汀某日提前启程,亲眼目睹了放学时段校门口车水马龙水泄不通,基本每个孩子都有私家车接送。他原本还顾虑贺明渚会心里不平衡呢。

贺明渚看着哥哥重新合上盒盖子、系好礼带的动作,也不知在斟酌些什么,而后忽然开口。

“我二十三号就考试了。”他似鼓足了勇气,但轻颤的尾音还是流露出不确定,“那天晚上我想喝哥哥煲的玉米排骨汤。”

“可以吗?”

玉米排骨汤?贺明汀失笑:“当然可以。”正如程树评价,他自认厨艺一般,还是继承母亲的锅碗瓢盆。他过去对伙食要求不高,食堂关门了就自个儿炒两个菜凑合。

但在贺明渚来到之后却后知后觉开始上心,三餐的菜式也从简单的万物配白粥向多样进化,贺明汀甚至添了个专门做汤的电炖煲——经过不间断的升级式的投喂,小家伙乍一看竟然也长了点肉。

冷不丁被捏住了脸蛋,贺明渚瞪眼看他哥正忍着笑,小孩子的皮肤柔嫩软滑恰似刚去壳的水煮蛋,贺明汀还有几分爱不释手。

“嗯?怎么光脸上长肉?”

贺明渚一副无辜的模样,但听对方不解道。

不过总归是个好兆头,怪不得程树最近往返蹭饭的频率也勤了些。有他在,贺明渚还不至于营养过剩。

而且这还是小孩儿第一次主动提要求。

菜市场也是熙熙攘攘的,生腥味直往鼻子里钻,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贺明汀轻车熟路地流连在各个摊位之间:“可以麻烦帮忙挑一个蹄膀吗?”

这座棚式市场可能是方圆十里最年长的地标之一了,到此采购食材的多是附近的中老年人,乍一见是位年轻小伙子,见惯人情百态的老板娘也不由得感到惊奇。

“年轻人,买肉回去做给媳妇儿吃啊?”

“不是。”贺明汀笑道,“小孩子,要这个半肥半瘦的吧。”

“好咧!”

“谢谢。”

看上去那么年轻,没想到已经天伦叙乐了。老板娘暗暗意外,见贺明汀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就算是生鲜灯劣质的幽幽蓝光也无法削弱其气质半分。

贺明汀一边挑选一边现场回忆着做法步骤,待菜谱在脑海中完整呈现,扫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距离贺明渚放学仅剩一小时。鞋尖一转拐入了抄近道的小巷,深冬的黄昏比往常都要早到,与之一同追逐他脚步的是急促的电话铃声。

他憋着一口气疾步赶到巷口,还险些踩着不知从何处渗流成灾的污水。来点人一栏“大姨”二字闪烁着,贺明汀眼皮一跳,把一提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搁在地上,犹豫着接了起来。

“账上多了一万块,你干的?”

“您收到了可以清点一下,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贺明汀对他大姨的不打招呼早就习以为常,干脆直切正题。

“我会好好对账的。”她这个外甥还是那样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谅他也没这个胆子造假。

“您还有什么事吗?”俩人不常联系,往年过节贺明汀还会主动电话问候,但十有八九都是毫不留情地拒接。

“你带那小孩走了?”

指的是贺明渚,毫无悬念。

贺明汀没打算隐瞒:“是。”

“贺咏一这个渣滓真是命好,这下连儿子都不用养了。”谈蕊冷笑一声,她从不待见这个前妹夫。可惜恶人总没恶报。

“他就算被弄死在赌桌上也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贺明汀垂眸漠然道,字正腔圆像是宣告解除一纸写尽血泪的契约书,相比怀恨在心更多则是淡然,“他想拉谁下水我管不着,但是贺明渚……”

“我能拉一把是一把吧。”

他真心不想同贺咏一有任何牵扯,而贺明渚的出现,恰巧为他创造了亲手斩断纠葛的契机。

谈蕊闻言愣了一会儿,而后联想到什么令她不屑的东西般,话锋一转:“你果真是亲生的,和你妈一样的菩萨心肠。”

这……算是夸奖吗?

贺明汀咧开嘴角,隔空向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关心,”他说,“那我就在这里拜个早年吧,祝大姨新年……”

“快乐”二字还含在他唇间,疾风就先一步擦着他的耳朵呼啸而过。一辆自驾三轮车从狭隘的巷道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不偏不倚地铲倒了正在巷口的贺明汀。痛觉比知觉更快到来,他被整个掀翻在地,脑袋重重砸向斑驳的墙面,血迹在白墙灰上晕染开。

贺明汀有点儿回不过神,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天翻地覆了呢?

方才他还在莞尔向大姨贺岁呢。

手机在哪?通话结束了吗?大姨是会为他的戛然而止勃然大怒,还是会焦急地询问是否发生了意外?

他快睁不开眼睛了。

脸部的皮肤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原来是枕着地上一滩尚未融化的雪。可他的四肢皆是焚烧般的疼痛,头也疼,想思考对策,脑浆却像一锅烧开的糊状物,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鲜血从额头缓缓淌下,沾湿了他的睫毛。这下连对面晦暗肮脏的墙体都看不真切了。晚间的虹光施舍般投下这条小巷,照亮了瘫倒在地眼神失焦的青年,他的肢体以一个极古怪的姿势扭曲着,平日一尘不染的衣裳此刻却满是污渍。他何曾几时想过呈现出这样不得体的一面?

暮色渐渐吞没整座城市,叮咚一声,贺明汀脑子里的开关跳闸了。

……

贺明汀转醒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吐,好像有人把他的胃腔抽瘪了。

他没有问类似“身处何地”的问题,因为在颠簸的途中也曾被惊醒,不过那时意识尚且微弱,在挣扎着使唤躯体无果后,昏厥了近十四个小时。

天底下还是好心人多,有路人注意到脏兮兮的小巷子里昏迷不醒的倒霉蛋,否则他将在北方零下十度的寒夜冻成冰雕。前来施救的医护人员还在不远处发现了手机,连着一起送上120,并从中翻出程树的号码。

在缓过一阵天昏地暗的头疼,面对程树慈母忧儿式喋喋不休的关怀,贺明汀从混沌的思绪中剥离出另一个要紧的问题:“贺明渚呢?”

据程树所说,自己伤势并不算严重,最不幸也是最万幸——头部是主要的受挫对象,后脑勺缝了六针,外加脑震荡,全身上下多处错位和软组织受伤,以及左手手臂轻微骨裂。

“在我家呢。”程树挺了挺胸脯,就差大着嗓门“我做事你放心”。

他偷偷地呲了呲牙,几度嗫嚅,还是没告之细节。贺明渚泪眼汪汪的样子简直令人于心不忍。

“把他送回来吧。”贺明汀说着就要掀被下床。

“哎——悠着点儿啊哥!”

程树忙不迭给人按了回去,指了指他头顶的吊瓶。

贺明汀又悻悻然重新坐好。

顶着这副衰样去接贺明渚的的确确是大意了——方才他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屁股就招来了天塌地陷般的痛,浑身的骨头如同被敲碎后又囫囵吞枣拼装起来,贺明汀咬紧牙关才没有让程树觉察。

“打完点滴也别着急走,给你约了几个检查,单子也列好了,”程树拿起床头柜上那幸存的手机在闭目养神的青年面前晃晃,“等下有人来推你去排队。”

贺明汀一睁眼就看到床边的轮椅,郁闷不已。

“怕留下什么后患,你老实配合哈。”

“知道了。”

“要不,我留下来陪你?”程树在贱嗖嗖和靠谱间切换自如,人精一个。

“赶紧走!”

贺明汀一时也恢复了战斗力,朝他飞了个眼刀。

程树最后向怨气满满的好友扮了个鬼脸,开车回了家。

“回来了?”程老爹正悠哉悠哉地坐在客厅泡茶,听闻动静也不回头,“地方布置好了?”

程树皮笑肉不笑:“那肯定。保管那些个老头赞不绝口。”顺路去医院探望了一下贺明汀。

“啧,怎么说话的。”

眼下懒得跟亲爹斗嘴皮子,程树转身上楼,直往贺明渚住的那间房去。

敲第一下门,不应。

敲第二下,不应。

第三下程树直接推门而入,小孩儿正坐在书桌前写寒假作业呢,脸上没什么表情,估摸着还在同他置气呢。

程树不禁为自个儿叫屈,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呀。

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哪知力气也不差。程树不得不动用“武力”才连哄带骗地把他扛上了车。等载回了自己家,贺明渚也拒不服从安排,程树苦口婆心,最后搬出了贺明汀才勉强了事。

“这是你哥之前住的房间。”

即便如此,程树还是听住家阿姨说半夜里房间隐隐传出哭泣声。

其实今晚他有一个应酬,贺明渚不去——他根本不打算从房间里出来。

程树叮嘱住家阿姨好好照料这个小客人,便携同老爹一块儿前往饭店。

但他万万想不到,先处出事的会是贺明汀。

席上程树一直推脱着酒杯,为了保持清醒,他还在等贺明汀的电话。可等啊等啊,等到一众老板都饭饱酒足了,仍是没有任何来电。

他性急地拨过去,关机。

搞什么啊?

程树坐不住了,不顾老爹的眼神暗示向其他人赔笑,然后抓起外套就走。一路加速回到家接上贺明渚,再往医院飞驰而去。

汽车驶入医院的停车场,他刚刚解下安全带,贺明汀便发来了一条短讯:“你先自己过来。”

程树在医院的侧门门口找到了失踪的好友。

“你脑子真被撞坏啦?”

贺明汀头上缠着纱布,左手打着石膏,系着那条染血的红围巾,就这样大喇喇地坐在地面上。

“小杨人呢?”小杨就是那个临时护工。

“被我打发走了。”贺明汀面无表情地从纸袋掏出一张单子递给他,“你看吧。”

程树不明所以地接过来。

他看着单子,贺明汀静静地望着他。

从诊室出来后已是日暮西山,贺明汀强烈要求小杨推着他到室外走一走:“医院里太闷了。”

他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但早在四年前就已习惯了。待他被推着绕过医院一圈,突然开口道:“放我在这儿吧。”

“啊?”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今天终于可以目睹月亮升起了。

但浓重的云遮住了月亮,连星子都稀罕。就像医生手指着的片子上的阴影,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可能是肿瘤。明天来做个深入的检查吧。”

思及此,贺明汀不由苦笑。

这还得感谢程树的周到,不然自己哪天就跟母亲一样猝不及防地倒在工位上,等究其原因,已经不知不觉地在死神的邀请函下摁了红手印。

肿瘤犹如一颗带有剧毒的种子,在她体内肆意凌虐,然而无从连根拔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片沃土变成寸草不生的瘴疠之地。

母亲多数时间都没精打采绵软无力,原本一头乌亮的秀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光了,红润的脸颊也变得苍白如纸。

最让人心碎的是她失去光彩的灰蒙蒙的眼睛。

畏死之心人皆有之,贺明汀强忍着惧意理智分析起来:良性还是恶性?如若是良性,算他走运,如若是恶性,他又还剩几年好活?贺明渚又该何去何从?送回芸城?绝对会被贺咏一和他老婆扫地出门的……万一还是家族遗传呢……

逻辑体系轰然坍塌,贺明汀捂着胃干呕起来。

肉体的痛楚尚未消退,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了,不舍、焦灼、悚惧和绝望生拉硬扯着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嘴唇都在发颤,整个人似乎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承受着水深火热,一半随着夜色渐浓消化这个讯息,静候公开。

程树反复看了两三遍,一张嘴语言系统却短路了:“这,这……”

“我也是刚知道的。”

“不是,这……”程树狠挠了几下头发叫起来,“这都什么事啊!”

对啊,这都什么事啊。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贺明汀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并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和宣泄——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粒米未沾,他连抬动一根指头的力气都不舍得浪费。他只是默默坐在除净雪的路面上,风刮得脸上生疼,眼睛也干涩,却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

他只是略苦涩地轻笑:“我有时真想尝尝尼古丁的味道。”

身后的建筑物宛若一头巨大的野兽,阴影吞没了微弱的路灯光,也吞没了相对无言的两人。

片刻,贺明汀说:“叫他过来吧。别让他一个人在车里等太久。”

贺明渚甫一得令便如箭脱弓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目的地,却在接近时刹住了脚步——大抵是被哥哥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镇住了。

贺明汀挑了挑眉,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坐过来。

贺明渚迟疑了两秒,然后带着一点儿私心的,钻进了他哥的怀窝里。

贺明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搂住了他,柔声道:“抱歉,我食言了。”

小人儿闻言连连摇头:“哥哥没事就行,我学怎么做这个汤,下次我炖给哥哥喝。”

完蛋,这还叫他怎么开口啊。

贺明汀神色一凛,右手掰着弟弟的脸抬起来,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需要你这段时间住在程树家,乖乖听他的话,好吗?”

贺明渚警觉地竖起耳朵:“哥哥怎么了?”

“嗯……一点儿毛病。”贺明汀含糊其辞,语气故作轻松,“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这回就跟它正面碰一碰。”

他低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贺明渚,看他也眨着清亮的大眼睛,心里还有几分忐忑——嗯,其实挺怕他哭的。

月光照在他白净的小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泫然欲泣的迹象。

贺明渚双手环抱住哥哥,脸往他怀里埋,闷声道:“那我就天天骚扰佛祖,叫他快点让哥哥好起来。”

“不是答应了不封建迷信了吗?”

贺明汀无奈地弹了下他的额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贺明渚固执得很:“只要拜神仙起了作用,就不算是封建迷信吧?”

“今天老师在课上说,心诚则灵。”他用脸颊蹭了蹭哥哥的胸口,粗糙的布料引得皮肤一阵瘙痒,但贺明渚毫不躲避,听着哥哥突突的心跳声,“我希望哥哥快快好起来。”

小家伙暖炉似的热烘烘往怀里一靠,贺明汀饱经彻骨寒风吹打的身体似乎也没那么冰冷了。这股热源强势地注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心脏在更加卖力跳动的同时酸胀起来,让他缴械投降。

“好吧,那我也希望佛祖停下来听你唠叨两句。”

他轻轻揪了下怀中人的头发,贺明渚假装被揪疼了抬起头来正要撒娇,却看清了他哥眼下的一片青黑。

贺明汀生着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睫毛浓长,笑时眉眼弯弯,更衬得笑容璀璨无双。但在不笑的时候,尤其是冷着一张脸直勾勾地审视,总能让人胆颤心寒。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却难得疲倦的垂了下来,贺明汀就在其中难得的柔光为之沉迷,并做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论断。

哥哥不那么坚强的样子实在太罕见了,令人心碎,也令人着迷。

贺明汀极少有领略到“绝地逢生”的时刻,在二十出头的人生中他通常扮演着局外人的角色,明察秋毫又作壁上观,始终理智分析利弊以备万全——因为真正的不幸从未亲临自身,而今危在旦夕,他也故作表面平静以此强行保持头脑清醒。

等待的过程多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他止不住地回忆母亲被诊断出肝瘤晚期时的反应,她除却一点错愕似乎十分的平静,平静地接受晴天霹雳的现实。

贺明汀不会安慰人,母亲也从不会在他面前满腹牢骚怨天尤人。母子二人间自然产生了某种默契:一个继承生活的重担,一个积极配合院方的治疗。

母亲性情随和,同病友们也相处得很融洽,整日挂着笑,与隔壁病床稍有不顺即大发雷霆的中年男人形成鲜明对比,还反过来劝慰贺明汀:“不用一下课就跑,小心摔了”——及至她推知儿子为筹钱不惜动了退学的念头。

母亲开诚布公地说,我不想治了,我们回家吧。

贺明汀不语,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缩减医药费外的一切开销。

很疼。母亲捂住脸,泪水从她指间的缝隙渗出。妈妈是胆小鬼,对不起。

是不舍儿子牺牲前途最后人财两空,还是正如所言“太疼了”?

贺明汀难以深究其中未尝倾诉的痛苦。她被病魔摧残得千疮百孔,但仍对儿子艰难地笑着,看似温馨,实则呼吸都在疼。

因为亲眼目睹过生命的消逝才更畏惧死亡。反观母亲坦然赴死,贺明汀甚至无从接纳自个儿身上插满管子。他自嘲地想,若真是恶性,我就揣着存折卡上程家磕头求他们收养贺明渚,然后一干二净地跳岚江去,投河奔井总好过苟延残喘吧……

许是苍天有眼,大过年的,总归没给岚市警方增添工作量。

蓄着小胡子的医生看到化验单,真心替面前这个年轻人高兴,他的大好前程不必葬送于癌症。

对面的贺明汀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僵直,纹丝不动,一时间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剪不断,理还乱。他无端想起了某次高数考试,程树胸有成竹出入考场却惨遭擦线挂科后的一句随口吐槽:“老天拿你当猴耍,你连索要香蕉的资格都没有。管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还是峨眉山上的强盗猴子。”

贺明汀当时还回怼他将宝全押在了师生情上,现在想来此话竟也蕴涵着几分哲思。

“请问这是遗传吗?我母亲就是因为肺瘤去世。”定了一定神,贺明汀忙趁热打铁追问道。

“你急着要孩子啊?”

“不是,是我有个弟弟。”

“咋可能是遗传哟喂?况且你这也不是肺部啊,”小胡子医生笑得一半儿胡子都撇歪了,“你要真担心啊,督促他养成好的生活习惯,定时带来医院检查身体呗。”

“好的,谢谢医生。”

贺明汀杵着拐杖离开了诊室,径直走向医院大门。

他仍是反感室内淡淡的消毒水味,想要透口新鲜空气。

尽管体力不支,贺明汀还是撑着走到门外,拐杖一丢干脆坐在了地上。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被悲喜的狂潮所吞没,大脑充血头重脚轻。

幸亏谢绝了任何人陪同今早的检查,他要独自一人体验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贺明汀大口喘着粗气,全然不顾过往来去的奇异眼光。午后的光线略微刺眼,他有种流泪的冲动,却情不自禁地向天空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手术日期很快敲定了。

贺明汀在弟弟和好友的注视下被推进了手术室,但求尽快睡去以免多想——当时的母亲也是如此进入手术室的吗?她是否也同门外的自己一样,默默祈祷着上天的开恩呢?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场她视若救命稻草的手术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病痛的延缓。

因此她主动放弃了第二场。

手术室的灯亮着,贺明汀身体无知无觉,却在精神世界里重现。

陈年旧梦,他伏在母亲病床前低头温书,正值深更半夜,连活动筋骨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无意间抬头惊觉对方也醒着。

“明汀,对不起。”

她已病入膏肓,有气无力占大多数时候,言语亦是轻声轻气的。以往贺明汀定要劝阻其切勿勉强节省体力,但见母亲眸底闪烁的泪光选择了洗耳恭听。

她不知做了个什么梦,倾诉欲异常的旺盛。

“对不起啊,还是拖累你了……”母亲半哭不笑的,把真相搬到台面上来,她比谁都难受,“我以为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没想到还要让你小小年纪就忙着打工赚钱。”

“我要是听你姨妈和舅舅的劝早点和那个人离婚就好了……也不至于耽误你们跟着我受苦这么久,可就算是离了,你们两个我也没法都带走。”

“我好后悔轻信了贺咏一的鬼话,生下了你弟弟,还妄想他会改好。我们走的时候明渚也才四岁,他应该不记得我的样子吧?我好后悔这么轻率生下他,也不清楚贺咏一会不会照顾好他……明汀,你还记得他吗?”

贺明汀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

彼时他已过十四周岁,更何况他的记忆力一向好得可怕。

贺明汀作为一个早慧的孩子,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开头就看穿了贺咏一的劣根性。深受其害的他一察知母亲的反抗,不仅里应外合,还思虑着如何说服她带走自己,却迟迟不敢开口。

原因无他:弟弟年纪尚幼,理应得到母亲的优先选择。

母亲坚持在外租房分居,贺咏一禁止她探望两个孩子,她便趁男人出差的间隙偷偷接他们到自己的出租屋住几天。看着贺明汀熟练地抱着弟弟来又抱着弟弟离开,她的心一阵阵抽疼。

有一天她问,明汀,你愿意跟妈妈一起走吗?

贺明汀白日里应了诺,傍晚就破天荒给贺明渚买了泡泡糖。

贺明渚懵懂地嚼着泡泡糖,还以为是他哥转性了,明明前两天刚口口声声地吓唬他小孩子吃泡泡糖咽到肚子里会黏住呢。这会儿不但买了好几个花色的泡泡糖,还好脾气地用纸替他接被嚼得没味的糖。

殊不知这是贺明汀拐着弯儿的补偿。

可这点儿微不足道的补偿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实我已经算是幸运的那个了。

妈妈,您的这声抱歉不该对我说。

他相信母亲一直是思念着弟弟的。她尚且身康体健之时,同样是深夜,客厅却悄悄亮起了灯。女人对窗落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不知背后的另一个身影在暗中窥探又隐去。

贺明汀终究还是选择了缄口沉默。

他不忍再伤一个将死之人的心,可这样的夜晚有很多,门外一亮起微芒,好不容易沉静的心便又煎熬起来。

最初忽视贺明渚的求救,与其说是不愿再与那个早已淡出生活的生物爹有任何联系,不如说是他抵触获悉弟弟的真实处境。

甚至在芸城逗留、等待贺咏一回复的几日他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这个男人能够重新担起父亲的责任,给出正面的解释和承诺。

是真心盼着弟弟好,还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这两个选项间的挣扎在贺明汀庆幸新生的同时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常令他辗转难眠。

离别前相处的时光贺明汀记得一清二楚,唯独离别当天的细节,他迫使自己忘却,又在重逢后不可避免地一一浮现。

他害怕回想起那日亲手推开弟弟,携同母亲仓皇出逃,孩子稚嫩小脸上不解的神情。

正如一直怯于在弟弟面前承认自己并不是他眼中的盖世英雄,而是一个伪君子。

在这样毫无保留地依赖他的贺明渚面前。

……

梦醒的贺明汀一睁开眼就是他弟,心情可想而知。

他本想叫程树把小孩儿带回去,奈何贺明渚死活不从便由着去了,不过晚上得回程家过夜。

结果这家伙一刻也不肯消停,一会儿问哥哥疼不疼,一会儿又问哥哥渴不渴,还时不时来探他的鼻息,生怕稍不留神他就断了气。

整得贺明汀好气好笑:“你假期作业写完了?”

贺明渚见哥哥终于搭理自己了,这才乖乖掏出作业本在他床前埋头奋笔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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